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权
雷佳的博士毕业系列音乐会一共有四场:分别是经典民族歌剧《白毛女》,新时期原创歌剧《木兰诗篇》,综合荟萃的《艺术歌曲、中外歌剧选段、创作歌曲专场音乐会》,以及最后这场《“源远流长·寻根之旅”雷佳民族民间歌曲专场音乐会》。在笔者看来,最后这台“民族民间歌曲专场”是艺术难度最大,也是最见艺术功力的一场。
如果说,高质量地完成艺术歌曲、中外歌剧选段、当代创作歌曲的演唱是成为一流歌唱家必须跨越的门槛;对《白毛女》和《木兰诗篇》等歌剧作品的演绎,所展现的驾驭角色和掌控音乐戏剧性的能力,可以体现一个歌唱家的成熟;那么,将分布在天南海北、风格迥异、语言多样,同时观众又耳熟能详、了然于心的经典民歌给予诠释,以此体现歌者艺术水准的高度和文化理解的深度,则可以说是艰巨的挑战——对任何一个歌唱家都是如此。
2017年11月16日晚,在中国音乐学院国音堂,观众欣喜地见证了雷佳如何出色地完成了挑战,音乐会结束后,雷佳也或可自豪地说一句:自己在导师彭丽媛教授给出的命题“让古老的民歌焕发活力”中走出了坚定的一步。
一
在浩若繁星的中国民歌宝库中,摘选出若干作品组成一台音乐会,以呈示中国民歌风格的丰富多样和音乐语言的绚丽多姿,本身是一件极其不易之事。
音乐会以湖南花鼓戏丝弦小调《洗菜心》开场,以山西左权民歌《桃花红杏花白》结束,曲目既有《美人》(云南藏族民歌)、《诺恩吉雅》(蒙古族短调)这样充满古老风情的传统歌曲,也有《阿瓦尔古丽》(新疆民歌改编)、《洱源情歌》(云南洱源白族民歌改编)、《夏蝉之歌》(侗族大歌编配)等民歌改编曲;既有名闻海内外的山东民歌《绣荷包》《包楞调》,又有深具浓郁地域色彩的《思情鬼歌》(湖南醴陵民歌)、《丢丢铜》(闽南民歌);既有粗犷、活脱的《三十里铺》(陕北民歌)、《看秧歌》(山西祁太秧歌),也有温情的《摇篮曲》(东北民歌)和温婉的《紫竹调》(江浙吴语小调)。一台音乐会十五首作品,十五种不同的色彩和风情,这种刻意为之的选择,所体现的是雷佳和她的导师对各地民歌的熟稔,以及对中国传统民间文化钻研琢磨的艰辛付出。这些代表性曲目的选择呈示了中国大江南北的地域色彩,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国民歌的整体面貌。音乐会以沙龙的方式进行,音乐学家田青的解说式主持,增加了音乐会的知识性和学术性。雷佳、田青以及夏小汤担纲指挥的乐队(合唱组)一起,为现场观众带来的这场精致的民歌“小品”,在某种意义上堪称是一场文化洗礼。
如前所述,本场音乐会具有较高的艺术难度,对歌者的艺术功力亦是一个考验。这种难度和考验不在于诸如气息、共鸣、真假声之类的歌唱技巧,而在于对民歌独有的音乐风格和韵味的把握与诠释,它考验的不仅是歌者的声乐技术,更是内在的文化修为。
中国民歌的一大特色在于独特的风貌、风情与风味。有别于西方艺术歌曲的审美体系,在于其强调一个“韵”字——由“韵”的不同,呈现的审美特征也不同,“韵”在一定程度上主导了审美价值的最终实现。在审美层级不同维度上的风致、情趣,体现的是不同的“风韵”“气韵”和俗称的“韵味”。广袤的中国大地,不同地域的音乐形态千差万别,能否呈现这些不同形态背后的审美特性就取决于歌者能否呈现不同的“韵”。表现“韵”的途径是多样的,但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无疑是“润腔”——通过对腔调的处理或某些特殊音的装点和修饰,依照审美的需要进行润色,而形成别具一格的音乐“韵味”,就是“润腔”的重要功能。中国的民歌演唱,素有“无音不饰,无腔不润”的说法,正是“润腔”重要性和普遍性的写照。
这场音乐会的成功之一就是,雷佳除了在旋律、曲调、语言、音色等方面游刃有余之外,还出色地在倚音、颤音、滑音、喉音、波音等装饰音及其不同民歌的特征音进行了细致入微、自然贴切的“润腔”处理。比如,开场的《洗菜心》一曲,其特色是衬词的大量使用,如单个衬词“哪、呀、啊、呷、哟、也、喂”,或者整句的衬词“嗦嘚儿衣子啷当,啷嘚儿嗦”。衬词在该曲中具有重要的结构意义,衬词与乐句语意的有机融合,共同实现了歌曲的表达功能。雷佳对这些衬词、衬句的演唱,依据音乐的需要,巧妙地运用了花鼓戏中的花舌腔,用地道的湖南方言把这首民歌唱得原汁原味、栩栩动人。
再比如,在以山西“开花调”为主要素材来源的《桃花红杏花白》中,雷佳通过对方言土语的润饰,借助语气、声调的合理应用,唱出了这首作品所具有的鲜明的地方风格与韵味。如“桃花你就(zou)红来,杏花你就白(bei);啊个呀呀呆(dei)”;同时,对方言虚词、叠词的声调音韵,在强弱、缓急、轻重、归韵方面的处理强化了歌曲的表现力,起到了令人回味无穷的艺术效果。
还比如,对《包楞调》的演绎。该曲最后十几个小节全是衬词,仅“楞”字就多达六十余次,这在汉族民歌中极为罕见。一个“楞”字,结合曲调连绵,上行跨越大跳与下行平滑级进相结合,拖腔长而声调转折,音色呈现千般变化。雷佳的演唱结合旋律的跌宕起伏,合理地运用了鼻音、小颤音、舌尖轻弹音等技巧,将该作品表现得惟妙惟肖。
类似的情况还体现在对《看秧歌》《紫竹调》《丢丢铜》《诺恩吉雅》等作品的演绎之中。可以说,整场音乐会,雷佳根据曲情、字音、风格、韵味的需要,以充满个人情致的方式进行了多种多样的润腔处理,使不同的民间音乐成为立体丰满、色彩多样、风格独特、韵味浓郁的艺术作品,呈现了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的民歌内在的独特的审美内涵。
二
如果说,《洗菜心》这样湘味浓郁的丝弦小调,及《思情鬼歌》这类与湖南地方戏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民歌作品,对唱花鼓戏出身的雷佳而言,属于“信手拈来”“轻车熟路”的话;那么,对《美人》《三十里铺》《绣荷包》等民歌的演绎,则让人欣喜地看到雷佳对民歌作品极具个性化的当代诠释,也看到了其导师彭丽媛教授“继承传统、致敬经典、洋为中用、古为今用”的教学理念在雷佳身上的体现——在这十六个字里,涉及了“古—今”“中—外”“传统—当代”等当前中国音乐文化领域里绕不过去的几对命题。
民歌的内在属性无疑是其民间性和传统性,此二者是民歌的本质属性,舍此则不成其为“民”歌,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继承传统”是毋庸置疑的选择。然而,田间地头的民歌如何进入现代音乐厅式的审美观赏?如何让民歌之美、传统之魂浸润当代观众的审美趣味?迎合绝然不是正途!萃取传统民歌中最精华的元素、保留其最内在的审美特质、释放其最核心的精神气韵,而同时使其具有时代感,或许是一个探索的方向。如中国古代美学经典命题所云:形者神之质,神者形之用。“形—神”的关系从来都不是固守和僵化,传统的“神”应与当代的“形”融和一体,以达至“形神合一”“形神兼备”的境地。而正是在这个方面,在本场音乐会中,雷佳作出了重要而有益的探索。比如,在《美人》这首云南藏族民歌中,雷佳的演唱一方面保留了其地方音乐独有的美感特质,保留了其原汁原味的风韵;另一方面,又强化了音乐的整体节律,使其变得更加流畅而富于动力,乐队的编配进一步推动了这一点,贝司清晰明确的低音拨弦,有力地支撑了她的处理,使得整首歌曲在保留特殊性的同时富于表现性,促进了美感的呈现和传达。
下半场第一曲子《三十里铺》是一首典型的陕北“信天游”作品,属陕北人“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代表作。民谚有云:“水有源头树有根,山歌无假戏无真”,这句话说的正是“信天游”这类的民歌所具有的情感率真的特性。然而,如何向当代人传达原曲所讲述的故事和情感?
在《三十里铺》的演唱中,雷佳通过节奏、节拍、速度等多方面的变化,增强了作品的抒情性。在乐思的发展、音乐的推进、情绪的铺垫这三方面紧紧围绕叙事性与抒情性的融合,在节奏自由的信天游唱腔中较好地处理了几个时间节点上的情绪释放,通过音乐“描述”角色,讲述了一位农村少女对爱情充满美好憧憬,最终因为时代原因而无法相见的感人肺腑的故事。雷佳的演唱在凸显作品的戏剧化张力的同时,又以内隐的方式保留一份叙述者的冷静和情感的克制。这显然是具有“现代感”的高度艺术化处理的结果,但其所带来的审美冲击确乎是令人过耳难忘的。与此类似的是雷佳对《绣荷包》的处理,限于篇幅,不再赘述。
当然,当晚音乐会的此类处理是否全然完美无瑕?倒也未必。比如,在《洗菜心》的乐队编配中,有些和声的使用过于“浑浊”和“尖锐”,掩盖了原曲的淳朴和清晰。但整场音乐会,雷佳给现场观众,带来耳目一新的民歌诠释和无以伦比的审美体验却显然是毋庸置疑的。
三
很难有一种艺术样式像民歌这样直白、深入、隽永地冲击着我们的情感和心灵。有什么比那些凝结着最原始、最真挚、最纯粹的情感的经典民歌更能带给我们源自灵魂深处的启示与感动呢?
那些孕育于村寨山野,流转于屋前巷里的音乐,蕴含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情感诉求和心灵寄托,那些扎根于中华千年文化沃土的音乐之花,尽管呈现了各自独有的韵味和魅力,它们的共性则成为我们永恒的精神家园。雷佳这台民歌专场音乐会成功地带给了观众对中国民歌“韵味”的深度审美体验。
在一个快速剧变的时代,民歌介入现代生活的途径无疑是关注当代人的生存方式和“现时”的精神气质。如同福柯眼中的“现代性”——它是一种态度,一种将自身与时代、自身与未来相观照的态度。它不仅关乎社会文化的转换,环境、制度、艺术观念和形式的转变,更关乎人的欲望、心灵和精神本身的转变。经典民歌所具有的丰厚的人文意蕴和永恒的艺术魅力,以及其所呈现出的富于时代特征的审美精神,能被一代代人所欣赏和体悟——也正是在这一层面,雷佳的本场音乐会中富于当代感的音乐诠释带给了观众全新的情感冲击。
在一次采访中,雷佳说道:“我小时候拥有的第一盒磁带是彭老师唱的民歌专辑,里面有《谁不说俺家乡好》《兰花花》等。我觉得中国民歌太好听了!今天回想起这第一盘磁带,觉得一个歌者的启蒙太重要了,是那一盘磁带给我种下了民歌的种子。”①
在拥有第一盒民歌专辑的多年之后,博士毕业的雷佳在这场演出的节目单中如此写道:“之所以将‘民族民间歌曲专场音乐会’,作为我的毕业系列汇报演出的压轴之场,这既涵盖了导师的教学理念,同时也完成她一个久藏于心的夙愿,即:优秀的民族、民间艺术是我们民族文化的根与魂,学习、传承和弘扬这些文化瑰宝,是我们的责任和使命……我们深信,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那些记录时代温度和民间情怀,记载中华文化图谱和文化基因,温暖一代代中国人情感记忆的优秀民歌,一定会焕发光彩,代代相传!”
相比当初听第一盘民歌磁带时质朴单纯的想法,节目单文字的成熟和背后的思索让人读来怦然心动——甚或有些许难以抑制的激动。一个呼之欲出的感叹是:从对民歌单纯的喜爱演变成对民歌的执着追求,并最终怀有一种弘扬民歌的使命感,我们所见证的是雷佳从一个喜欢民歌的孩子成为了当下同龄歌者的领军人物。
诚然,雷佳的博士系列音乐会由本场“民族民间歌曲专场音乐会”而画上圆满的句号;但另一方面,她的歌唱之路却刚刚重新开始,在这个新的起点上,如何唱出时代的“先声”唱出更多“立得住”“留得下”“传得久”的音乐作品,是雷佳在本场音乐会落幕之后必须思考的问题,当然,这也是无数听众对她的期许。而实现这一目标的途径,也许应如本文标题所言的“源远流方长,根深新亦久”——只有扎根传统,溯源源流才能走得更远;而只有深扎传统之根,所谓创新才能有枝可依,才能持久地打动观众,或者说,才能让音乐的魅力“流的更长”“留得更久”。
① 赵世民《歌唱家生成六环节——访女高音歌唱家雷佳》,《歌唱艺术》2016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