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闵凡利
一
什么都是有味道的。
父亲对我说着句话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株植物。这是2009年的冬日。凛冽的风里不光长满了骨头,还夹杂了刀子等锐利的铁物,我即使穿了羽绒服之类的防寒衣物还是不能阻隔它的力度和劲道,它的张狂和霸道。这是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它的无情和凶狠,它的热烈和蓬勃,让我认识了另一种力量的强大,它让我走进了另一个季节,那就是冬日。
一到这个季节,我的心就会莫名其妙地提起来,提起来的原因是乡下我的父母,他们都是年过七十的人了。岁月的风霜已经吹干了她们的面庞,榨干了她们的体力和精气。这个寒冷的日子她们始终是我的牵挂和揪心。于是我就比另外的季节回家要勤,关键是去看看我的双亲,他们如果高兴快乐,我就会高兴快乐;他们要是身体那个地方不舒服,我就会几天睡不好觉。因为他们是我的源头、我的根。
那天我到老家时,父亲正在菜地里。头天夜里的霜太激烈了,至今地上仍白茫茫的。父亲的气色很好,喘气也较顺溜。父亲有气管炎,大前年夏天厉害,喘气像拉风箱,住了十多天的医院。那段时间可把我急死了,看着父亲喘气费力的样子,我就感觉世界末日来临似的。
看到父亲身体这么好,我很高兴。父亲已把该拔的萝卜拔了,该铲的白菜铲了,园里除了还有一些越冬菜外,其他都是空荡荡的了。我不知父亲为何蹲在空地里,就走过去。
父亲从地里剜出一颗植物,把它放到鼻下,抽搐了几下鼻子,然后对我说:什么都是有味道的,有点冬天的味道。好闻!
我知道父亲手里拿着的那株植物是什么,那是我小时候最爱剜的野菜--荠菜。荠是长在冬天里的野菜。为十字花科植物,《本草纲目》上把荠菜称为"护生草"。李时珍说:"荠生济济。故名荠"。释家取其颈作挑灯杖,可以辟蚊、蛾的危害,护民众之生存,故名护生草。
小时候,我最爱做的事就是挎着篮子和奶奶一起去地里剜荠菜。那年月,粮食不够吃的,为填饱肚子,野菜就成了宝贝。我记得小时候剜野菜的情景,个子很矮的我每次都能剜很多,可和我们一块剜野菜的大个子哥却每次都剜的很少。他每次都找不到原因,我却知道,野菜一经严寒,一经霜打,那种嫩绿就变老成了,变得紫黄,就和大地一个颜色,成为了土地的一部分。我个子矮还好辨认;个子一高,却很难发现。奶奶说我眼尖。我说不是的,我是个子矮。离野菜近,好找。奶奶后来对大个子哥说:谁和土地贴得近,谁就会剜得多。你要想剜得多,你就得把腰弯下去!????弯下去,代表着要像荠菜一样敢于经过严冬,敢于走过炼狱。只有这样,才是一棵真正的荠,身上才会有荠菜的味道。那味道虽然有着凛冽的质地,虽然有着清凉的内涵,虽然有着别人不能忍受的失落与孤独,但他的血液是沸腾的,他的目光是坚定的,他的生命是不屈的。
二
我特别爱吃荠菜。无论做咸糊糊,包饺子,或者开水煮了凉拌吃,还是烧野菜汤,我都喜欢。同是荠菜,可我不喜欢吃塑料大棚里的,总感觉那菜胎,没筋骨,是假冒伪劣,枉叫了荠菜的名字,后来我才明白,我喜欢的其实还是荠菜身上的味。那个味是严寒给的,是冬天给的,说到底,那是冬天的味!
父亲常对我说,什么都是有味道的。小时候我问,春天有味道嘛?父亲说有,咋没有呢!说着父亲递给我一把麦苗。父亲说,屏住气好好闻,你就会闻出春天的味。我接过麦苗仔细地闻,只闻到甜甜的、凉凉的麦苗的汁叶的气味,其他什么也没有。父亲对我的答案摇摇了头,只是说,你还小,你还闻不出麦苗的真正味道。我问父亲我什么时候能闻出来,父亲说,等你长大的时候。
如今我长大了,我知道了任何东西都是有味道的。我也明白,我所做的每一件事和我说的每一句话也是有味道的,当然,我写的文章也是有味道的。我总是想让我的味道充满着花朵的芬芳,不要成为这个社会的污染和人们嗤之以鼻的对象。所以我夹着尾巴做人,认认真真的微笑,唯恐一不留神,自己那不好的味道坏了人们的心情。
父亲把荠菜递给了我,父亲说,荠菜如果不经过冬天,那叫草。只有经过了冬天,才能叫菜。是啊,不经霜冻,不经雪盖,不经风吹,荠菜是没有味道的,即使有,也是淡淡的,清清的,稀汤寡水的,经不起推敲的。只有经过了冬天,经过霜染雪压,她身上才会有那刚烈的、倔强的、清新的、甘凉的味道,那种味道让人感觉到坚强与韧性,承受与担当。那是男人的品性。
父亲对我说,想知道冬天的味道吗?那就闻一下荠菜,因为这是冬天的味道啊!
这时虽然有猎猎的寒风在刮,看着父亲那被风吹乱的头发和沧桑的笑容,我猛地感觉:父亲真是乡野冬天田埂上的一株任性的荠菜。
父亲爱吃大葱,小时候我常记得,家里没有菜,父亲饿了时候,就去煎饼筐里摸一个煎饼。煎饼是我们鲁南这儿的主食,就是把小麦、玉米、地瓜等粮食用石磨磨成浆状,然后在鏊子上滚烙而成的圆形的成纸状的物件。一般是滚烙好折叠成书本一样,放在纸箱或条编成的筐子里,随吃随拿。父亲拿了煎饼,然后去家前的菜地里拔一棵大葱,把根和葱叶掐了,放在掰开煎饼里,卷上,就像扛着一个大喇叭,大口扁腮吃起来。从菜地回到家,一个"大喇叭"也就被父亲消灭了。
父亲常说,葱是好东西。每年我家菜园里,都要种上葱。有春天的小火葱,大了叫香葱。也就是在年前收秋时撒的种,到下雪时,就会长出一地的绿针,那就是葱苗。葱苗是不怕雪的。但最好在冬天来的时候在葱苗上盖些什么。父亲常盖得是草木灰。给葱苗盖上有二指深。就好比给葱苗盖上了一床大棉被,葱苗就不怕冬日的寒冷了。这样到了次年春天,就能吃羊角葱了。
每到过年时,母亲常常买上十来斤豆腐。煮熟放到大盆里,再在上面撒上五香面、盐末等调味品,然后把盆口密封放到炉火旁。正月十五过后,豆腐就开始变臭了。这时还不是吃的时候,最好是到了二月二龙抬头的时候,那时候,天暖了,羊角葱长出来了,用它来拌臭豆腐,啊,那真是世上最鲜的美味了。小时候我特爱吃,每次我都在煎饼里抹上厚厚的一层小葱拌的臭豆腐,真解馋啊!
但父亲最爱吃的还是大葱。大葱一般是在春天育苗在夏季移栽,在冬天收获。这叫做夏种冬收。大葱又称孔、菜伯、和事草,又名鹿胎。在《本草纲目》中属菜部荤辛类。 李时珍说,草木中可吃的称为菜。韭、薤(音xie,为火葱)?、葵、葱、藿为五菜。《素问》中说:五谷为养,五菜为充。所以说五菜能辅佐谷气,疏通壅滞。生命所育化,本在五味。五脏之亏损,伤在五味。调和五味,使脏腑通,气血流,骨正筋柔,便可以长寿。所以《黄帝内经》教导人们:食医有方。菜对于人,补益不小。特别大葱,无论生吃还是做汤,都对人体百益无一害。小时候,家里穷,我一感冒或者伤风头痛了,母亲就会让父亲去菜园里剜几颗大葱,她把葱头加醋给我熬上半锅水,让我趁热喝了,然后发汗,第二天,那些病也就烟消云散了。现在看来,母亲的葱头汤比感冒通什么的强多了。
葱有很多种,其中山葱曰茗葱,治病用的是胡葱。能食用的葱有两种,一种叫冻葱。就是经冬不死,分茎栽中而不结子。另一种叫汉葱,一到冬天,雪霜一打,叶子就枯萎了。食用和入药最好的是冻葱,气味香不说,药用疗效也强。冬葱也叫慈葱,还叫太官葱。就是俗语说的羊角葱。南方叫香葱。茎柔细而香,过冬不枯,酒席间用之。汉葱又名木葱。茎粗硬,故有木名。冬葱不结子,汉葱春末开花成丛,青白色。汉葱可种可分栽。
我们日常生活中所吃的葱就是冻葱。就是夏种冬收。每年一入冬,我就回家去,有时赶上父亲刨葱,父亲就给我一捆,就够一个冬天吃的了。在我家,大葱常为菜附子,作调味用,做菜时,切一些放在油锅里,能使做煎、煮、熬、炖出来的饭菜鲜美。父亲说,大葱也叫菜伯,和事,知道他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我摇了摇头。父亲说,我听长辈说,葱的味道虽然辛辣,但他的脾性随和,与什么东西都合得来,所以我们做的每道菜都用它做菜附子,它能给每道菜肴增味增香,所以就叫他菜伯,和事。我点了点头算是知道了。父亲看着葱说,你是乡下人出去的,你在外面工作,要学葱的脾性,与人要随和,能帮人的就帮人,不能帮的尽量不要给别人使乱。活在世上的人都是苦虫,都是阳间的混世鱼,大家都不容易,不要给别人摆架子,拿捏人家,那样的人是没有德性的,也是不长远的!我说父亲呢放心吧,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是最清楚的,就是你使劲的叫我坏,我也坏不过秦桧陈世美!
父亲看我说话没正行就把脸绷住了。我知道父亲嫌我嬉皮笑脸了。我随即也一本正经起来。问父亲,佛教中把葱作为荤类食品,这是为什么?父亲说,我寻思着,一是大葱有不好闻的气味,吃了大葱,如果在开口念经讲经什么的嘴里就有一股气味,如和众人在一起,污染周围的空气。二是大葱不光驱虫解毒、发汗解表;而且还能通阳活血,有壮阳之效。我想了想,父亲虽然不是佛教徒,但分析的也有道理就点了点头。父亲继续刨着葱,过了一会他问我,葱是这些菜类当中我最喜欢的一个,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说,是不是大葱不光能为每道菜提味添香,并且还能防治疫病。父亲说,这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说起来只为六个字。我问那六个字?父亲说:清白,正直,虚心!父亲说的清白我知道那是指大葱的葱白。大葱一共分三部分:葱根、葱白、葱叶。我们主要食用的就是葱白和葱叶。大葱的葱白洁白而味甜,生食熟食皆宜。正直是大葱的生长特点。葱从栽上起就是不生旁枝,只是一个劲的直条向上生长。可虚心我却不知父亲从何说起。父亲看我皱眉,知道我在想什么,他拿起一根葱叶折断,外直中空。我知道父亲说的虚心是指什么了。父亲说,作为父亲,我不指望你有多大成就,但你能做个像葱一样的人,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看着在寒风中弯腰的父亲,看着这一辈子正直立身、清白立品、虚心立人的父亲,我想,我能做成一个像父亲这样的人,也就问心无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