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乐君
(景德镇陶瓷大学 景德镇市 333403)
自古至今,浩瀚的中国传统文化在瓷器上以图像的方式呈现历时千年,种类繁多。由于对读图者的故事文化背景的了解程度和综合判断能力的要求较高,叙事性人物故事图的解读是最为复杂和具有难度的。在缺乏对瓷器上叙事性故事图中必要的历史文化背景知识的认知的情况下和未能合理掌握图像信息解读方法的前提下,人们习惯根据瓷器上呈现的表浅图像信息或单凭个人的生活经验来对故事情节加以判断,这就很容易产生错误的判断。如何才能做到对图像的正确认识和判断?以荷兰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藏的清康熙五彩人物故事图盘为例,由于没有合理地运用图像的信息解读途径,使得本应该是“洗桐图”的故事图像被误解为“采桑图”故事图像的错误结论。
图1 清康熙1700-1720 五彩人物故事图盘 口径27cm景德镇窑荷兰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藏
图2 清康熙 焦秉贞绘图、朱圭和梅裕凤镌刻《康熙御制耕织诗图》中“织”图之第七图 “采桑”
图3 左图:清康熙 五彩人物故事图盘(局部)荷兰藏 右图:清康熙 焦秉贞绘图《康熙御制耕织诗图》之 “采桑”(局部)
美国德裔犹太学者潘诺夫斯基把图像大致诠释为三步,第一步是为“前图像志描述”,即对图像“自然意义”的认定①。图像的“自然的、基本的意义”也就是指画面中的物体、人物、事件的具体形象以及人物的穿着打扮、神情举止和细节环境的描写等这些基本的、显而易见地呈现的图像信息。通过第一步骤“前图像志描述”,可以打开故事解读的第一扇门,以荷兰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藏清康熙1700-1720年景德镇窑五彩人物故事盘(图1)为例,书中一开始以常规的方法叙述瓷器中呈现的图像信息:这件五彩瓷装饰瓷上,有一个带栏杆的花园,右侧有一块硕大的玲珑石,两棵树旁站着一位男子和一个男童,树下放着一个大水缸和舀水勺。而树上还有一个脱了鞋的男童把他的鞋子和扫帚一起留在了地上。树下的男孩正通过一条绳线拉着挂在树枝上的红色木桶。②”这段话里较为客观地叙述了瓷器中呈现的“自然的、基本的信息”,并较完整地还原了人物、人物动态、景物、环境等。
图4 清康熙 五彩人物故事图盘(局部)荷兰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藏
图5 明代 崔子忠《云林洗桐图》(局部)绢本设色 纵160公分,横53公分
图6 倪云林的形象比较 左图:明代 崔子忠《云林洗桐图》(局部)绢本设色 右图:清康熙1700-1720 五彩人物故事图盘(局部)荷兰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藏
图7 盛器的比较 左图:明代 崔子忠《云林洗桐图》(局部)绢本设色 右图:清康熙 五彩人物故事图盘(局部)
之后,《荷兰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藏国明清瓷器》书中继而又根据以上信息的描述,得出以下的判断:这幅精心绘制的场景很可能描绘了采桑图,即用所采桑叶来喂养蚕。③”同样,齐鲁书社出版的《中国陶瓷史》下卷中也有对这件五彩瓷的解释为“清康熙五彩采桑图盘 荷兰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藏 ”④。而这个判断的获得应该是在潘诺夫斯基图像学阐述的第二个步骤即“图像志分析”之后形成的,也就是“对图像传统意义的认定。⑤”整个图像学释读的过程中这个步骤至关重要,而由于对第一个步骤中存在信息理解是否准确、关键标志物的把握正确与否、图像细节的观察是否有遗漏、个人经验、理解能力和知识背景来源的差异等众多客观因素,不同的观图者都可能产生不同读图结论。
图8 扫把的比较 左图:清康熙 五彩人物故事图盘(局部) 右图:明代 崔子忠《云林洗桐图》(局部)
图9 树杆的比较 左图:清康熙 五彩人物故事图盘(局部)右图:清康熙 五彩凤凰梧桐图盘(局部)上海博物馆藏
荷兰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藏的清康熙五彩人物故事图盘的解说正是在这个环节中对意义的认定中出现了偏差,从而导致“这幅精心绘制的场景很可能描绘了采桑图,即用所采桑叶来喂养蚕”这样错误地判断。这一点可以拿来历代采桑图的范本进行对比,由清康熙焦秉贞绘图、朱圭和梅裕凤镌刻的版画《康熙御制耕织诗图》中“织”图中的第七图为“采桑”(图2),这幅御制耕织诗图是以上文(诗)下图的形式呈现的,它与当时较为流行的版画形式是相契合的。上面的康熙的御制诗文写道:桑田雨足叶蕃滋,恰是春蚕大起时。负筥携筐纷笑语,戴鵀飞上最高枝⑥。下方的版画插图中既有表现整个采桑的忙碌情景,又在图画的中心位置保留了南宋楼璹的“采桑”诗词:吴儿歌采桑,桑下青春深。邻里讲欢好,过畔无欺侵。深篮各自携,层梯高倍寻。黄鹂饱紫葚,哑咤鸣绿阴⑦。
版画耕织图中的采桑图的确与荷兰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藏五彩瓷盘中的图像有一定相似性,如:枝叶繁密的书、攀爬在高处的男童、树下有接应的伙伴,树上挂有或手中提着盛装东西的容器。但仔细观察却不难发现,这件瓷盘中更有不少与采桑并不相干的图像信息:首先,主体人物形象的区别。瓷盘中的主体人物是一位身着长袍衫,留有长须有着道古风范的文人雅士,这种着装打扮与采桑叶、干农活的人物形象不相匹称;其次,人物动作的差异。乍一眼看,瓷器中树上的短衫、长裤打扮的男童在树上攀爬,好似在摘采桑叶(图3-左图),然而,再对比《康熙御制耕织诗图》中的“采桑”图,不难发现,动态完全不同:“采桑”图中树上的男童在确保把自己稳固在树杈之间的同时,一手提竹篮,一手有明显将桑叶往树下抛洒的动作,画面中呈现了桑叶正在空中洒落的连续性动态(图3-右图)。而瓷器中却没有出现这个摘采和抛洒桑叶的特征性动作。
再次,细节标志物的差异。瓷器中,树上悬挂了一只色彩亮丽的红色木桶,而不是采桑用的篮子,这与《康熙御制耕织诗图》中的诗文“负筥携筐纷笑语”和“深篮各自携”两句诗文中的表述明显是不符的。树上的男童并没有像采桑图中摘采的是桑叶,而是在他的右手中正拿着一块长条抹布,由于画面中它与树干的色彩十分接近,这个重要的图像细节信息很容易被忽略了,缺失了这个重要细节信息就很容易造成对瓷器图像的误读。
再进一步观察疑点更甚:树下为何放置大水缸和扫把(图4)这与采桑图似乎没有直接关联,诗文中的“负筥携筐”的筥和筐才是盛装桑叶的必要器物,而水缸的出现确实与图像原境不匹配;最后,树与树叶图像的差异。瓷器中两颗树上繁茂的树叶与版画耕织图中的桑叶形象确实有所差异,瓷器图像中是三或四辨的大片树叶,而采桑图中是散点式的小片桑叶,两者的树叶形象有着鲜明的区别。
图10 梧桐叶的比较 左图:清康熙 五彩人物故事图盘(局部) 中图:明代 崔子忠《云林洗桐图》(局部)右图:张深之正本《西厢记》木刻版画插图“缄愁”(局部)
正因为在进一步读图中呈现出越来越多的谜团,所以继而转向寻求一个合理的解释更显得迫切,再来比较一幅明代崔子忠的绢本“洗桐图”(如图5)与荷兰藏的这件清康熙五彩人物故事图盘:第一,倪云林的形象。绢本设色中的倪云林一副葛巾褒衣、长须飘飘、悠然自得的儒雅气质与瓷器中的主体人物形象和气质都具有极高的相似度(如图6);第二,装盛液体的容器。绢本“洗桐图”中家仆用的是青铜盛器,瓷盘中为一件陶制水缸,虽然材质不同,但同为装盛液体的容器(如图7),即装清洗梧桐树的清水,这样的图像处理是合情合理的;第三,不可或缺的扫把。两幅图都出现了扫把这一图像,为的是强调“洗”这个动作和力度。绢本中一位家仆正挥舞着扫把用力替梧桐树清除污垢的动态十分明显,而瓷盘中的扫把已经与脱下的鞋子一起置于树下放着(如图8),平躺着的扫把图像似乎暗示着已经清扫完毕,扫把从树上高空扔下,接着是用抹布再擦拭干净,比起绢本的“洗桐图”,瓷器中的抹布擦洗梧桐树的动作更有韵味和遐想的空间。第四,树杆与树叶。不仅绢本的“云林洗桐图”与这件瓷器中的树杆具有相似的图像处理方式,而且上海博物馆藏景德镇窑出品的清康熙五彩凤凰梧桐图盘中的梧桐树的画法和姿态也具有异曲同工之妙:高大粗壮的树干、主杆上的树瘤与错落有致地横线排列的树干纹理的处理(如图9)、以及画面中与枝干相互掩映着满密重叠、层次厚重的梧桐叶,都显示了梧桐树的特征。再对比梧桐树叶,它们之间也具有极高的相似度,图10中分别将清康熙五彩人物故事图盘、明代崔子忠绢本设色的《云林洗桐图》与张深之正本《西厢记》木刻版画插图“缄愁”一幕的局部进行对比,三幅图中的树叶都具备了鲜明的梧桐树叶的特征,即三或四辨组成的大片梧桐树叶,绘画的手法相似,排列错落有序疏密得当,这与采桑图中是散点式的小片桑叶的画法有着显著的差异。
倪亦斌先生在《从潘诺夫斯基的图像学理论看中国古代叙事画释读的方法论问题》中:“解读故事画的第三步骤称为’图像学阐释’,其目的是揭示图像所体现的社会观念,包括艺术家的心灵和当时社会环境有意无意留在画面上的痕迹⑧。”根据以上图像细节的分析,可以得出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结论,即“洗桐图”。历史上这个图像传统并不鲜见,以明代画家崔子忠的“云林洗桐图”最负盛名。相传元代著名山水画家倪云林(又名倪瓒)爱洁成癖。平日里,不仅书房的文房四宝专门有两个佣人负责经营和随时擦洗,就连他院子里的梧桐树,也要命人每日早晚挑水擦洗干净。根据《石渠宝籍编》的记载:崔子忠所绘的《云林洗桐图》绢本设色立轴画表现的是葛巾褒衣、伫立假山前的倪云林,其中一位仕女伫立其后,手中端捧盥器。在梧桐树前,一位家仆正注于盆,另一位仆人在挥手擦洗梧桐树。并在画中题诗为:“古之人洁身及物,不受飞尘,奚及草木,今人何独不然?”。并称赞倪瓒为:“吾谓倪之洁,依稀一斑,自好不染,世是人被其清风”。在这里,崔子忠用他的画笔,借用倪云林“洗桐”这一表象事实,表达的是对倪云林洁身自爱的品性和其远离尘垢高尚情操的赞赏。
因此,将这件荷兰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藏的清康熙五彩人物故事盘定义为“洗桐图”更具有显而易见的合理性。但由于《荷兰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藏中国明清瓷器》书中做了可能是“采桑图”的猜想,这个“可能性的猜想”进而影响了作者做出这样的发挥:这是一个描述农业和手工业活动的场景,它被广泛地运用在卷轴和成套的中国木刻版画插图中,这个图像不仅在中国国内很受欢迎,还经常出现在西方人的纪念品当中,……这个图像场景的描述来源于木刻版画插图,这件瓷盘可能属于《耕织图》中“织图”中的一个生产环节。⑨”潘诺夫斯基图像学中阐释的第三个步骤是指:探究图像背后的历史文化,即通过艺术史和文献知识来辨认艺术品所表现的图像,并通过文化背景中研究图像来阐发图像中所折射的社会文化和意识形态⑩。正是由于在第二个环节 “图像分析”中认识的不严谨或不全面,书中对荷兰藏康熙五彩瓷盘的“图像传统意义的认定”出现了严重偏差,而这个至关重要的环节又导致了第三个步骤“探究图像背后的历史文化”中最终会有错误的判断,并且继而为这个错误的判断寻找了“顺理成章”的理由。因此,图像阐述的第二个步骤“图像志分析”显得至关重要,正因为分析得当、图像细节比对合理,才能够做出接近符合故事真实原境的正确判断。
综上所述,从用潘诺夫斯基的图像学三个步骤理论来分析瓷器上叙事性故事图像是具有非同凡响的意义。它在对图像中“自然的、基本的意义”的认定、对图像传统意义的确认、对图像信息的细节合理分析以及对图像背后的历史文化所折射的社会文化和意识形态认定的方式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每个环节紧紧相扣,是促使图像得以形成正确判断的关键。此外,值得一提的是,由于荷兰国家博物馆藏这件康熙五彩瓷盘找不到可以完全临摹和借鉴的绘画或版画粉本,它更多体现地是景德镇瓷画艺人对“洗桐图”传统图像的再创作和再设计。它的微妙之处在于既借鉴了版画“织图-采桑图”中的人物在树上的构图形式,但又有将木桶挂于树上、抹布擦洗动态等使之更加符合生活常理、体现艺术家细心观察和体现的创新处理;另外,有别于崔子忠绢本绘画中“有人在扫树和有人用盆在倒水”的分散动态处理,而是更集中强调图像的主题即“洗”的动作,人物更加简练、图像视觉更加集中、叙事主题更加鲜明,这些独具匠心的图像细节的创新处理无不体现了景德镇窑瓷画艺人对在图像被充分解读的基础上高超的图像驾驭能力。
注释
① 倪亦斌《从潘诺夫斯基的图像学理论看中国古代叙事画释读的方法论问题》一文载自 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文化史研究室编《形象史学研究》人民出版社 2015上半年 第4页
② “Decorated in famile verte enamels with a fenced garden, a large garden rock, two trees a man and a boy besides a large jar with a ladle. Another boy has climbed into the tree, leaving his shoes and a broom on the ground.Over a branch hangs a bucket on a cord held by the boy on the ground”. 选自:Christian J A Jorg《Chinese Ceramics in the Collection of the Rijksmuseum,Amsterdam——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荷兰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藏中国明清瓷器)》1997 Philip publishers Limited 第 P158 页
③ “This nicely and carefully painted scene probably depicts the gathering of mulberry leaves for feeding silkworm同上 第P158页
④ 方李莉《中国陶瓷史-下卷》济南,齐鲁书社,2013.12 第 925 页
⑤ 倪亦斌《看图说瓷》中华书局 北京2008.1第26页
⑥ 【清】焦秉贞绘 张立华注释《康熙御制耕织诗图》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12.12 第72页
⑦ 【清】焦秉贞绘 张立华注释《康熙御制耕织诗图》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12.12 第72页
⑧倪亦斌《从潘诺夫斯基的图像学理论看中国古代叙事画释读的方法论问题》一文载自 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文化史研究室编《形象史学研究》人民出版社 2015上半年 第4页
⑨ “Scenes of agricultural and manufacturing activities,extensively illustrated on scrolls and in sets of Chinese woodblock prints, were very popular in China and were also bought as souvenirs by Westerners……The scene depicted here will also have been based on a woodblock print and this saucer probably belonged to a set which included other stages in silk production. 选自:Christian J A Jorg《Chinese Ceramics in the Collection of the Rijksmuseum, Amsterdam——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荷兰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藏中国明清瓷器)》1997 Philip publishers Limited 第P158页
⑩ 倪亦斌《看图说瓷》中华书局 北京2008.1第2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