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荷随笔(三则)

2018-03-15 21:45车兆和
北京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王蒙冯骥才海子

车兆和

我读王蒙

“我的书不是‘畅销书(bestseller),但也从来不愁销路。”

——王蒙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最多也就活个百八十岁。艺术家的“艺术生命”更有限,少则十年八年,多则十年二十年,最多三十年也就满打满算了。文学家的“文学生命”(以发表作品与否来计算),相对来说,要长于演艺人,但也因人而异。有的文学家(作家) “文学生命”极其短暂,一部“成名之作”也就是其“收官”之作;有的人则写个十年二十年就改行了,要么“从政”,要么“经商”,要么“执教”;很少有作家的“文学生命”超过五十年的。

有。王蒙就是这样一位“少之又少”的作家。他十九岁发表《青春万岁》,现已步入耄耋,其著作何止“等身”?恐怕足有数人之 “高”。其精力还是那么旺盛:游泳、散步、旅行、讲学、演讲……与其交谈,您仍会感到其思路还是那么敏捷,话语还是那么风趣、诙谐、机智与幽默。读其作品,您会感到他仍是一位“很接地气”的作家。他对时事的了解、理解与把握,绝不亚于在职的高级官员;其作品中常出现“时髦语”,间或夹杂着外语。年逾八旬的他,至今仍然活跃在中国文坛上,仍在发表一部又一部重量级作品:《天下归仁》《老子的帮助》《庄子的快活》《庄子的享受》《这边风景》《夏天的肖像》《文化掂量》《奇葩奇葩处处哀》《岑寂的花园》《诗酒趁年华》,还有即将出版的《女神》……

王蒙是文坛“常青树”,是山中“不老松”!

我喜欢读王蒙。青少年时喜欢读,中壮年时也喜欢读,耳顺之年仍喜欢读。我发现尤其在自己思想低沉、情绪低落、精神萎靡、心灰意冷、不思进取之时,更喜欢读王蒙。这时候读王蒙,就如同喝一杯哥伦比亚或土耳其咖啡一样,令人振奋、催人上进、给人力量。我早年喜欢读其小说,现在更喜欢读其散文、随笔、杂文、讲演和短篇小说。

纵观王蒙作品,我发现有“四美”(这与前些年倡导的“五讲、四美、三热爱” 没多大关系)。

思想之美。任何作家都有其创作自由;但任何社会的自由,又都是相对的。即便像竭力标榜“自由”的美国,其自由也不是绝对的。正如美国“宪法之父”詹姆斯·麦迪逊所言,“是的,自由,但必须在宪法框架之内- Yes, freedom, but within the constitution. ” 作家是有其社会责任的。其作品对个人、对家庭,乃至对整个社会,应有积极意义和正面影响。如果一部作品使人颓废、消极、淫秽、犯罪等,这部作品就失去社会积极意义,这位作家就缺乏社会责任感。王蒙是位有高度责任感的作家。

王蒙曾被打成“右派”,下放新疆“劳改”十六年。他和许多遭此命运的人不同,您很难在其作品中发现那十六年的阴影,很难找到其捶胸顿足、咬牙切齿、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地对那时的诅咒、谩骂与抨击。即便描述,也往往是轻描淡写,一带而过,或以微笑的态度审视那个年代。这可能与其“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有关吧?他把新疆当作“社会大学”。他曾不无得意地说,“我的维吾尔语是博士后水平。我在新疆读了大学四年、研究生四年、博士四年、博士后四年。”他可以用维吾尔语写作;还可以做,也确实做过维吾尔语翻译。

一想到王蒙,我的眼前总会浮现其年轻时的一幅照片:梳着那个时代时髦的分头发型,右手叉腰,左手拿着衣服放在肩上,微笑着,嘴角略带自信与不屑。您可知道,这是他刚刚遭受批判后的照片啊!此人就是一束阳光,一支火把。

知识之美。古人云,“开卷有益。”其实,未必尽然。有些“卷”不仅无“益”,简直就是 “他杀”——浪费时间。但是,读王蒙则确实“有益”。其作品“含金量”大,知识性强。读王蒙,总会有所得,有所收获。《老子的帮助》引导您如何品读《老子》,教你如何做事;《天下归仁》展示如何解读《论语》,教你如何做人;而《庄子的快活》与《庄子的享受》则是《庄子》导读,教你如何立于天地之间。世间注释、注疏、诠释经史子集的书多如牛毛,但大都在语言文字上下功夫。而王蒙则在理解原文基础上,能够跳出文字,以其所见、所闻、所感和亲历,来解读它们,使你有所感悟与启迪。《诗酒趁年华》以其亲身的阅历,讲述读什么书、如何读书。《行板如歌》一会儿带您走向天涯,欣赏异国风情、体验域外文化;一会儿带您走近周扬、夏衍,观赏文化领导人那犀利的目光、听他们抑扬顿挫的讲话;若不,就走近冰心老人,听她率真的谈话……总之,我每次读王蒙都会有所“斩获”,绝不会空手而归。我一向认为“读书可以美容”。这就是 “腹有诗书气自华”吧。我总觉得季羡林很美,尽管他常年穿着那件褪了色的中山装;我认为钱钟书和杨绛都很美,盡管他们是在一件破旧家具前合的影;同样,我也觉得王蒙很美,尽管他时常穿错鞋子或穿错袜子。还有巴金、沈从文、丁玲等都很美……问何以故?知识使然。这,难道不是 “知识之美”吗?

语言之美。王蒙的语言文字,是优美而明朗、清俊而通脱的。它有时宛若行云流水、孤云野鹤;有时恰如山间清泉、林中响箭。其句式起伏跌宕,层层深入。例如,他在“ 我的读书生活”一文中写道,“我们读书必须是创造性地阅读,应该要求自己创造性地阅读,创造性地工作,创造性地生活。” 他竟然一连用了四个“创造性地”,且步步紧逼。再如,“我们如果养成了一个爱书、释书、疑书,多向思维、触类旁通的习惯,就会像书一样读生活,读阅历,读社会,读世界,读春夏秋冬,读荣辱盛衰,读悲欢离合。”在这短短的文字中,他竟然用了三个“爱”字和七个“读”字,而且是层层深入,内容绝无重复。我称这种表述为“王蒙句式”。还有,请看其《行板如歌》中对柴可夫斯基的描述:“他的一些舞曲与小品是那样行云流水,清新自然,纯洁明丽而又如醉如痴,多彩多姿。”再如,他将“老柴”的第六交响曲《悲怆》比作李商隐的诗作, “苍茫而又缠绵,绮丽而又幽深,温柔而又风流……” 这,就是王蒙的语言;这,就是王蒙的文字。一个“美”字了得!

青春之美。衡量一个人是否年轻,年龄不是唯一的因素,更主要看其精神状态,思想状态,心理状态,和身体状态。有些人虽刚进而立,但看上去精神萎靡、老气横秋;有的人虽逾古稀,但精神矍铄、思路敏捷,且童心不已。王蒙显然属于后者。他虽年逾八旬,但走起路来腰板儿倍儿直、腿脚敏捷,天南海北,到处应邀讲学。他酷爱游泳。只要有条件他就游,一次游个千八百米不成问题。更主要的是其思想活跃,睿智与沉稳中略带几分童真、童心和童趣。

我永远忘不了他那“得意的微笑”。他告诉我们:在当文化部长时,他陪同人大副委员长铁木尔参加活动,主办单位请铁木尔讲话。他竭力鼓动铁木尔讲维吾尔语,他给当翻译。铁木尔“没办法,只好从之”。王蒙不无得意地说,“嘿,我总算也过把翻译瘾!” 我笑着说,“你这个翻译的级别也太高了——部长级!古今中外没有的!”

在我的心中,王蒙已被定格在青年时代:梳着分头发型,右手叉腰,左手拿着外衣,潇洒地放在肩上,脸上永远带着自信的微笑……

文明永远年轻,永远青春——

“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

让我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线,

和幸福的璎珞,编织你们。

……

所有的日子都去吧,都去吧,

在生活中我快乐地向前……”

“故事高手”冯骥才

日前,网上购得冯骥才短篇小说集《俗世奇人》,放在枕边,用于睡觉前睡醒后阅读。

我的枕边读物一般属于轻松有趣之作,大都是短篇小说、散文或小品之类;情节无大波澜,也不要太刺激;否则,会影响睡眠的。《俗世奇人》当属此类书吧。

然而,这本书出乎我的意料。它虽无惊心动魄之故事情节,也无太多令人刺激的描述,但作者却以轻松笔调、诙谐口吻、巧妙构思,使我不忍辍读。第一篇《苏七块》就使我爱不释手,第二篇《刷子李》则使我拍床叫绝,第三篇《酒婆》则使我夜不能寐,非一口气读完不可。这是一本久而不遇的上乘佳作!

冯骥才确是“故事高手”。他善于从平民百姓或民间传说中选取素材,然后加工提炼,以最生动的语言、最简练的文字、最风趣的笔调,呈现给读者。书中的36个短篇小说,最短的不足千字,最长的也不超过千五百字。然而,每篇都妙趣横生,故事结尾又诡谲多变,往往是读者意想不到的。

冯骥才这名字,早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就引起我的注意。当时在驻菲律宾使馆文化处工作。有两部影片颇为当地观众喜爱,一部是《泥人张传奇》,另一部是《神鞭》。都是根据冯骥才原作改编而成。后来我就格外关注其作品。他的作品都与民间、民俗、文化有关,而且是以天津为背景的。在语言上明显的天津方言口语。我曾经想过:我国有“京派”和“沪派”之说,其实已经形成了 “津派”。冯骥才就是津派典型代表和“领军人物”!冯骥才是独一无二和不可复制的!

不久前,和朋友喝茶聊天。交谈中,有位朋友告诉我,某部门要在全国范围内选出十位文化名人,作为“中国十大故事员”(表述未必准确),其中包括姚明、郎朗等人。该部门也邀请了冯骥才。冯因“故”未能接受。后来该部门又邀请冯去开会,他又因“病”未能参加。

我听后笑了,然后说道,“是啊,现在全国从上到下都在谈‘讲好中国故事。可什么是中国故事,如何定义中国故事,还不够明确。而且,这种‘请发,或者说这种运作方式是否合适于冯骥才,有待商榷。”

姚明确为世界名人,论金钱冯骥才未必比他有钱;郎朗也是世界文化明星,论粉丝冯骥才未必有他那么多。可这些人不在一个层面上啊!郎朗是“钢琴明星”,姚明是“体育明星”;而冯骥才则是 “文化大师”!硬把他们拉到一起,也实在难为了“冯大师”!

可话又说回来,冯骥才虽为“文化大师”,但他首先是“故事高手”,他是靠“讲故事”起家的。政府部门还是有眼力的。不过,把他放进“中国十大故事员”队伍,未必就是明智之举,这倒令他“望而生畏”。这还不如让他更随意一点,以其独特的方式,讲述其“自己的故事”——“中国故事”的一部分。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不久前逛潘家园旧书肆,有幸购得《海子诗全集》。回家后就一头钻进书房阅读,直到妻子叫吃饭,我才从海子诗境中回到现实中。吃过饭后,又情不自禁地踅进书房,沉浸在海子诗的海洋里……

海子是我最喜欢的当代诗人之一。我是先从冰心主编、董乃斌和钱理群担任副主编的彩色插图《中国文学史》中了解到海子的,也就是先读“史”后读“诗”。这是一本综合性文学史,对近现当代诗人着墨不多,海子是这部文学史介紹的最后一位诗人,也就是用海子 “殿后”,结束《中国文学史》,足见其在编者心目中的地位。后来购得《海子的诗》,才领略到这位年轻诗人的风采。

“满纸荒唐言,满眼凄美泪”,是我读海子留下的第一印象。海子的诗“只能速览,不能细读”。当你细读、琢磨诗句含义之时,你就会感觉诗人是在说梦话、傻话、疯话。 “那两只白鸽子,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亚洲铜》;“太阳把血,放入灯盏”《夜月》;“早晨是一只花鹿,踩到我额上”《感动》;还有,“黎明是一条亮丽之虹,吃下了无数灯”《早祷与枭》…… 你不能细读,更不能深究这些诗句的含义;否则,你会以为诗人头脑发烧,在痴人说梦。只有当你远观、速览之时,你才感到其诗句意象之美,意境之美。

“你来人间一趟,要看看太阳”。在海子二百万诗作中,太阳是其着墨最多的主题。他是个天使、上帝的宠儿;他被派到人间,为的是“看看太阳”。太阳给人以温暖,太阳给人以生命,太阳给人以希望。我真的觉得这茫茫宇宙、高远苍天,有个万能的主,派海子到人间来体察民情、“看看太阳”。上帝又怕他痴迷人间仙境,早早将他召回。不然,他为何走得这么早、这么匆忙,又为何这样无休止地歌颂太阳?

憧憬爱情,恐惧寂寞。这是海子诗歌另一大主题。海子渴望爱情、憧憬爱情;可人间凡俗,难遇知音。“野花是一夜喜筵的新娘,野花是我包容新娘的 彩色屋顶”《春天》。诗人渴望爱情,但难以寻得,因此视“野花”为新娘;“我爱着一个人,我爱着两只手……”《城里》;“我爬行只求:人爱我心”《孤独的东方人》。“自古圣贤多寂寞”,海子是寂寞的。他渴望爱情,渴望被人理解。但是,他是超凡脱俗之天使,是上帝派到人间的“金童子”,因此很难为俗子凡胎理解。“你说你孤独,就像很久以前”《歌或哭》;在他眼里,“寂寞的母亲”“孤独的父亲”《春天》和“孤独的东方人”《孤独的东方人》;“孤独不可言说”《在昌平的孤独》。孤独充斥着海子的生活……

“死”是海子诗中表现的又一大主题。除了太阳与爱情外,海子在诗中表现最多的就是死亡。死,也是文学家,尤其诗人表现的一个永恒的主题。“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亚洲铜》;“我是那疯狂、裸着身子、驮过死去诗人的马” 《马》; “我请求,在夜里死去”《我请求:雨》。可以说,有关“死亡”的诗,在《海子诗全集》里俯拾皆是。生与死,仅一线之隔;生的瞬间就包含了死,死的同时也囊括了生。

海子原名叫查海生。笔名和原名都有一个“海”字,足见海在海子心中有多么重要。孔子曰,“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海子显然是个“智者”。原以为海子会死于“海”、融于海,可他却选择了大地作为他的归宿,于1989年3月26日,殒命于山海关那滚滚的车轮底下……这应验了印度大诗人泰戈尔所言,“You cannot choose the best,the best chooses you。”(你不能选择最好的,最好的选择了你。) 他自己也如是说,“你不用算命,命早就在算你”《海滩上为女士算命》。

塞外、长城、碣石、山海关,多么美丽而动人的字眼,唤起人们的远古幽情。山海关,离海很近。他“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远行了,被上帝召回了……

责任编辑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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