张海燕
(山西大同大学文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0)
《第二十二条军规》在美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是黑色幽默流派中的代表性作品,在文学史上有“六十年代史诗”之称。整部作品很好地对黑色幽默进行了诠释,基地的混乱,约瑟连的反抗,邓巴等人的麻木,米洛和卡斯卡特上校的无耻,人物的精雕细刻,完美地诠释了黑色幽默的内在品质。《第二十二条军规》的风格多样化,最重要的艺术特征就是黑色幽默。什么是黑色幽默?简单地说,黑色幽默就是没有希望的幽默,是一种美学形式,其范畴属于喜剧,但是带有悲剧色彩。黑格尔在他的作品《美学》中提出:“美的要素可分为两种,一种是内在的,即内容,另一种是外在的,即内容借以显示出意蕴和特性的东西。”[1]为什么黑色幽默会给人带来美感?有一种说法叫做“精神分裂情结”。在平时的生活当中,由于生活、工作、社会等多方面的压力,会对周围的人或者事物产生不满,从而产生“悲剧情结”。但这种情结在平时被人压抑在潜意识当中,而黑色幽默同时具有悲剧和喜剧的成分,悲剧成分会把潜意识里的悲剧情结挖掘出来,产生痛感,而喜剧成分会带来快感,这两种不同的情绪会把人的情绪拉向两个相反的极端,在这一悲一喜中产生精神分裂情结,这种情结最后就会上升为一种美感。
传统小说的结构遵循时间顺序,循序渐进,有层次感,有时空观,但《第二十二条军规》在小说结构上进行了突破,42个章节是相互独立的,可以打乱顺序重新进行整合,没有铺垫,没有时间、空间的观念,没有逻辑的概念,拿出任一章节都可以进行阅读,这就是常说的“反小说”的结构。作者运用丰富的想象和夸张的手法对人物进行细致入微的刻画,没有章法,想到谁就写谁,来描绘一个偏出正常轨道的世界。
结构美体现在无序性和随意性上。“断臂的维纳斯”正是由于她的残缺才使她具有了美的价值,《第二十二条军规》同样如此,正是因为它的这种无序和随意,才使读者能够切身体会到社会的无序,也正是因为这种混乱的结构安排,才使我们领会到约瑟连身上的“小人物”的美。这种混乱的结构在《第二十二条军规》中很常见。第一,前面发生的事情在后面的章节得到了解释或者是详细的描写,如在第二十四章中,米洛将棉花用巧克力裹起来让约瑟连尝,打算供给食堂而能保证这批棉花能够卖出去,但我们并不知道这一行为最后是否实现,直到三十五章,卡思卡特上校夸赞米洛的时候,我们才确信这个荒唐的行为居然被许可了。再如,斯诺登出现在第二十四章时已经驾鹤西归,并在情节中交代了他的葬礼,但直到第四十一章关于他的死才做了详细的情景式的描述。以及第二十一章中,我们只是从德里德尔将军和他的女婿口中知道了达克特护士,并写了约瑟连对达克特护士的幻想,一直到第三十章才更具体地写到了约瑟连和她的事情。第二,虽然《第二十二条军规》大部分以人名命名,但文中内容又与题目不相符合,如以“达克特护士”命名的第二十七章,只是开头做了简单的介绍,而大部分写了桑德森少校与约瑟连之间的对话,还有以“邓巴”命名的第三十章,大部分又是写约瑟连和达克特护士的事。碎片化结构造成混乱、零散的视听感觉,然而美却生成了,怪诞疯狂的外部世界和无理智秩序的内心世界被赋予了真实的美感。
整部小说结构混乱却保持中心不变。这种中心化的美就体现在八个字上:乱而不散,乱中有序。小说中章与章之间毫无关联性,碎片化的结构颠覆了传统的线性叙事结构,全书的结构之所以能做到乱中有序,事实上全依靠一条线索的串联,而这条线索正是第二十二条军规。凡是读过此小说的人内心中都会有这样的疑问,第二十二条军规到底是什么?其实它是一种高度的抽象和集中,象征着冥冥之中存在的神秘力量,具有不可思议性,而又变幻无常。它虽无非常明确的条文,可又遍布在每一个角落,虽无人对它有清晰的认识,可又时时刻刻感觉到它的存在。约瑟连和他的战友们一直被这个神秘力量牢牢掌控着,任凭你再怎么努力和挣扎都休想逃出它的这个圈。第二十二条军规就像一张网一样地笼罩着整个世界,它不仅被用到军队,对于普通百姓、妓女,以及整个社会也都深深地被影响,它网住了人掌控自己生活的权利,想要挣脱却又不能。它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甚至置人于死地的死亡圈套,被网住或是被套住的人最后只能产生绝望感。这种结构安排,凸显出人物内心的浮躁不安,以及现实社会的黑暗、荒诞、滑稽,也更能使读者了解到这种混乱。整个社会黑白不分,是非颠倒,正常的变成不正常的,不理智的变成了理智的,一个荒诞可笑的世界被呈现出来。虽然《第二十二条军规》是海勒虚构出来的,里面的人物情节也是海勒通过丰富的想象,夸张的手法刻画出来的,但不难看出人们生活在当时社会的一种不满情绪的蔓延,他们极其需要通过自我救赎来改变现状。
《第二十二条军规》既有喜剧性,又有悲剧性。语言因此也具有了自己独特的地方,语言本身反映不了现实,但通过对语言的创造和精雕细琢,可以达到影射现实的作用,从而起到暗示的作用,并通过语言使读者理解作者所想要表达的,同时激起读者对现实思考的热情。
首先,《第二十二条军规》的语言具有明确和模糊性统一的特点。这里的明确和模糊性是多方面的,有的是人物自我的肯定和否定,如写牧师对于斯诺登葬礼上看见的赤条条的人是个幻觉还是事实这一问题上,牧师自己也处于知道与不知道的界限之内,用不肯定来肯定牧师想过这件事。有的是用肯定的语言来否定一个人,如在“勇敢的米洛”一章中,对于米洛的资本家的丑恶本质,并没有直接地对其进行批判,而是用了一系列正面的、积极的词语,如同描绘的是一位英雄,将与德国做生意说成是在“帮着维持均势”。“无所畏惧”“帮着”“谈笑”“沉着稳定”这些褒义词的运用,是为了否定米洛,他就像一个跳梁小丑,滑稽可笑,将资本家的丑恶嘴脸表露无遗。有的是用否定的语言起到否定其他一些东西的作用,如克莱文杰在接受审讯的情节中,军官问他“你什么时候没说过我们不能判决你有罪?”“你没跟他说的是什么?”这种问题是没有答案的,但作者正是想用这种否定来肯定不确定的存在。读者往往习惯了肯定的表述,在面对否定语言的时候,会把关注点放在语言本身,并对语言的本身进行深一步的琢磨。
其次,《第二十二条军规》的语言具有悲剧与喜剧性的统一的特点。喜剧的审美效果就是笑,笑是一种神奇的东西,可通气节,还表示一种心理状态,呈现出由紧张状态向放松的心理状态转化的过程。喜剧给人愉快,悲剧给人悲痛,而《第二十二条军规》却是喜中带悲,悲中带喜,在人们笑过之后,开始领会这其中的悲情,并引发人们思考。如在描写消防员们救火的情景中,看到轰炸机返航,他们就会回到机场,避免飞机发生意外起火,不管其他地方的火势大小。这就揭示了一个事实:飞机坠落起火是家常便饭。在为一位上校诊断时,请来了各种各样的专家,甚至有鲸类的专家,与上校探讨《白鲸》这部小说,这一情节反映出了这些专家的无能,医院的无能。主人公约瑟连所在营地的医务室制定了一条奇怪的规定,测体温时华氏一百零二度是一条红线,高于它的病患一律急送医院,低于它的病患涂抹龙胆紫溶液,正好是一百零二度则被要求重新测量。
整个规定显得无厘头,没有一点儿技术含量,但也正是这样的规定才能让我们体会到医务人员的无能和愚蠢。
黑色幽默的笑是一种特殊的笑,一种有寓意的笑,一种令人沉思的笑,在领会到了其中的悲以后,才会感到内心的痛苦与挣扎,而这种笑是从这种紧张的状态中解放出来的。
重复是一种很重要的叙事手段。《第二十二条军规》里多元交叉的重复叙事策略是作者有意为之,强化了主人公在面对荒诞的社会现实时的无力之感。约瑟夫·海勒在小说中使用了词语、句子的重复的方法使作品语言带有重复性。语言的重复性看似是对词语量的掌握不够宽泛,出现了一些问题,实则是作者在铺垫和强调,反而成为其控制矛盾冲突、掌控作品节奏的关键所在。例如原著中有一段关于主人公约瑟连焦躁不安的负面情绪的描写:“It was a busy night,the bar was busy,the crap table wasbusy,the ping-pong table was busy,the people Yossarian wantedto machine-gun were busy at the bar singing sentimental old favor-ites that nobody else ever tired of.”这段话的产生源于之前的一个故事背景,那就是约瑟连因与一人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后臆想很多人要杀他,而克文杰则认为他个人的想法过于偏激,为此约瑟连的情绪一度焦躁不安。他的这种负面情绪的传达恰恰因为使用重复性词语从而表现的极为生动。在这一段话中一共使用了五个“busy”,这种重复不是简单的词语累计出现的次数,而是在层层递进中展示语义的丰富性,将客观事物激活并呈现于读者面前,让读者深切的感受到文字背后人物内心的心理形态。重复性的语言还是制造荒诞幽默的技巧。每重复一次,幽默的效果就被加强一次,从而激发出一种特殊的笑。这种笑是通过某些对立单词的反复出现来实现。原著中约瑟连在住院期间,牧师出于关心询问他的感觉如何时,他将人物身份互换,错把牧师当成了医生。于是在两人的一长段对话中,“good”与“ bad”不仅反复出现,而且前后秩序颠倒直接导致二人之间的回答出现了逻辑上的相左,笑料百出。约瑟连的每一句回答都围绕着一个话语核心,那就是证实自己有病以及怎样避免重回战场。约瑟连的艰难处境在他反反复复的回答中可见一斑,每句应对的言辞都充满了小心翼翼的气息,甚至到了无论他人说什么就加以应对,惟恐自身陷入进军规所设置的语言陷阱里而不能自救,道出了荒诞社会中人的生存境遇和他所依赖的世界的荒谬性。利用语言上重复的技巧使黑色幽默得到了充分的表现,喜剧形式下揭示出的是沉郁的悲剧内涵,有助于小说主题的凸显。
《第二十二条军规》主要写了上尉约瑟连的军队生活,以约瑟连上尉为中心将各个情节和各个人物串联起来,因而人物美的特性也主要是通过约瑟连来体现的。
这种美体现为约瑟连的抗争精神。这种抗争精神并非英雄式的大无畏抗争,而是小打小闹小伎俩的“小人物”的反抗。在特定环境下的约瑟连本身就是一个悲剧,但在他与周围的人发生关系和他自己做出荒唐行为的时候反而产生了喜剧效果。约瑟连是一名空军上尉,他为了逃避飞行而住进医院,在医院里他对牧师说,全医院的病房里住的都是疯子,除了他住的那一间。约瑟连一开始就显示出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极力与外界的“疯子”撇开关系,而医院就成了他的避难所,以后约瑟连多次以“肝疼”的借口住进医院。
在基地,约瑟连为了逃避飞行,想出了各种各样的法子,假报耳机发生故障而返航,半夜改变了轰炸路线,与米洛飞往世界各地做生意,希望能得到丹尼卡医生的证明而停止飞行……他的种种行为都是因为受到第二十二条军规影响才发生的。他极力去反抗,希望能够摆脱军规的束缚,可是一切都是无济于事,统治阶级总是能以一切不是理由的理由去迫使他继续飞行并增加飞行次数。不像其他小说努力去塑造一个伟岸的英雄形象,约瑟连只是一个小小的上尉,他不是英雄,他也不想当英雄,他只是想不用飞行,保住这条命,然后回到美国。他的这些行为不属于正常人的行为,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范围,显得有些滑稽可笑,但是正是这种小丑式的行为给我们带来了喜剧感。
这种人物美还体现在约瑟连对传统“上帝论”的批判上。约瑟连是个地道的无神论者,这点可以从文本中他与沙伊斯科普夫太太的讨论中得到佐证。在西方的文化体系中,上帝是万能、神圣的代名词,是让大众无比崇敬的。上帝尽管高高在上却深知人间的疾苦并愿意弯下腰去倾听心声、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但是约瑟连极力贬低带有光环的上帝。他眼中的上帝“与众不同”、格格不入,是一个不为人类着想、不服务于人类,只顾玩儿的享乐主义者,甚至还是个粗俗无比、笨手笨脚的乡巴佬。从这些描述中可以看出,他不光是个无神论者,他甚至是在谴责、批判上帝。约塞连之所以这么憎恨上帝,是因为他经历了数不尽的可怕的事情,多到让他都无法理解受到人们顶礼膜拜的上帝难道只会制造邪恶与痛苦吗?在军队里,约瑟连身边到处充斥的是病痛、伤残、死亡,昔日的战友兄弟一个一个离他而去,有的就倒在了他的脚下,可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就连牧师这样虔诚的教徒在现实面前也无能为力。牧师随着战争的深入,亲历一个又一个匪夷所思的事情后,他的精神信仰开始变化,由虔诚到质疑再到否定。在小说的后部分,牧师也“沉沦”了,不再是上帝在人间的使者。至此我们读懂的是面对一个混乱纷杂的世界,万能的上帝也是无能无力。既然上帝只是个摆设,他(上帝)是无法消除人们的痛苦的,上帝面对约瑟连的苦难,也只能袖手旁观,冷眼观看,约瑟连意识到想要摆脱苦恼,只能靠自己了。他决心要靠自己的努力实现回国的愿望,于是最后逃到了瑞典。他的这种行为突破了西方传统的上帝万能的思想,从另一个角度向我们呈现了上帝,而这种突破精神束缚的精神升华,给我们带来的却是不一样的美感。
整部小说没有提约瑟连是多么多么的勇敢,只是在写他想方设法的逃,在我们眼里,他似乎是个懦夫,是个小人物,但正是通过这个小人物的痛苦描写和内心的挣扎,我们才能体会到当时社会的混乱、肮脏和压抑,每个人都希望能够摆脱这种环境。
黑色幽默在《第二十二条军规》中呈现出的美学意义是多方面的。首先,它体现的文化特征具有时代性。黑色幽默在美国发展于动荡的六十年代,在这个年代里,战争的爆发,失业率的增加,社会矛盾的激化,促使了黑色幽默、荒诞喜剧、女权主义文学的突起。人们面对世界的不公,价值观也由理性向感性开始转变。正因为黑色幽默结构上的不循规蹈矩,才使作者能够随心所欲地表达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和思想,从而更好地反映社会现象,这种新的美学形式,使得文学的表达形式更加广泛化。其次,《第二十二条军规》中黑色幽默的美学意义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一方面它使人们开始审视这个社会,激起人们的反抗意识,另一方面就是表现在对电影的影响上。根据这部小说拍成的同名电影《第二十二条军规》,就是运用了黑色幽默的拍摄手法,最终获得了成功。现在越来越多的电影运用黑色幽默的手法来表现社会上的丑恶现象,这不仅增加了电影的创作素材,而且增加了导演的责任感和作者批判不公的勇气,在整个社会起到引导的作用,但是由于一些原因,这种批判还不够彻底,特别是中国的黑色幽默电影,发展还不够成熟,这些还需要我们的新一代导演去探索。
[1][德]黑格尔.美学[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