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亦斌
(独立学者 景德镇市 333403)
清代初年,景德镇瓷器上出现了一个新的人物故事图纹,为达官贵人在楼上观看一群女子策马奔驰穿梭于庭院门洞荼蘼架之间。[1]最早著录装饰此图纹瓷器的文献为1927年英国学者乔治·威廉姆森博士在伦敦出版的《粉彩之书》。此书描述了当时英国一批重要的中国瓷器收藏家所藏中国粉彩瓷器,其中收有一件雍正粉彩人物纹盘和一件乾隆粉彩大碗,都装饰此图纹。作者将图纹释读为“皇帝带随从观看女武士竞赛”。[2]
1986年法国学者米歇尔·伯德莱和盖·瑞恩特出版专著《清代瓷器:五彩、粉彩》,其中著录了法国巴黎吉美东方艺术博物馆收藏的一件装饰同样图纹的康熙五彩观音瓶。两位作者将此图纹释读为花木兰故事中的一个场景。[3]
1988年,美国学者希拉·开普尔在其所编著的《1700年的中国:塔夫特博物馆藏康熙瓷器》展览图录中,将美国俄亥俄州辛辛那提市塔夫特博物馆所藏康熙青花凤尾觚上所装饰的此图纹释读为“杨门女将在为实战而操演”。开普尔进而运用艺术社会学和新马克思主义的方法论,将此图纹的释读与康熙时代的政治挂钩,宣称这瓷器上使用忠君报国的杨门女将题材是康熙皇帝的“古为今用”宣传手段。[4]开普尔的论述影响了西方汉学界。塔夫特博物馆策展人大卫·约翰逊(1961 - 2013)于1993年撰写《塔夫特博物馆藏康熙瓷器上的故事画题材》一文, 文中基本照录了开普尔对这件康熙凤尾觚上主纹饰的释读及其社会背景的解释。[5]
粉彩人物故事图纹盘清代雍正年间(1723- 1735) 口径 21¾英寸 马丁•赫斯特收藏
粉彩人物故事图纹盘清代雍正年间(1723- 1735) 口径 21¾英寸马丁•赫斯特收藏
美国朱丽雅·柯蒂斯博士曾经担任伦敦东方陶瓷学会北美代表二十余年,在中国明末清初瓷器和同时期日本外销瓷器的研究方面著述颇丰。她在1997年发表的论文《为新兴市场而创新纹饰:文学题材在十七世纪中国瓷器上的使用缘起》中,讨论了一件装饰同样图纹的雍正粉彩大盘,文章中同样采用开普尔对此图纹的释读,将盘面主纹饰称为“杨门女将在为实战而操演”。然而,她认为这个题材“涉及1644年后文人面临的两个重大问题,即满洲蛮族入侵和汉族自身族群的定义”,在雍正朝,“‘杨门女将’题材依然是那些想着抵抗满清蛮族入侵的汉人心目中的爱国偶像”。[6]
西方的中国艺术品市场对此图纹的认识有一个过程。在佳士得拍卖公司1995年4月30日至5月2日香港中国艺术品拍卖会图录中,拍品第731号康熙五彩棒槌瓶上所饰此图纹被描写为“一位情绪高涨的达官贵人由随从陪伴,在有栏杆的阳台上观看四位骑术精湛的女骑师表演[7]。在指称此图纹为“杨门女将”的几位学者著述的影响下,拍卖公司逐渐将此图纹视为“杨门女将”,例如伦敦苏富比拍卖公司2010年5月12日中国艺术品拍卖会拍品第71号康熙五彩人物故事图纹盆[8]、佳士得拍卖公司2012年1月23日纽约外销瓷拍卖专场拍品第390号乾隆粉彩人物故事纹盘[9]、邦瀚斯拍卖公司2017年5月11日伦敦中国艺术品拍卖会拍品第194号青花杨家女将图笔筒[10]等。
值得注意的是,装饰此题材瓷器长期不见于国内著名公立博物馆收藏,因而几乎不为学术界所知。叶佩兰著《中国彩瓷》书中刊登一件清代康熙青花五彩描金盘,将其图纹描写为“跑马仕女图”[11]。叶佩兰主编《明清彩瓷鉴赏与收藏》刊登一件清代康熙五彩撇口观音尊,书中将同样图纹释读为“骑马仕女图”[12]。在余春明所著《一瓷一故事:名家带你赏清代名瓷》一书中,一件装饰同样图纹的清代康熙五彩盘被描绘为“迷楼戏妃盘”[13]。
前述伦敦佳士得拍卖公司1995年4月30日至5月2日香港中国艺术品拍卖会图录拍品第731号康熙五彩观音瓶流传有序,最初为英国弗德雷克·雷斯-罗斯爵士(1887 - 1968)所拥有,后来入藏美国波士顿洁蕊堂。这件康熙五彩棒槌瓶形制工整,绘图精细,堪称此图纹的一个典范版本。围绕瓶身绘庭园楼阁、粉墙阑板、茂树巨石,五位彩衣骑马女子在其中扯缰绳扬马鞭,或你追我赶,或迎头回旋,热闹非凡。画面正中矗立一幢楼阁,一位壮硕男子站在栏杆后面,手舞足蹈,激动得抬腿跨出了扶栏。他头戴乌纱帽,身穿蓝色圆领官袍,胸前缝绣花补子,腰缠玉带。身后站着红衣、绿衣两位士子,正在自顾自攀谈。楼下骑马女子扎鬟髻,插凤簪,穿红、蓝、绿对襟箭袖绸衣,腰扎绦带,下围马面百褶裙。一青衣女子正迎头向蓝衣白裙女子驶去,而蓝衣女子的红斑马竟不回避。一红衣女子在马上回身,似乎在向楼上男子献媚。她身后紧跟一绿衣红裙女子,围红色云肩,身下的黄骠马正撒蹄飞奔。
五彩人物故事图纹观音瓶 清代 康熙年间(1662 - 1722) 高 42厘米 法国巴黎吉美东方艺术博物馆藏
青花人物故事图纹凤尾觚清代康熙年间(1662 - 1722)高 77.5厘米 美国 俄亥俄州辛辛那提市塔夫特博物馆藏
粉彩人物故事纹盘清代雍正年间(约1730年) 英国伦敦Machant& Son古艺术品公司
事实上,“杨门女将”故事中并无此场景,这一清代早期颇受欢迎的图像题材脱胎于隋炀帝杨广(569年 - 618年)在其西苑离宫观看宫人跑马的一则传说,在清朝初年形成中国故事画的一个画题,虽然在中国几乎被人遗忘,但是在同为汉字文化圈内的邻国日本,“炀帝夜游”至今依然是茶室悬挂画轴中的一个画题[14]。如今探索这个画题,在文献上可以追溯到讲史小说《隋唐两朝志传》(又名《隋唐志传通俗演义》)。此书大致于明代中晚期成书流传,现存最早的有万历己未年(1619)姑苏龚绍山刊本,书前题署“东原贯中罗本编辑,西蜀升庵杨慎批评”。一百二十回中的第一、二回渲染了隋炀帝杨广铺张放荡的私生活。隋朝开国皇帝的次子杨广在十三岁时被封为晋王,于公元604年借权臣杨素的势力登基,成为隋朝第二位皇帝,死后谥为“炀帝”。隋炀帝好大喜功、穷奢极欲,宫中除了皇后以外,号称有“十六院夫人”和数以千计的宫女。民间流传着他的各种故事,存世的文学艺术作品反映了这个现实,其中著名的情节包括笙歌达旦的宴饮、游湖观赏宫女采莲、在离宫西苑看宫女跑马、下江都(今扬州)雇用殿脚女拉纤等。关于宫女在洛阳城外的西苑跑马,《隋唐两朝志传》中写得比较简略:“每于月夜,放宫女数千骑,游于西苑,作《清夜遊》曲,令宫女善歌舞者,于马上奏之。自是之后,或游于渠,或玩于苑,具以女乐相随,荒淫宴乐,无时休息。”十余年之后,齐东野人编著的《隋炀帝艳史》问世,凡四十回,主要采撷唐宋笔记诸如《大业杂记》、《隋遗录》、《海山记》、《开河记》、《迷楼记》等,写尽隋炀帝的各种奢靡生活。作者撰于崇祯辛未年(1631年)的自序云:“构《艳史》一编,盖即隋代炀帝事而详谱之云。”上述《隋唐两朝志传》中的几行字,在《艳史》中铺叙成了第十一回《泛龙舟炀帝挥毫、清夜游萧后弄宠》中的主要内容:
五彩人物故事图纹盆清代康熙年间(1662 - 1722)直径 35厘米伦敦苏富比拍卖行2010年5月12日中国艺术品拍卖会拍品第71号
粉彩人物故事纹盘清代乾隆年间(约1750年)直径 47.9厘米佳士得拍卖公司2012年1月23日纽约外销瓷拍卖专场拍品第390号
萧后道:“目今秋月正清,贱妾要陪圣驾到西苑一游,不知陛下允否。”炀帝道:“御妻要游,不可草草。明日趁此月白风清,须作一清夜胜游,方得快畅。”萧后道:“既作夜游,宫中这些妃妾皆未到西苑,就带她们去看看也好。”炀帝道:“这个使得,明日叫御林军,多拨些马匹,与她们骑在马上奏乐。朕与御妻从御道上,一路看月而去,有何不可?”萧后大喜道:“如此最妙。”。。。。。。这月色十分皎洁,照耀的御道上,就如白昼一般。众宫人都是浓妆艳服,骑在马上,或抱鸾笙,或鸣凤管,一簇绮罗,千行丝竹,从大内直排至西苑,只疑是仙子临凡,真不羡人间富贵。但见:笙箫一派宫中出,丝竹千行马上迎。圣主清宵何处去?为看秋月到西城。
半个多世纪之后,长洲(今江苏苏州)人褚人获(康熙二十年前后在世)在其新作《隋唐演义》第三十五回“乐水夕大士奇观 清夜游昭君泪塞”中借鉴了《隋炀帝艳史》中相应情节。郑振铎先生曾经评论说:“褚人获的《隋唐演义》前半部便全窃之于《艳史》”[15]。然而,此回中宫女马队出演《王昭君出塞》及宫女自制《塞外曲》的情节都未见于《艳史》。这一新出的情节在后世居然形成一个独立的图像传统,因此不容小觑,郑氏前引论断看来有失缜密。[16]在《隋唐演义》中,隋炀帝车驾出行,去西苑游玩,一行来到畅情轩,那轩四面八角,宏大宽敞,台基皆是白石砌成,轩内结彩张灯。隋炀帝观看节目,一、二十骑宫女,扮作盘头蛮妇,只见“袁宝儿骑着马,如飞跑去,接着众人,辄转身扬鞭领头,带着马上奏乐的一班宫女,穿林绕树,盘旋漫游。炀帝听了,便道:“这又奇了,他们唱的,不是朕的清夜游词,是什么曲,这般好听?”沙夫人道:“这是夏夫人要他们装‘昭君出塞’,连夜自制了《塞外曲》,教熟了他们,故此好听。”炀帝也没工夫回答,伸出两指,只顾向空中乱圈。正说时,只见一二十骑宫女,不分队伍,如烟云四起,红的青的,白的黄的,乱纷纷的,一阵滚将过去,直到西南角上,一个大宽转的所在,将昭君裹在中间,把乐器付与宫娥执了,逐对对跑将来,。。。。。。”(《隋唐演义》第三十五回)。康熙三十四年(1695)刊印的《隋唐演义》版本中,载有《清夜游昭君出塞》这一章回的木刻插图,将文学描写转换为图绘形象[17]。图中畅情轩高耸在云雾中,张灯结彩。隋炀帝和萧后周围簇拥着众嫔妃,身后还立着两名打着宫扇的宫娥。他们坐在楼阁上凭栏观赏楼下的宫女马队,队伍中一女骑者头饰上插着两根长长的翎毛,代表远嫁西域的王昭君[18]。将康熙棒槌瓶上所绘人物故事图与此插图相比,即可见其滥觞。瓷瓶上画的是简版的《隋炀帝观宫女跑马图》,虽然楼内隋炀帝身边只有两位廷臣,跑马宫女手中也没有乐器,只有一条马鞭,但是,通观整个构图,帝王登楼观礼和宫女马队驰骋这些关键人物和人物之间的基本关系都一样,两图之间有着无法否认的亲缘关系。
青花杨家女将图笔筒 清代康熙早期 口径 19.7厘米2017年5月11日伦敦邦瀚斯中国艺术品拍卖会拍品第194号
青花五彩描金跑马仕女图盘 清代康熙年间(1662 - 1722)口径54厘米
典型图纹
《炀帝夜游》这一描绘隋炀帝在西苑观赏“昭君出塞”月下跑马演出的图像传统流传不广,除了《隋唐演义》那幅插图之外,存世图像主要装饰在清初至清中期瓷器上,不过此图像在工艺美术界绵延不绝,直至晚清民国时期还出现在苏州桃花坞年画上,有一张题为《新彩昭君跑马》[19]。图中城楼上有君王观看,楼下有围栏和门洞,宫女的马队正在两侧城门洞之间循环行驶。《老戏曲年画》 将此年画判为“清代晚期”[20],而《中国民间孤本年画》则将此画定为“民国”,两书都为其写了图注。《老戏曲年画》的图注说:“《新彩昭君跑马》汉元帝梦中见王昭君,命毛延寿迎取,毛因勒索未遂,定计将昭君打入冷宫。后林皇后救出昭君,毛延寿逃至番邦,唆使单于派兵索取昭君。昭君为了国家大计,同意出塞。元帝忍痛送昭君往匈奴,昭君离中原时怀抱琵琶悲痛万分。本事见《双凤奇缘》、《王昭君》、《汉明妃》。”后出的《中国民间孤本年画》中,图注甚为简略:“汉元帝时,匈奴入朝求美人为阏氏,宫女王嫱(昭君),入宫数岁,未得临幸,被选送和番。皇帝召见,其相貌为后宫第一,帝悔之已晚,只得令昭君和番”。很明显,两书作者都没有仔细研读画面细节,而且对这一图像传统的来龙去脉不甚了解,仅仅根据年画上的榜题《新彩昭君跑马》,不约而同地望文生义、将此画定位为王昭君题材。试想,如果年画真是描写王昭君离开中原去西域和番的“出塞”场面,宫女的马队为何正在反向驶入君王右手的城门洞呢?!而且,年画榜题中“昭君跑马”情节,根本不存在于王昭君最初故事之中。对照清初《隋唐演义》中隋炀帝观赏“昭君出塞”月下跑马演出情节的插图,以及瓷器上同题图像,可知年画所绘非“昭君出塞”,而是“隋炀帝夜游”的一个版本。将前面列举瓷画实例与年画两相对照,可见这种宫女马队在城门下绕圈的图像同瓷器上常见的宫女马队在墙洞和荼蘼架下穿插有异曲同工之妙,可视为两者出自同一母题的胎记。
典型图纹
图像学奠基人潘诺夫斯基把图像诠释过程大致分为三个步骤:即“前图像志描述”、“图像志分析”、“图像学解释”[21]。前述佳士得拍卖公司1995年的图录将康熙五彩棒槌瓶上所饰此图纹描写为“一位情绪高涨的达官贵人由随从陪伴,在围着栏杆的阳台上观看四位骑术精湛的女骑师表演”即属于潘氏称为“前图像志描述”的内容,潘氏称这些内容为图像中的“基本的、自然的意义”。在潘氏的理论框架中,这个步骤要求观者运用日常生活知识来辨认的画面内容有两方面:即世俗实像 和表情氛围,前者包括物体、人物、事件(即物体人物之间呈现的关系,如;“观看”、“陪伴”等),后者包括人物的喜怒哀乐和环境的静谧或嘈杂等,如图录描写中的“情绪高涨”。“前图像志描述”之后的第二步骤叫“图像志分析”,其目的在于用“对特定文明中文化与风俗的了解” 和文学原典知识来指认图像表现的传统文学主题,例如将本文讨论的图纹释读为‘花木兰’、‘杨门女将’、或者是‘炀帝夜游’。解读故事画的第三步骤称为“图像学阐释”,其目的是揭示图像所体现的社会观念,包括艺术家的心灵和当时社会环境有意无意留在画面上的痕迹,例如前述开普尔认为瓷器上出现此图纹是康熙皇帝“古为今用”的宣传手段。本文通过追溯文学和图像传统的源头论证所讨论的这批出现在清代前期景德镇瓷器上的同类图像都属于传统故事画画题《炀帝夜游》的一个衍生版本。目前在国内,除了瓷器上留存之外,只有明代木刻小说插图和晚清民国年画两种。通过这三个媒材的相互比较,可以认定都是以图像再现同一段历史故事。这是在准确进行前图像志描述基础上所作的正确的图像志分析结果。前文提到,有学者将此图描述为“跑马仕女图”或者“一位情绪高涨的达官贵人由随从陪伴,在围着栏杆的阳台上观看四位骑术精湛的女骑师表演”,分别为不同程度的前图像志描述。有学者进而指称此图为“花木兰”、“迷楼戏妃”、“杨门女将”,则为错误的图像志分析。开普尔和柯蒂斯两位学者进而在错误的图像志分析基础上所作的图像学阐释,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肯定也是错误的。目前有证据表明,瓷器上与《炀帝夜游》图同时出现的,还有隋炀帝《游幸江都》图等场景,同样描写隋炀帝穷奢极侈的生活。从这个语境看,联系清朝初年顺治皇帝的日讲书目中包括《帝鉴图说》[22],清朝最高统治者明显重视历史上昏君的教训,康熙瓷器上出现这些画面,即为这一政治传统在宫廷陈设上的体现,目的是为帮助帝王掌握为政之道、树立正确的帝德施加影响。
《隋唐演义》插图 康熙三十四年(1695)四雪草堂刊本
《新彩昭君跑马》(局部)木版套印民国苏州桃花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