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不脱的清蒸鲈鱼

茅道

现杀的鲈鱼，收拾干净了，拿盐细细抹过腌着，葱姜切丝都搁清水里泡着……如果路上不堵车的话，再过十来分钟，女朋友就该下班到家了，得抓紧点儿。

流程早已烂熟，姜片垫底，鱼搁其上，再覆姜丝，入蒸锅十分钟取出，滗去汤汁，葱丝覆上，兜头半勺热油淋下，再浇些蒸鱼豉油，这就算齐活儿了……方明熟练地打理好这一切，听得外间钥匙扭动的声音，想是女朋友到家了，再看着眼前这盘品相不差的清蒸鲈鱼，一时竟有些恍惚起来。

食·典

随园作《食单》，而鲈鱼、莼菜并所遗忘，是以久寓仓山不复念西湖风月也欤？或谓四腮之鲈亦不仅松江有之，而松江独得其名耳。

—— 清 夏曾传 《随园食单补正》

食·事

方明谈女朋友了。

近年关，一众不着调的货正满世界打探年终奖的消息，结果方明有女朋友的消息一传开，可倒好，也没几个人关心年终奖了，纷纷关注起这个来，可把一脑门子汗的领导“解救”了出来。

在这个在职职工不超过两百人的事业单位，方明不算多出挑的人物，工作马马虎虎，无功亦无过，背景更不用提，自个儿考进来的，基本属于可有可无的那类，之所以谈个女朋友引起如此大的关注，大抵还是这货“单”太久了。单位里说啥的都有，“这小子眼光高”是说得最多的，更有些不着调的扯到性取向什么的，那纯粹就是恶心人了——别的不说，就夏天大街上见到穿着稍微清凉些的姑娘，这小子眼里那股子欲望的小火苗扑腾的那个劲儿，就不是性取向有问题的人。

方明有过女朋友，发小媳妇儿的闺蜜。那会儿方明还在广州上班，发小组织的饭局，都是漂在异乡的孤魂野鬼，发小两口子又有心撮合，很自然就走到了一起。分开是因为异地，那些年方明在广州的事业颇不顺，一时也没有好转的迹象，家里催着回来，又逢现单位招考，方明便考了进来，原想女朋友也跟着过来的，凭女朋友能力，在这小城找份工作并不难——当然，待遇什么的跟广州肯定没法比——女朋友也来过，说是不习惯这边阴冷潮湿的气候，也没吵没闹，像有了默契似的，联系日渐稀少；开始还朋友圈偶尔点个赞，之后便连赞都懒得点了。所谓“君子绝交，不出恶语”，两人虽谈不上什么君子，在这点上倒是颇有古风。

算下来，这都是五六年前的往事了，这之后，方明便一直单着。要说，单就单着呗，也没碍人家什么事儿，可架不住人都有颗八卦的心啊。要说方明这人吧，条件也不算太差，论面相，谈不上帅，收拾利落了，也拿得出手；收入嘛，普通工薪阶层，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厮路子广，时不时外面接些私活儿，一年十来万进账妥妥的……按说，这样的条件，差不离找个女朋友也不是多难的事儿。也有热心的朋友做介绍，凑个饭局，聊几句闲天，再彼此交换联系方式，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闲话就这样传出来的，说方明这小子心性高，相了这么些个一个也瞧不上，也不瞧瞧自己什么模样，言语间颇有些这小子不识好歹的意思。

也有真相上的，不过不是朋友介绍的，是方明自个儿相的。这货路子广，人脉也有些，时不时地参加些四不着六的社会活动，鱼龙混杂，啥样儿人都有，对脾性的也不少，一来二去，方明便会对其中的某位女士上心。初始阶段还好，双方互动得很是频繁，这厮有张贱嘴，说得没个停歇的时候，知识体系也颇为庞杂，有的没的都能跟人接上话茬儿，按方明后来学的“泡学”（解决感情问题的网络百科，特指如何有效同女性建立亲密关系）理论来说，这是很明显的IOI兴趣指标（Indicator of interes七女人给男人的暗示，间接表示她被他吸引了或对他感兴趣），下一步就该是KINO“进挪”（“动觉”kinesthetic的简称，任何形式的肢体接触）升级了。可方明根本没这方面的经验，女朋友是谈过，发小媳妇儿工作做得到位，又有同在异乡漂泊的那股子同病相怜，没费多大力气就在一起了，这会儿你让他进挪升级，他知道个屁啊？结果无非两种，要么表露出那意思后，女方疏远了他，就如从未出现过一般；要么，女方落落大方表示自己没那个意思，但不妨碍做朋友。也亏得方明心大，朋友就朋友，总比再无关联要强，一样地陪吃陪聊陪开心，直到姑娘让别的男人勾走，方明这才醒悟过来，合着又白忙活一场。

就有那不着调的朋友给出主意，如何约会中掌握主动，如何趁其不备将女方的手抓住，如何突然出击强吻封堵……听得方明一个头两个大，谈个恋爱而已，至于这么处心积虑吗？朋友恨铁不成钢，懒得再搭理，给了个“泡学网”网址——自个儿钻研去吧！

果然大有学问。按这网站上的说法，谈恋爱还真是门技术活儿，从起始的搭讪到最后的推倒，都有详尽的说道和指导准则，何时何地该表现何种状态差不得半点。还有所谓的教材，薄薄七本小册子，书号刊号都无，典型的非法出版物，要价却不低，得小两百块，咬咬牙买来，越看越寒心，合着自己以前的那些个套路都是错的啊！

有此神器傍身，再出马就该手到擒来了吧？结果全不是那么回子事，别看方明这厮平时巧舌如簧，要真对哪个姑娘上心，那就不是自己个儿了——一句话都怕说错，畏首畏尾的，全无半点男子气概，更莫提教材上那些个进挪升级的话术惯例了。背得烂熟又如何，身未动，心先乱，能有多少效果自然可想而知，总不外前述那两种结果：要么女方疏远，要么陷在友谊区永远出不来。有那嘴上不积德的还编排了段子，说什么方明跟一百个姑娘表白过，结果有十个拒绝了他，还有九十个成了他的闺蜜……损归损了点，这帮孙子还真没说错！

就说最近这位吧——不是现在的女朋友，是女朋友之前那位——方明就在友谊区那块儿徘徊了整一年不止。姑娘是方明的学生，单位跟市内的一些高校有合作协议，每年寒暑假，都有些相关专业的学生过来实习。实习也就走个过场，大多指着那份实习鉴定表过来的——跟毕业证挂钩，自然不敢马虎——也不求真学到什么东西，每日点个卯，签个到，師傅干活的时候就边上候着，有些不大重要的外围工作，能帮着做就做点，真正的活儿还是得师傅来。方明喜静，干活的时候不乐意边上有人盯着，领导也知道他臭脾气，能不安排实习生给他就不安排。也是凑巧，这年来的学生有些多，还都赶着趟来的，别的同事那儿都安排满了，领导这才给方明电话，要不你也带个吧，这边实在排不过来了。带就带呗，虽不喜这个，可领导的面子不能驳，方明这点还是拎得清的。endprint

下午的时候，人就来方明办公室报到了。来的是个姑娘，大四，眼瞅着毕业了才来实习，别人都是大二、大三就来的，看来也是个心大的主。一开始，方明还真对这姑娘没那方面的想法。姑娘长得倒不错，清清秀秀的，面皮也白净，鼻翼两侧还有几颗俏皮的小雀斑，透着股子机灵劲儿。可能是初来乍到认生，整个人都怯怯的，低着头说话，声音也低，蚊子嗡嗡似的，偶尔抬头跟方明目光对上，立马又移开，惊惶得不行，倒闹得方明纳闷，他娘的，我就有那么可怕？

既是实习，方明也得有个师傅的范儿，按部就班地把工作安排下去，当然，都不难，也就一些简单的资料收集。姑娘倒也听话，每日掐着点儿来办公室报到，交代的那些事也一件不差地落实到位。熟了，也没初来时那般生分了，不忙的时候，师徒俩就跟办公室漫无边际地扯闲篇儿。这一聊下去，可了不得，两人的好多喜好都出奇的一致，很有些相见恨晚的意思，这会儿的方明正是“空窗期”——之前方明也跟一姑娘在友谊区徘徊了将近一年，眼瞅着姑娘换了三茬男朋友，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才死心——姑娘也单着，那些个心思就不知不觉地冒了出来。

这中间还有个小插曲。方明接了个案子，完工后对方请吃饭，因为姑娘也参与了一些外围工作，就一并带上了。吃饭倒在其次，对方客气，还想着替方明解决个人问题，招呼也不打就带了个姑娘过来。来的姑娘不赖，意大利海归，年龄相当，模样周正，妆容更是精致得紧，也放得开，饭桌上一帮不怀好意的拿她和方明开了好些少儿不宜的玩笑，都让她一一化解于无形，反观自己的学生，一直捂着嘴偷乐，不停地将筷子探向身前那盘清蒸鲈鱼，一条鱼倒让她一人解决了小半——看学生如此钟情那盘清蒸鲈鱼，方明心紧了一下——说起来跟之前那女朋友能走到一块儿，也与这清蒸鲈鱼有着莫大的干系。方明土生土长的湖南人，口重，吃鱼多是红烧或香煎，刚到广州那阵子很不习惯那边的清蒸之法，总嫌太过清淡，不下饭；但时日久了，竟也在这清淡中尝出一丝难得的咸鲜之味来，赶巧广州那边水产便宜，时不时地也自己买条鱼来蒸。发小组织饭局那次，方明下厨，一盘清蒸鲈鱼大获好评，发小媳妇的闺蜜尤其喜欢，直夸比饭店的还好吃，后来两人走一块儿，女朋友也没少让方明给他做这菜……前尘往事历历在目，这一对比，倒愈发显得学生天真里带点俏皮的模样比那海归美女的左右逢源来得更为亲切。

珠玉在前，相亲自然没成，迫于面子彼此交换了联系方式，顶天不过多个点赞之交的微信好友——那海归美女眼光何等毒辣，自然明了方明的心思，大方地挥手道别，就当寻常饭局一个，半点儿波澜也不起。倒是自己的學生，回去的路上，方明问她，饭局是不是放不开，怎么老往一个盘子里戳？回答说不是，就是单纯喜欢吃这菜。方明的心又紧了下。

事儿说破是在小半年之后。年后，姑娘就请假不来点卯了——研究生考试的成绩下来了，姑娘过了线，得准备复试，一大堆功课要做，自然无暇再给方明当免费劳动力使唤——忙活完就到了五月份，姑娘得回学校准备毕业的各项事宜。走前，方明请姑娘吃饭。

挑的地儿挺雅静，菜嘛，则以姑娘的喜好为准，清蒸鲈鱼自然少不了。边吃边聊，姑娘还惦记着上次那不靠谱的相亲饭局呢，一个劲儿地揶揄方明，那姑娘挺不错的啊，长得漂亮，还是海归，你咋不追啊？方明王顾左右而言他，姑娘倒锲而不舍，继续追问究竟——到底孩子心性，调皮得紧，乐意见到高高在上的师父出糗——实在扛不过了，“我心里有人了”几个字就脱口而出。姑娘打破砂锅问到底，连问是谁？这个实在难以说出口，牙关紧咬，坚决不肯吐露分毫，可架不住姑娘的八卦心起，一个劲儿地逼问，那个“你”字就莫名其妙地蹦了出来。

话一出口，方明就后悔了——眼下可不是表白的好时机，按泡学理论的指导，这会儿还只是IOI兴趣指标阶段，距离表白还老鼻子距离呢——姑娘也愣了，气氛明显尴尬起来。还是姑娘化解了这尴尬，讪讪地说，自己还小，还不想谈恋爱什么的，在方明听来，明显就有些敷衍的意思在里头。

姑娘去了学校，方明怅然若失。联系也有，都在网上，基本是方明主动，有的没的都聊，只不能往感情那个方向引，一旦有这个苗头，姑娘立马警惕起来，言语也从未有过的严肃，隔着手机屏幕都能感受到那头的“杀气”，方明也不傻，立马服软，话题很快转到天气好坏或者饮食风尚这类不疼不痒的话题上来……

姑娘毕业了，又去了新的学校读研，两人的交流还在网上持续着，方明也学乖了，绝口不再提感情这档子事儿，有的没的继续闲聊。按方明的意思是，一块石头，怀里捂久了也会热乎起来的，可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要那石头玩儿命地躲着不让他捂，又如何热乎得起来？

让方明下定决心不再捂那块注定捂不热的石头的，是一个宵夜局。一个关系不错的姐姐叫他去吃宵夜，没多想，收拾收拾就出门。一帮子熟识的牛鬼蛇神都在桌上，就有个不认识的姑娘，在人堆中挺扎眼的。一瞧这阵势，方明就知道又是这帮子恨铁不成钢的兄弟姐妹张罗着给自己相亲呢。也不多话，大大落落就跟那姑娘身旁坐下——空位就那一个，用心再明显不过。

姑娘是姐姐公司的财务，按姐姐饭桌上的介绍，优秀得不行。方明没往心里去，正眼都不瞧姑娘一眼，该喝酒喝酒，该吃肉吃肉，一点儿也不亏待自己的嘴。那些个都是人来疯，没羞没臊的玩笑张口就来，方明也不怵，针尖对麦芒地一一还过去，只在他们有意将那姑娘往自己身边挤的时候会微微侧过身子躲避，脸上现出一丝不悦的神色来。

局散了，例行公事般加了姑娘微信，姐姐凑过来，轻声提醒让送姑娘回家，方明假装没听到，麻溜儿钻朋友的车上，冲朋友使了个眼色，油门一踩，忽地就走了。朋友知道，这回相亲，又没成。

也是闲得无聊，回家睡不着的方明点开那姑娘朋友圈翻看打发时间，这一看，脸就垮了下来——满屏都是熊孩子，整个一炫娃狂魔，还不是亲戚家的孩子，就是她自己的——难道在姐姐眼里，自己真就沦落到要跟离异带孩者凑合了？

瞅着镜子里的自己，方明开始重新打量这张熟悉的脸。娃娃脸，不大显年纪，早几年穿得嫩一些还能冒充在校大学生，现在肯定不行了。运动少了，虚胖，脸上也显了出来；睡眠不好，黑眼圈一圈又一圈，鱼尾纹更是明显；再想想年龄，癸亥年，属猪的，转过年就满三十四了；也不是大富大贵的命，炒股，几支票好的缩水百分之二十，差的腰斩还有多；凑了些钱投朋友公司的项目，也没起色，眼瞅着就破产清算了；工作嘛，也就勉强能混个温饱……这么一想，后脊背直冒冷汗，就这么个条件，还有多少挑拣的余地？至于那块捂不热的石头，就由着能耐的人去捂吧，他是没这个福分了，再耽误下去，离异带孩的都得反过来挑拣自己了。

想通这层，活了小半辈子的方明总算是开了窍，女朋友也就跟着来了。

还是相亲，那帮子狐朋狗友总没落下替方明张罗相亲的心思。以往有这事儿，方明是能躲就躲，实在躲不过，去了也就礼貌性交换个联系方式，眼下不躲了，大大方方过去，联系方式交换后，还会继续跟对方在微信里聊点什么。

也就相了三个吧，便遇到了现在的女朋友，模样不算出众，但也带得出去；小方明六岁，也有二十七八了，正是恨嫁的年龄；工作也过得去，坐办公室的，钱虽然少了点，好在清闲，跟方明单位还有些千丝万缕的业务往来，也算半个自家人了；微信上也聊得投机，虽然没有之前和学生那样的默契，但也不至于完全不在一个频道……

很快，线上的交流变成了线下的约会。逛街，吃饭，看电影；牵手，拥抱，接吻……恋爱中的男女该干的事儿一样不落，又找个机会约了帮朋友去方明家做饭吃，方明下厨，那盘清蒸鲈鱼也没有缺席。巧了，女朋友也喜欢这菜，连夸好吃，是客气的恭维还是真的发自内心的认同，方明不知道，也懒得去想。

饭后，方明和朋友坐沙发上抽烟扯淡，想着歇会儿再去收拾餐后的残局，女朋友却自然地收起碗筷，放洗碗池里边，顺手又拿过洗碗布擦起来……朋友望向方明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这姐们儿进入角色还真快啊！

方明尴尬地笑了笑，抄起手机，给学生发了条微信：很抱歉，这辈子我可能没机会给你做你爱吃的清蒸鲈鱼了。对方回了个“吐舌”的表情。方明知道，从此刻起，他将丢弃掉所有对爱情不切实际的想象，步入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的琐碎之中。

食·谱

主料：鲈鱼一条，约五百克。

辅料：食用油，二十克；香葱，四根；生姜，一块； 红辣椒，一只；蒸鱼豉油，适量。

制作步骤：

1、 鲈鱼宰杀治净，两背打花刀，用干布拭干血水；

2、 盘中排入两根折断的香葱，鲈鱼腹内塞入几片姜片，一根折断的香葱铺排其上；

3、 上笼大火蒸八分钟左右（视鱼大小而定），而后取出，滗出多余的汤汁；

4、 葱、姜、辣椒切丝，铺在蒸好的鱼上面；

5、 锅底坐火，热油后浇到鱼身上；

6、 淋上适量蒸鱼豉油，即可。

责任编辑：刘 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