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盘托出（外一篇）

◎ 戴玉祥

病房。山三闭目躺在床上，鼻孔插着吸氧管，右手背扎着针头。干女儿阿秀守在床边。

山三慢慢拉开眼皮。

有泪，从眼角滑出。

老婆进来。山三看着她：老婆，走、之前，想听你、亲口告诉，你到底、有没有、背着我、偷人？

老婆走近病床，俯下身，一脸得意地看着他：你一个快见阎王的人了，还关心这个，那就实话实说了，我外面有人，早红杏出墙了，想怎么着？

山三扎着针头的手，明显地抖动起来。

你手抖什么，别忘了手背上还扎着针头呢，掉了是要重扎的！老婆补充。

滚，给我、滚——

秘书进来。山三看着她：亲，走、之前，想听你、亲口告诉，你对、我，是不是、真心？

秘书听了，格格大笑：你呀，也真是太高估自己了，你觉得，我会爱上你吗？你反正也快见阎王了，告诉你也没有什么。这样跟你说吧，我没有爱过你，从来没有。至于在一起时，说的那些话，那些海誓山盟，千万别当真？就当我是冲着钱说的，谁让你有那么多钱呢？

山三扎着针头的手，明显地抖动起来。

你手抖什么，再抖，也没有用的，还是不要抖了吧！秘书补充。

滚，给我、滚——

副总进来。山三看着他：这些、年，跟着、我，想听你、亲口告诉，对、我，有没有二心？

副总向病床边走了两步，站住，怒目而视：你说呢，反正，你也快去见阎王了。这样跟你说吧，对你，我非但有二心，更想杀掉你。还记得吧，那个雨天，你到我家，菜都上桌了，酒也倒上了，可你小子命大，偏偏这时候手机响了，匆匆离开了。你还不知道吧，那菜里酒里，可都是下了毒的，你只要吃菜或者喝酒，你这条狗命，恐怕早就没有了。

山三扎着针头的手，明显地抖动起来。

你手抖什么，喜欢抖，你就抖吧！副总补充。

滚，给我、滚——

山三目光慢慢移向守在床边的干女儿阿秀，喃喃自语：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这些、人，怎么、竟、可以、这样、负我……

山三停下不语了。

干女儿阿秀思想：这些人如实说了，他又能奈何？解气呀，我何必……

山三将目光慢慢拉回来。要是女儿还在，山三想，女儿准会扑过来，痛哭流涕。这样一想，山三便想起那场车祸，想起女儿的死，越想，越难过。女儿要是还在……

干女儿阿秀目迎上来。

山三说：阿秀，爸爸、要走、了，可爸爸、担心、那个、内鬼，祸害公司，你要、想办法、查出、那个、内鬼？

干女儿阿秀听了，噗嗤大笑起来，还手指着山三。

山三不解。

干女儿阿秀笑过后，手仍指着山三：看在你即将到阎王那儿报到的份上，我就和盘托出吧，免得你到了那边也不安心。你一直在查找的那个“内鬼”，就是我。怎么，不相信？那我就提醒你一下，你应该还记得吧，黄河路那个工程项目，标底不是泄露了吗？想知道是怎么泄露出去的吗?还有，出口日本那批货，因为掺假，被退回了，知道谁掺的假吗？告诉你吧，是我，是我，是……

山三嘴唇哆嗦起来：我、待你、不薄，你怎么……

山三说后，忽抬左手，拔掉鼻孔上的吸氧管、右手背上的针头，大喊：滚，给我、滚——

翌日。公司会议室。山三坐在首席。他的老婆，副总，秘书，也都在座。阿秀步进来，见山三在，立时懵了：你不是?

山三哈哈大笑。

众人亦哈哈大笑。

原来你们……

山四的故事

天泛亮的时候，山四退烧了。

山四爬起来，走进厨房，掀开锅盖，头天晚上蒸的红薯，还放在里面。山四拿出一个，咬了两口，没口味，就又放下了。

山四向生产队的牛棚走去。

山四是生产队的使牛员。刚走进牛棚，那头被山四喊着老三的牛，便甩起尾巴来。山四有两个儿子，分别叫老大、老二。山四喊这头牛喊老三，足见其对这头牛的感情了。山四牵了老三，又背了犁，往后岗去了。到后，天还没亮。山四将犁放下，将牛绳缠到牛角上，对着牛屁股拍了下，老三便颠儿颠儿跑开了。不远处，就是荒山，青青草叶上，粘着露珠。老三吃得津津有味。

山四一屁股拍田埂坐下来。

天上的星星冲他眨眼。

山四没有眨眼。山四微闭眼睛，觉得浑身的零件好像都晃动了。烧了一夜，现在虽然不烧了，但身上这些零件……

后来太阳出来了，其他的使牛员也都赶着牛过来了，山四双手放嘴边，弯成圆形，喊：老三——

那牛听了，颠儿颠儿便跑过来了。

山四将犁套套好，犁铧往土里一插，说声“走咧”，那牛，便弓了身，山四也弓了身。紧接着，新翻起的泥土清香，漫漶开来。

太阳照在头顶的时候，收工了。

山四没回。以往，这样的时候，山四就利用这段时间，将老三赶到荒山上，啃吃青草，自己则找棵大树，坐树下，等老婆送饭过来。今天，也不另外。

山四老婆打开饭盒。

山四看见面条里放了一个鸡蛋，脸色马上就阴了。山四说，不是说过的吗，家里这只鸡，只要下蛋，就给温尔那孩子送去。那孩子打小生活在大城市，上山下乡来到咱这疙瘩，水土不服，人瘦的，风都能刮走。

山四老婆听了，说记住呢，你这不是烧了一夜，想给补补吗？

山四拍拍胸口，说补什么呀，咱这身板，硬朗着呢！说后，哧溜哧溜吃起来。嘴一抹，饭盒一推，饱了。

山四老婆看见那个鸡蛋，剩在饭盒里。

山四老婆想说什么，嘴巴张了张，想说，没说。

也就是这个时候，知青温尔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检举山四。

知青温尔在做出这个决定前，思想其实也是很激烈地斗争过。自来到这里后，山四一家对他的好，他心里有数。山四家那只鸡下的蛋，都送他吃了。现在屋里，还有七个呢。可不检举……知青温尔觉得眼角热起来，昨天晚上，大队支书又来找他了，态度很诚恳。大队支书说，这一个回城名额，有三个人挣，目前你们是半斤对八两，不相上下，假如这个时候，你能站出来检举山四……大队支书不说了，只拿眼睛咬他。知青温尔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偏偏要检举山四？知青温尔想问问原因，可迎上大队支书那双要吃人的目光时，就没有问。知青温尔说，想用一下大队里的电话。大队支书说好，随手将大队办公室的钥匙给他后，起身走了。知青温尔打电话给妈妈，妈妈说这样做真是对不起山四，但反过来，不这样做，失去这次机会，儿子，你想过没有，也许就没有回城的机会了。再说，检举山四，证据也就是那七个还没有吃掉的鸡蛋，就七个鸡蛋，能将革命青年腐蚀到什么程度？依妈看，批评教育教育也就好了。等你回城后，妈妈会去重重感谢的。

一夜。

又一上午。

知青温尔最后还是决定了。知青温尔拎上那七个鸡蛋，向大队部走去。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正弓身扶犁的山四，被走过来的民兵绑了。

山四被绑在大队部院子里的一棵大树上。大队支书在高音喇叭里通知：各生产队社员，晚饭后到大队部，参加批斗大会。

山四被绑在那儿，浑身又烧起来。

迷迷糊糊中，山四听到知青温尔说，这七个鸡蛋，就是山四企图用糖衣炮弹腐蚀我、破坏毛主席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政策的铁证……

接着是大队支书的高喊声：打倒山四！

群情激奋：打倒山四！坚决拥护毛主席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政策！

......

山四老婆将山四扶回家的时候，山四浑身烧的烫手。当时，山四老婆要去大队医疗室赊退烧药，山四没让。山四拍拍胸口，说咱这身板，硬朗着呢！说后，就睡了。

夜里，山四偷偷溜出，吊树丫上了。

知青温尔闻知，跑过来，扑通跪倒，哭声撕心裂肺……

后来，大队支书将回城调令递给知青温尔。知青温尔接过后，刷刷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