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米尔·K.塔克(著), 曹庆华(译)
(1.艾姆赫斯特学院 社会学系,美国;2.山东国际经济技术合作公司,济南 250100)
“为何突然之间电视里有那么多的印度人?”——妮娜·沈·洛斯托吉[注]Nina Shen Rastogi是美国作家、艺术批评家,长期为人物周刊、Slate等杂志撰稿。
2010年6月,洛斯托吉的文章《阿布[注]动画片《辛普森一家》中的印度裔角色,在剧中经营一家便利店,信奉印度教,经常篡改店里的食品生产日期,与包办的妻子生了八个孩子。之后:为何突然之间电视里有那么多的印度人?》发表在网络期刊Slate上。文章呼吁广大学者关注美国流行电视节目中日益增多的印度和南亚面孔。就在2010年她撰写该文时,在《电视导视》(TVGuide)评选出的15个最受欢迎的美国电视剧中,有四部含有至少一位南亚裔的演员——《废柴联盟》(Community)、《欢乐合唱团》(Glee)、《傲骨贤妻》(TheGoodWife)和《公园与游憩》(ParksandRecreation)。在那之后,越来越多的南亚裔演员出现在电视荧屏中,如《生活大爆炸》(TheBigBanTheory)、《妙手医心》(RoyalPains)、《外包公司》(Outsourced)以及《明迪烦事多》(TheMindyProject)等非常热门的剧集,都有一位或多位南亚裔角色。
洛斯托吉指出,南亚裔角色的增多以及以他们为主题的节目增多是由多重因素造成的。2008年电影《贫民窟的百万富翁》大获成功,让好莱坞制作人意识到此类电影的潜在市场和观众号召力,在一定程度上也增强了印度裔在电视媒体上的受关注度。在诸多热门电视节目中,他们往往能够获得成为仅次于白人主角的次要角色。另外,“9·11”造成的美国社会恐慌也促成了媒体中的南亚裔角色增多,他们替代穆斯林角色成为大众传媒的少数族裔类别新宠[1-2]。
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主要来自印度的南亚移民大量进入美国。从人口学研究来看,南亚移民在文化层次和经济地位上分化成为两类。当代流行美剧中的南亚裔角色一般代表了两类南亚移民人口中的某一类。1965年,美国颁布了新的移民和国籍法案,在之后的60年代中到70年代的10年间,众多受过高等教育的南亚移民获得批准,移民到美国[3-5]。之后,南亚移民的受教育程度降低,此后的许多移民来到美国之后只能从事服务业,其中有许多人经营杂货店、专营店和汽车旅馆[3,6-7]。这些移民在美国的同化与融合以及冲突与碰撞,是媒体创作的主要灵感来源。而媒体所呈现出来的移民形象也反映了美国主流社会的种族解读。在南亚裔移民缺席创作职位,特别是编剧和导演职位的情况下,绝大多数南亚裔移民角色都带有特定的种族标签和特定的身份认定。他们在媒体中的角色呼应了其在美国社会等级中的阶层定位。媒体的形象研究与社会学的族裔研究无法分开,而目前只有少数媒体学者的研究涉及南亚移民角色激增的社会学原因,也很少有关于创作这些角色、编剧和制片的倾向性学术研究。本文旨在把移民研究、种族研究和媒体批评研究结合,以明确“(种族)类型化”的概念,通过跨学科研究,揭示美国媒体对南亚族裔的表现与近年来社会学的关注点趋于一致。
如果要理解南亚人在美国媒体的代表形象,必须认识到这些荧幕形象与他们的移民同化经历息息相关。特定的种族特征被媒体运用于相应的南亚人物角色身上,这些特征就是媒体制片人(以及大部分美国人)所谓的 “南亚人特征”。媒体对南亚人的刻板印象非常明显地呈现于此类角色的设定上,比如南亚角色通常包括便利店店员、的士司机等。因此,对此类形象准确分析的基础在于,要理解作为一个新兴人口族群的南亚人是如何被新环境同化,如何解决他们的美国身份认同问题。
如同其他移民和少数族群一样,印度和南亚移民都经历一个为自己美国身份正名,并确立自己在美国社会阶层中的地位而进行艰苦斗争的历程。1965年,美国总统约翰逊在签署移民国籍法案以后,亚洲的专业技术人士得以允许移民美国,借此时机,很多南亚人移民到美国,希望获得职业和财富上的成功。这期间的大多数移民学历较高,移民之后利用自身原有的教育资本在美国经历了一个社会地位上升的过程。第一代移民的事业成功和原始资本积累影响了其第二代以及后续子孙,为他们创造了在美国立足的资本。
同化的过程在第二代南亚移民身上体现得非常明显,美国媒体也更加关注这一代的生活境遇,开始对这一族群进行描述,并把他们在荧幕上呈现出来。同时,南亚族裔第二代中的一些人也成为表现这些形象的演员。正如阿尔巴(Alba)和倪(Nee)所论证的:整体上,20世纪后期的移民和他们的非移民对手有着同样获取社会成就的机会,但是这些移民总体的经历并不总是一样[8]。他们的经历会受到一代或二代拥有的各种形式的资本影响,与该形式的资本在经济和劳务市场上所起的作用也有关系。这种分割式的同化过程,可以解释为什么南亚移民族群在社会地位变化中的不同,也能解释在同一移民族群中的个体差异。
第二代移民形象与第一代移民的社会地位之间有密切的相关性,因此,分割式的同化对所有1965年后的南亚移民家庭来说都是很明显的[8-10]。另外,需要指出的一个重要问题是:美国媒体中的南亚裔移民形象并不是凭空捏造的,很大程度上是来源于他们同化于美国社会的真实写照。但是,传统的社会学理论没有考虑发生在整个美国人力市场上的种族偏见。这种经历将成为影响这些少数族群将自身融合进入新的社会的一部分文化痕迹。
由于要服务于特殊的政治和社会利益,美国历史上的种族关系是不固定的。实际上,美国移民融入美国主流文化的程度,将影响他们在美国不同族群中的地位;他们在美国种族中的地位,也会决定他们在美国的社会成就。如本文所论证:种族观念在南亚人的媒体形象塑造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一些现代种族研究学者认为美国的种族层级正在向一个三级系统发展:白人在最上层,黑人在最下层,亚裔作为名誉白人[11-13]在中间位置。如金姆(Kim)所论证的,从感知上的优越性和脱离其他两个群体之外的外来感的层面上讲,亚裔美国人被三角化了:拥有共知的优越性,但也有脱离于黑人和白人群体的外来性[13]。图安将这种可见的区别界定为“永远外国人”综合征,这种综合征并不因他们的移民或公民身份而有所差异[14]。但是,柏妮拉希尔瓦(Bonilla-Silva)认为浅色的皮肤和高的社会阶层能够帮助漂白南亚移民在美国社会的定位和经历[11]。这些动态特征都对美国流行媒体中南亚移民的角色特征有着特殊的影响。
纵观历史,美国的移民和少数民族(包括南亚人)一直备受动态社会种族层级的影响。如欧米和温南特所述,种族阶层的形成是社会、政治与经济力量对移民和少数族群社会地位的影响决定的[14]。这些状况是长时间在各种社会和历史环境的影响下形成的。从种族隔离的奴隶制到移民政策的变化,此类种族形成的例子数不胜数。
种族的形成进一步受到移民和少数族群所经历的种族化程度的影响。种族化的过程主要是以个体外貌特征来区分种族群体。另外,种族分类也会被用作解释社会关系的分析依据[15]。柏妮拉希尔瓦在他的种族社会化理论中建立了一个种族化概念,该理论认为政治、经济和社会结构都取决于种族化的社会以及其中的种族化个体[16]。
有南亚研究学者认为,印度和南亚裔美国人的种族化是一个负面过程,与这个群体所关联的是一种永恒负面的偏见和假想[13,17-20]。奴隶制和种族隔离在美国形成了非裔美国人的种族化,而移民和立法政策却塑造了南亚人的种族化,并决定其在美国与白人进行比较的因素[21]。 当代全球的意识形态,包括在美国和西方世界“9·11”后的文学修辞,都加剧了美国社会里南亚人的种族化进程。美国主流媒体将南亚族裔描绘为外国人和“其他人”,这些动态变化的媒体内容进一步被公开使用,继而与以肤色、宗教和种族差异为标志的种族观念阐释交叉影响[22]。
据Sharma论述:白人总结的种族化是通过对南亚人消极的、有偏见的和非主流的认知方式来实现的[19]。他们不仅在美国社会被视为“别人”,而且在美国也被视为“次级”种族层次。 正如Purkayastha所分析的那样:种族化与基于南亚人肤色和阶级的分段式同化是不同的[23]。种族化是对所有印度人和南亚人强加的进程,是通过另一种途径将该群体阻挡在美国主流规范之外。因此,Kibria指出:像“南亚裔美国人”这样的多元性归化身份的发展,是种族化以及这些种族化经历的结果[18]。
南亚人的媒体形象特征与南亚人在美国社会中的种族化程度密切相关。 这些形象在美国流行媒体中很普遍,都是明显围绕对其公开的偏见观念来加以塑造的。本文下一节将分析这些定型的观念不仅维护了南亚人“外来人”的社会定位,成为媒体制作人信手拈来的素材,最终反映出南亚族裔在美国主流社会中已形成的刻板形象。
历史上,种族和少数民族族裔在美国大众媒体[24-28]中往往都遭到定型化的刻写。 虽然近年来这些表征普遍有所改善,那些显而易见的陈规套语和观念化内容日渐减少,但公开和隐晦的定型和固化认识依然存在。 正如本文指出,媒体中的南亚人和其他少数民族的特征描述来源于有意识的特征化,这种特征化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特征表现形式中所再现的种族意识形态。
实际上,可以清晰归纳出美国大众媒体对南亚族群特征定型化的历史轨迹。从20世纪初期开始,南亚裔角色开始零星地出现于美国电影和其他流行媒体中[29-30]。通常,这些早期的形象包括了许多被动卑微的角色,如被白人明星所扮演的主人公击败的印度人,并且常常是在印度人自己领地内[28]。 这些早期大众媒体对南亚人物表现的独特之处在于,其故事本身所处的地理位置大多数在印度本国境内发生。20世纪80年代,印度和南亚人物角色开始偶尔出现在美国城市背景下的节目剧情中,但基本是三流的配角或没有台词的人物形象,包括普通和刻板化的出租车司机、便利店店主、只知埋头苦读的高分学生等。
一方面,媒体中南亚人作为低级服务人员的刻板形象与美国的南亚移民的历史现实相反:1960年代和1970年代,从南亚来的南亚移民普遍受过高等教育。如Prashad指出,1966—1977年间,有83%的印度移民有科技、技术、工程和数学领域的背景,包括约20 000名科学博士、40 000名工程师和25 000名医生[3]。然而,在这些早期移民及其直系亲属安顿到美国之后,许多人选择投资特许经营和小型企业,包括快餐店、便利店和汽车旅馆[6-7];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的美国家庭移民政策可以使已经来到美国的移民能够为其家庭成员申请移民。由此,许多南亚业主成立小企业之后,便利用家庭团聚移民政策,带动亲戚来美国为他们工作。随着越来越多的家庭成员在美国定居,这些没有什么技能的人员就只能进工厂干体力活或驾驶出租车等蓝领工作。
日常生活中,美国媒体制作人不太可能遇到南亚科学家、教授甚至医生等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群,却很有可能遇到南亚人中在当地开设便利店的店主或出租车司机,导致媒体人根据个人生活创造出的南亚人物角色带有刻板性特征。与此同时,这些形象在他们制作的故事背景下进一步被证明有效:富有的美国白人遇到笨拙的外国人,南亚移民在工作中是最容易识别的人,经常能保证随之而来的笑点。这些刻板形象充分说明了美国大众媒体对其故事情节和南亚人物特征的观念化使用。正如媒体批评学者指出:美国各大媒体的控制权都在白人高管手里,他们有意识地重现上层阶级的意识形态,从而压制少数民族的形象[25,31-35]。
值得注意的现象是,21世纪初,美国大众媒体中出现了印度和南亚人扮演科学家、高科技人才、医生等专业人士的角色。导致这一变化的确切原因很难确认,可能在于广告商们(网络电视的投资者)对南亚裔美国人拥有的高经济资本能力的认识加强,因此将其认定为理想的客户群体。这些新形象更符合1960年代最初用于描绘美国东亚人的“少数民族”印象[4-5,36]。虽然大众普遍认为美国媒体中南亚等少数族群的典型形象是正面的,但许多学者也发现这是基于以下假设:亚裔美国人是少数民族模范形象的假设,是建立于假定他们在美国没有受到任何歧视。事实上,南亚人与美国的其他少数民族一样,也遭受过身为有色人种的歧视性经历。
这种歧视的一个关键点是关于肤色,尤其是对于女性。在关于肤色的霸权意识形态里,所有有色女性在种族/民族社区都不得不应对歧视。这种意识形态话语暗示白皮肤以及具有白种人面部特征更具吸引力[37-39]。正如一些传媒学者指出,这些相同的美女界定标准也在大众媒体中不断重现[27,40-43]。这一现象在美国媒体中的南亚妇女形象塑造中很明显,特别是在美国白人制片人创造和参演的媒体中。由于媒体制作人倾向于使用有吸引力的女性演员,外表特征更接近白人女性的有色女性演员有更多机会参加演出。这不仅是霸权意识形态的另一种再现,更加促成了一种特定类型的外貌特征优于另一类的印象,而且创造了一种社会假设的标准,认为有吸引力的南亚人应该是“看起来”如何,如果异于此标准,则不被认可和接受。
目前,在美国大众媒体中,尤其是网络、杂志、电影和电视为代表的媒体,南亚人物角色和南亚裔演员所占比重越来越大,这一现象已经引起学术界关注。在本文开头就引述的文章中,洛斯托吉写道:“是的,(媒体中)有越来越多的医生和偶尔出现的出租车司机,但也有少许低层次的政府工作人员,中等美国高中校长,语言生硬、穿着皮革靴子、可能是双性恋的芝加哥调查员。如果这不是进步,我不知道什么是。”
通过参考电视剧《欢乐合唱团》《傲骨贤妻》《公园与游憩》中的南亚裔人物角色,洛斯托吉分析了南亚代表性的女性形象。在过去几年里,有许多其他文章在网络发表,特别是那些关于电视节目《外包公司》和Mindy Kaling的最新电视节目《明迪烦事多》的文章。 可以看出,虽然缺乏对这些当代南亚人物的学术研究,但是大众对这些脱口秀、电视角色和该现象的兴趣浓厚,这本身就足以为许多网络记者和博主提供报道素材。
笔者认为,如果将上述论据纳入社会学领域加以观察,重要的是要确认以下几点:首先,种族的媒体特征是媒体制作者有意识限定的。 这些特征反映了霸权意识形态,并且产生了常见的定型和固化观念。其次,这些刻板印象是美国种族层级的副产品。最后,种族层次结构又与移民和同化趋势一起发展,进一步决定了个人需要成为“美国人”的素质。所有这些推动力,推动和影响了21世纪少数移民族群在美国流行媒体中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