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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打陀螺打出来的故事,也是一部看似清新明了,实则意蕴丰厚的小说。是别致的黄昏恋,却不止于黄昏恋;是凄惶的男女情,却不仅是男女情。在老年社会来临之际,出现这么一部关注独居老人的小说,也算是适时而生。
少鸿的小说语言一如既往的简洁隽永,细节和心理描写真切饱满,某些地方读来妙不可言。少鸿惯于洞察人性幽微,藏情于境,寓意于象,尽量将故事的意味最大化。字里行间既充盈着他的悲悯之心,也暗含批判之意。陀螺的隐喻拓展了小说的内涵,也将小说主题提升到哲理的层面……《陀螺》以独特的艺术形象,将个体的情感表达深化为人类共同的生命体验,既让读者感同身受,也彰显了作者的人文主义情怀。
一
郑元泰想,如果不去摸小李的手,小李也许不会提出替她打人的要求。
小李不小,五十出頭,但比郑元泰小了十岁,自然就叫她小李了。小李有双不可思议的手,肥腴白皙,没有皱纹,指背上隐约有圆润的指窝,鲜嫩得像反季节蔬菜。一瞟见它,郑元泰心里就无端生出揪它一把或者亲它一口的欲望。更何况,那天小李使用了著名护肤品,双手喷吐着奇异芳香,熏得郑元泰鼻子痒,人就变得有些冲动。小李坐在他右侧,左手放在沙发上,指尖撮拢,掌心中空,像一只弓着背的小白鸽,慵懒地蜷伏在那里。郑元泰的右手起先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的右腿上,后来就忍不住滑了下来,向那只小白鸽游移过去。只要抓住那只小白鸽,轻轻摸捏一下,它若没有反对的意思,以后的事就顺理成章了。但距小白鸽还有十公分的时候,小李严肃地瞥了他一眼,他的手便停住了,红着脸道:我能摸摸你的手么?
话一出口,他就晓得自己愚不可及。在遥远的青年时代,某次约会时,他也曾这么问过一位心仪的女车工,结果女车工横他一眼:想摸就摸,问什么问!再也不理他了。哪有这么不长记性的人?于是他不待小李回答,果断地抬起手放到小白鸽身上去。但是他刚触摸到那团温香,小李就抽走了她的手。没有听到翅膀扇动的声音,小白鸽却已然飞走。
小李将抽回的手掌插进自己并拢的大腿之间,侧脸盯着郑元泰,目光像鼻涕虫一样在他脸上爬来爬去。他不敢正视小李,垂头看着自己那只蓄谋已久却功亏一篑的手。小李端详他好一会,才抬起手拢下耳边发丝,一本正经地说:你能帮我抽那个人一鞭子么?
什么?郑元泰有些懵。
那个跟你一起打陀螺的老陈头,你帮我抽他一鞭子,打背打脑壳都行。
为何?他更懵了。
帮我出出气。小李绷起了脸。
出什么气?他还是很懵懂。
你帮不帮?不帮就算了。小李扭过脸去了,同时将左手从腿间抽出放在了沙发上。
我帮我帮,你的忙我哪有不帮的。他忙不迭应道,再次抓住她的手。那手真软和,他感到自己一下就陷进那软和里去了。
但小李只让他抓了两秒钟,再次抽走了她的手,站起身说:那帮了再说吧。
郑元泰愣怔着,不知说什么好。他是在粮店门口遇到小李,帮她扛了那袋十斤重的米来她家的。她家是五楼的502,又不是电梯房,若不是他帮忙,够她攀爬喘息一阵。其实小李待他很客气的,进屋之后给他沏了茶,削了苹果,说有说的,笑有笑的,还将她小白鸽似的小手放在距他很近的地方,否则他也不一定有胆量去抓。但现在那只小白鸽叼块抹布在桌上擦来抹去,提醒他该走了,该去落实你的承诺了。
恭敬地道了别,郑元泰走出小李的家。他很是恍惚,下楼梯时摇摇晃晃,墙上急开锁和疏通下水道之类的小广告分外刺眼。胸中憋闷,仿佛也需要疏通一下了。拐弯时他回望小李紧闭的门,叹了口气。他有点后悔操之过急,这才是第二次去小李的家,居然就想摸她的手了……可再不摸,他又怕别人插一杠子捷足先登。
郑元泰是搬来望月小区的第三天认识小李的。作为一个退休钳工,他将在这个安置小区打发掉人生的最后一段岁月,和物管人员熟悉是必要的,所以那天他一直在物管办公室聊天。聊着聊着小李来了,投诉说楼道里的声控照明灯坏了,半个月也不见换,晚上开门都找不到锁孔。
物管人员说,不好意思,电工这几天请假回乡下奔丧去了。小李就起了高腔,电工请假我就不回家开门了?你这么大个男人就不能换个灯泡?物管干什么的?只管收物管费吗?物管人员说,那不是他的事,他确实只管收费。小李说,我不管,现在就得给我换!一张白脸涨得通红。
那物管员却犟着不再理她。
郑元泰连忙插一嘴,不就是换个灯泡吗?小事一桩,让我来吧!
物管员做了个顺水人情,给了郑元泰一只灯泡和一架铝合金梯子。郑元泰扛了梯子跟着小李吭哧吭哧上了五楼。那天小李穿的是旗袍,还开了衩的,上台阶时雪白的大腿不时地闪现。但郑元泰注意到的是她的小手。那只手娴静地垂落在大腿旁,捏着一条现时少见的白手帕,随着步子轻柔地摆动,姿态很优雅。换灯泡时,小李帮他扶着楼梯,显得很贴心。换完灯泡,小李很自然地邀请他进屋坐会。他坐在沙发上,捧着小李沏的茶,两只眼睛到处乱睃。屋里家具不多,却干净整洁,一尘不染,斜眼一瞟,微风吹得雪白的窗帘飘飘欲飞,便晓得,这是个很讲究的女人。
待他再来物管办公室闲聊,小李便是个绕不开的话题了。于是郑元泰晓得了,她是个提前离岗的中学老师,跟他一样,也是个单身独居者。物管员还一语双关开起了玩笑,老郑,我看你干脆把她家的灯泡和她都承包了吧,以后有啥事就不用找我们了。他脸上一烧,心里却是十分的舒适,像是挠痒挠对了地方。此后他就不来物管办公室了,改去门卫室聊天。门卫那儿与小李相遇的几率要大得多。
果然,那天刚到门卫处,就见小李提着个菜篮子出来了。这年月,都用塑料袋了,谁还用那种乡下人的竹篮呢?这也是小李特别的地方,看上去既怀旧,又亲切。他急忙迎了过去,涎着脸道,真巧啊,我也想去买菜,一块走?
小李微笑道,好啊,好帮我砍砍价。
他便随小李出了小区,并且顺手接过了她的篮子。那样的竹篮,还是让他这样粗糙的手提了合适。endprint
到了菜场,小李却并不砍价,只是对每样蔬菜都很挑剔,拿起放下,左看右看,有疤眼有虫蛀的都不要。郑元泰很想提醒她有虫蛀的青菜反而证明它没打农药,但忍着没开口。不能显得自己太能,那是对别人的贬低。篮子慢慢地沉了,他在小李耳边感叹一声:一个人开伙,真是不好做菜啊!多了浪费,少了又不像回事。
小李头也不回地问,你也一个人?
是啊,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小李边挑菜边说,有机会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他忙点头,好啊好啊!
这之后,他就时不时地与小李结伴去菜场,帮她提着菜回来,送她到四号楼下,再拐弯回到自己住的十一号楼去。三番五次之后,小区里就有了风言风语,门卫见了他们,就会暧昧地笑。他并不在意,相反,有点小小的窃喜。他一直期盼着品尝她的手艺,那样就会去她家。他喜欢在她家的感觉,更喜欢闻她身上的气息和欣赏她那双圆润丰满的手。可谁想到,终于有机会到她家了,摸到她温软的手了,她会交给他一个意想不到的任务呢?
二
搬来望月小区之前,郑元泰住在城西的一幢红砖楼里,是房改时工厂卖给他的一套两居室福利房。那地段原本是郊区,楼后就是大片的菜地,忽然之间,城市就扩张到了那里,开发商将红砖楼拆了,他得了六十万的拆迁款,一夜之间发了笔横财。独生女郑茵茵大学毕业后留在省城,在一家公司做文员,年过三十才有了男朋友,男方家也是工薪阶层,买婚房正愁钱不够,郑元泰便慷慨地给了女儿三十万,余下的留给自己养老。老伴去世两年了,女儿不放心他独居莲城,多次动员他去省城同住,他都拒绝了。他不想给女儿增加负担,也想要有自己的生活空间。
因为是政府安置项目的缘故,望月小区租金很便宜,他还是托厂长儿子帮忙,找了关系才得以入住。搬家那天,郑茵茵特地带着男朋友从省城赶来,装箱打包,联系搬运,到了新居又调摆家具,扫地抹桌,汗爬水流地忙了一整天。完事后三个人在小区餐馆里吃了一顿,喝了三瓶啤酒。乔迁新居,本是件喜庆的事,饭桌上的郑茵茵却显得很忧虑,不时交代父亲,手机要时刻不离身,有啥事随时给她电话;远亲不如近邻,要和邻居搞好关系;想吃啥就自己买,不要舍不得钱,等等等等,诸如此类。
郑元泰拍着胸脯说,茵茵你就放心吧,老爸没别的长处,就是身体棒棒的,上山打得老虎呢!为人处世更不用你操心,这把年纪了,啥没经历过?你过好自己的日子,你爸就心旷神怡了。
闻听此言,准女婿含蓄地笑了一下。郑元泰马上觉出用词不当,自嘲地撇了撇嘴,吞了一大口啤酒。鄭茵茵说,爸,您并不算老,身体又好,最好能找个合适的伴,身边有人,我们才放得下心呢。
郑元泰挥着筷子说,你老爸并不古板,遇到合适的我一定会考虑;遇不到呢,我一个人也会过得很好的,你们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他的独居生活确实过得很好,唯一的不好是空闲太多,心里空荡荡的没着落。即便是天天陪小李买菜,也不过一两小时吧,别的时间他该如何打发?也不能像泥菩萨一样,白天黑夜都枯坐在电视机前啊。他背着手东奔西窜,将小区的各个旮旯都检视个遍,发现除了两家小便利店外,还开了几个麻将馆,里边人头密集,烟雾缭绕,麻将拌得哗哗响。小区里的很多人闲时都聚集在这里。他会打麻将,但连进去看热闹的兴趣都没有,何况还要输钱呢?他才不搞这种事。他问过小李,小李也说她从不打麻将,不就是玩算计嘛,有啥意思。他马上文绉绉地附和,英雄所见略同呢。
老陈头是在他无所事事乱逛时认识的。小区隔壁就是本市著名的月亮湾,一个所谓成功人士聚居的所谓高尚社区。里面全是依坡而建错落有致的独栋别墅,一概的红屋顶掩映在一概的绿树之中,漂亮得像是外国画报上裁下来的。月亮湾与望月小区之间夹着一座小公园,稀疏地分布着一些樟树、竹丛还有栾树,林间躺着半个篮球场。这天郑元泰看到一个穿背心的老头在篮球场打陀螺,鞭子抽得陀螺噼啪作响。于是,怀念的虫子从心头爬了出来。年少时在乡下老家,他就最喜欢在禾场里打陀螺了。那是乡里伢子最常见的游戏,几个人聚在一起,抽着自己的陀螺,撞得别人的陀螺老鼠一样乱蹦乱窜。你撞赢了,就能往幼小心灵里添上一些欢喜。不过那时的陀螺不过茶杯大小,是自己用山茶木削的,细细的鞭子也是麻丝搓成的,木陀螺旋转速度不快,圆顶上的花纹会旋出一个个小圆圈。而眼下老头打的陀螺是不锈钢的,形体巨大,直径怕有十公分,锥形的陀尖立在水泥地面上,边旋转边发出细微的嗡嗡声。老头也特别傲骄,昂首挺胸睥睨左右,脑门汗光闪烁,左手背在背后,右手抽打一鞭之后就垂直不动,让鞭绳蛇一样盘绕在地上,静止片刻,才举起鞭子在头顶抡两圈,再准确地抽到陀螺身上去。啪的一声脆响,陀螺窜出个弧形的半圆,加快了旋转。老头则又静止不动了,继续昂首挺胸睥睨左右,享受旁观者的欣赏与赞叹。
郑元泰起先也站在围观者当中,看着看着他就蹲下来了。他闻到了泥土和谷物的芬芳,他感到自己抽打着同样大小的不锈钢陀螺,旋转在儿时的禾场上。他将小伙伴所有的木陀螺都碰死掉了……忽然噼啪一声,他的右肩一麻。抚肩一看,暮色苍茫,树影摇曳,围观者只剩下他,打陀螺的老头已变得面目不清。老头蹿过来,摸了下他的肩膀说,还好还好,没破皮,只怪你挨得太近。说罢又拿来一小瓶随身带的红花油,给他搽了一些。
郑元泰有些感动,忙说,没事没事,怪我看入迷了。
老头问,是不是你也喜欢打陀螺?
郑元泰点头,是啊,换下开裆裤后就喜欢了。
老头抓起他的手紧紧地握了握,那太好了,找到志同道合的了!你姓啥?噢,老郑。我们差不多大吧?你就叫我老陈头好了。这样吧,明晚你来,我有多余的陀螺和鞭绳,送一套给你。我们一起玩,要不我太孤单,只能独孤求败了。
好啊。他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傍晚他兴冲冲地去了。老陈头果然送了他一套健身牌陀螺与鞭绳。陀螺同样是粗壮的不锈钢柱体,合金的耐磨尖头,鞭绳呢同样是尼龙加橡胶的材质,又长又有劲道,抽打起来很是过瘾。当晚他就和老陈头玩了个尽兴,他奋力地抽打着陀螺,陀螺旋转着他的愉悦,噼啪的鞭声响彻夜空——他根本想不到,没过几天,小李就会叫他用老陈头送的鞭子去抽老陈头的脑袋或者肩背。endprint
三
郑元泰晚餐时吃了半个盒饭。盒饭是中午叫的,分量很足,他就留了一半晚上吃。他一心烦就懒得做饭。往窗外瞟瞟,晚霞在西天弥漫,栾树举着的簇簇黄花在霞光和微风里起伏。林间的水泥球场依稀可见。他提起那个装陀螺的白色塑料袋。该去打陀螺了,只是他的鞭子该不该往老陈头身上去呢?这是个问题。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没细想就答应了小李的要求。
走到门边,他叹口气,又回到桌前坐下。要不今天就不打陀螺了,明天再说吧。他将塑料袋放到桌下。这时裤口袋里的手机震得大腿发麻。他赶紧将手机掏出来。
爸,吃晚饭没有?茵茵在手机里清脆地叫。
吃了吃了。他说。
你莫又吃餐馆里的盒饭啊,那都是潲水油炒的菜。茵茵好像有千里眼。
没呢,我会对自己不好么?他撒谎道,又问,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打你电话啊?我不打,你是不会主动打过来的。茵茵埋怨道。顿了顿说,其实有点小事呢,我同学樊小丽她妈不是也住望月小区么,今天她来小丽家了,跟小丽说起你,说你跟一个阿姨好上了,天天去买菜,出双入对的。我想问问,是不是有这回事?
他脸皮发热,是有这么回事,可还没好上呢。
茵茵急切地说,那你赶紧啊,阿姨人怎么样?
人倒是不错,就是……
就是怎么了?快告诉我,我给你参谋参谋。
郑元泰迟疑了片刻,还是将小李交給的任务告诉了女儿。她要我帮了这个忙再说呢,其实意思是说,若不帮这个忙,就没啥可说的了。可她为何要我去打人呢?你爸想不通。
郑茵茵想了想说,其一,阿姨可能跟那个老陈头有过节,想出口气;其二呢,她纯粹是作,想让你以此表忠心,听她的话。爸你不懂现在的女人,她若作的话,是不需理由的!她越喜欢你,就越作呢。
可我怎能无缘无故地打一个人呢?何况老陈头对我不错,我的陀螺都是他送的。爸好为难呢。他揩了把脑门上的汗。
也没啥好为难的,你假打嘛。你用借位法,插在阿姨和老陈头中间,挡住阿姨的视线,然后朝老陈头抽过去,莫落到他身上就是。万一失手,老陈头也可以谅解的。反正交代得过去就行了,她不一定要你真打呢,打不打是态度问题。
郑元泰沉默了,心里有点乱。女儿说些啥都听不见了。
他挂掉了电话,提着塑料袋出了门。不管怎么说,身体还是得锻炼的。一天不运动,关节就像生了锈,浑身都不舒服。身体若病了,自己难受不说,这楼梯就爬不动了,就只好去敬老院,把这一百三十斤肉交给别人处理了。楼道里光线晦暗,下楼的脚步很沉闷。走出楼道口,绕过两幢楼房,他往小李的窗口瞟了一眼。窗户关着,白窗帘隐而不见。再将眼光下移,却见小李站在甬道上,白脸盘上两只墨黑的眼睛幽幽地盯着他。
郑元泰冲小李点了点头,不知自己笑没笑,若是往常,他肯定一脸笑得稀烂。小李通常是去街边跳广场舞的,今天肯定会随他而去。他回头往前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小李踩在他的影子上,他有莫名的微疼感。
出了小区,远远地听到了鞭子抽打陀螺的噼啪声。有一声没一声的,节奏缓慢,但很清脆,很有力道。老陈头早早地到了呢。他循声踅入小公园,穿过林子。微风拂过,几点细碎的栾树花落到头上。小李的脚步响得清晰,每一声都烙在他的背上。
半个篮球场展现在面前,泛白的水泥地面散发着热气。老陈头背心短裤,很神气地抡着鞭子,啪地抽一下,然后若有所思地眺望远方,全不把或站或蹲的围观者放在眼里。郑元泰一现身,老陈头就对他招了招手。郑元泰窸窸窣窣地从塑料袋中拿出陀螺和鞭子,将鞭梢在陀螺上缠了几道,在把陀螺平平放在地面的同时,用力一拉鞭绳,陀螺便摇摇晃晃地旋转起来。再猛力拦腰抽一鞭,陀螺加快旋转,也不摇晃了,陀尖笔直立在地上,陀体白光闪闪,转得嗡嗡作响。
郑元泰慢悠悠地抽打着,节奏缓慢而均匀。眼角余光却不时瞟着场边。小李抱着双臂站在那里,黑亮的目光不时划过他的脸颊。她在等待,也在督促。他该将鞭子朝老陈头抽过去了。可他手臂发僵,举鞭越来越费劲,汗水也从额头淌下来了。
等天色再暗一点吧,他想。
天色很快暗下来,场边的照明灯亮了。小李脸色苍白,两片面颊垮了下来,明显对他很不满意了。树影让地面变得斑驳,陀螺像老鼠一样四处乱窜。他艰难地咽了口痰,持续地抽打陀螺。像女儿说的那样,假装抽老陈头一鞭子,完全可以做得到,但万一失手打到老陈头身上,就说不过去了。他叹息一声,哀求似的看了看小李。小李不满地瞪大了眼,将一排白牙咬住了下唇。他只好举起鞭子,既朝陀螺,也朝老陈头的方向狠狠抽去。但是,他的鞭梢没有挂到老陈头,只是让自己的陀螺碰向老陈头的陀螺。无奈之中,他做了这种替代性选择。他一轮又一轮地猛抽陀螺,陀螺疯狂地旋转,一次又一次地腾跳起来向老陈头的陀螺撞去。两只陀螺撞得砰砰作响。老陈头非但不恼,反而兴奋地大叫:好啊好啊,就这样玩,看谁的陀螺是不倒翁!老陈头也抽打着陀螺来碰他的陀螺。两人你一鞭我一鞭地轮流抽打,鞭声此起彼伏,两只陀螺交替碰撞对方。但他心慌气短,老是感觉小李的目光在抽打他,手就有些发软。而老陈头比他有经验,鞭子更有劲道,陀螺也比他的大。连续碰撞几回后,他的陀螺就立不住了,蓦地弹跳开去,旋转几圈,倒在了场边。他麻着头皮将陀螺捡了起来,同时麻着头皮朝场边的小李看了一眼。
夜色里的白脸盘已消隐不见。
郑元泰的心直往下沉。小李显然是拂袖而去,他们之间或许没有什么再说的了。老陈头冲他喊:再来,再来,三打两胜!他只好让他的陀螺重新旋转起来。但他感到力不从心,也没有兴趣去撞老陈头的陀螺了。他有气无力地,时断时续地,慵懒而颓丧地抽打着陀螺,维持着它的旋转而不至于死(倒)掉。
老郑,为何情绪不高了?老陈头大声问。
没啥。他说。
是那个白脸女士走了的缘故吧?老陈头问。endprint
不是不是。他连连摇头。
哈哈表情不自然了,否认就是承认!老陈头举起鞭子抡了两圈,嗖地抽了下去。陀螺畫个弧线猛地窜了过来,郑元泰敏捷地腾空跳起,才没撞到自己的脚杆上。
老郑眼力不错嘛,那女子白得有味,水蛇腰凹凸有致。嘻嘻,老郑你还晨勃吧?老陈头说着狠抽了一鞭。
啥晨勃?郑元泰问。
不懂你到网上搜索一下。有需求有想法你就大胆去追,莫委屈自己。我们这把年纪,有错不犯都来不及了呢。你若是畏畏缩缩,莫怪我不客气啊!老陈头刺激他道。
那是你的自由。
他心里有些不爽,还想反驳一句什么,往林间一瞟,不由愣怔住。一群中老年妇女叽叽喳喳过来了。就是那群常年在街边跳广场舞的人。小李的白脸夹在其中,这群人的突然到来显然与她有关。大约有二十余人涌进了场子,打陀螺的空间忽然就压缩到了最小。有人打开了便携式功放机,《小苹果》的舞曲节奏欢快地响了起来。妇女们展开队形抻脚摆手地开始跳舞。留给他们的地面很狭小,打陀螺已施展不开,一不留神鞭子就会抽到人。老陈头和郑元泰畏手畏脚,不得不收起了鞭绳,两只陀螺越转越慢,倒在了地上。
喂,你们怎回事?也不讲个先来后到吗?老陈头大声呵斥。
这是公家的地,谁说只准你们打陀螺,不准我们跳广场舞了?一个瘦高妇女站出来叫道。我们人还多些呢,难道要让我们几十个人让你们两个人?
这是比人数的事么?真理还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呢。老陈头很生气,铁青着脸,冲到场边将功放关了,粗着嗓门道,这样吧,不听我们的,也不依你们的,我们让城管来裁定!说着,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
裁定就裁定,莫非还怕你们两个老倌子不成。就是,陀螺到处可以打,硬要跟几个堂客们争,还是男人么?妇女们七嘴八舌,纷纷停下舞步,将两个男人团团围住。郑元泰有点心慌,蹲在了地上。他感到小李的目光戳在背上,侧身一望,小李却并没有看他,而是盯着老陈头。老陈头倒是镇静,抹抹额头的汗,钻出人圈,在场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不一会,两个穿制服的城管队员跑步过来了,其中拿电喇叭的那个恭敬地握了握老陈头的手:陈区长对不起,让您受惊了!
没事没事,这里没有什么区长不区长,都是平民百姓,你秉公处理就行了,莫要激化矛盾。老陈头摆摆手。
妇女们面面相觑,郑元泰也怔了一下,不由看老陈头一眼。
有人嘀咕,秉公个屁,谁不会站在当官的一边?
城管队员站到石凳上,举起喇叭喊道:大妈、大嫂、大姐们,大家有所不知,这位就是陈区长,左右的两个住宅区,还有这座小公园,都是在他的领导下建成的。他现在退休了,应当说比别的人更有资格使用它。但这也不能成为他霸占这块水泥地的理由。这是块功能性用地,虽然只是半个球场,但它首先是用于打篮球的。在没人打篮球的前提下,它既可以用来打陀螺,也可以用来跳广场舞,或者别的什么舞。但是也要有个先来后到,做啥都要讲个秩序嘛,这么大的中国,没秩序不就乱套了?所以呢,今天就先打陀螺,明天呢,谁先来谁先用。好不好?
没人应,妇女们窃窃私语,但态度软下来了。
另外,我顺便告知一声,无论是打陀螺还是跳广场舞,都不要在早上七点之前和晚上九点之后搞。已经有人多次投诉了,扰民呢,搞得周边的居民睡不着觉,想做个梦都做不成。陈区长,你打陀螺的鞭声响得一两百米远呢,太惊人了。城管队员冲老陈头说。
我接受批评,保证不在你规定的时间里打陀螺!老陈头说。
嗯,区长到底是区长,境界就是不一样啊!城管队员环视妇女们,哎,我有一点不明白,你们不是喜欢在街边跳舞么,不是喜欢有人围观么,不是看的人越多你们跳得越来劲么,今天怎么跑到偏僻的地方来了?
这里安静嘛,空气好嘛。有人回道。好几个人望向同一个人。郑元泰顺眼望去,那个人是小李。她双手交叉搁在小腹上,恨恨地望着老陈头,白白的圆脸像一轮圆月嵌在夜色之中。
好了好了,你们散去吧,再聚在这嚷嚷就有扰乱社会秩序的嫌疑了!再不走,你们原来跳舞的地方也会被别人占去呢,莫扁担没扎,两头失塌!城管队员挥着手。
妇女们三三两两地离去。小李跟随在其中,没再看老陈头,也没看郑元泰,她低垂着头看着地面。城管队员也尾随走了,球场里安静下来。老陈头扬起鞭子打起了陀螺,郑元泰却将陀螺和鞭绳收进了塑料袋里。
老陈头诧异地道:你就不打了?
我有点累了。郑元泰说。
那你明天还来么?老陈头问。
大概会来吧,陈区长。
我早不是区长了,还是叫我老陈头吧。老陈头说。你不来我一个人没味呢。
那我尽量来。郑元泰提起塑料袋,快步向前走去。他想追上小李。但那个摇晃的背影早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四
郑元泰一连几天都没见到小李。没见她上午出来买菜,也没见她晚餐后出来跳广场舞,就连她的窗户也紧闭着,看不到飘然欲飞的白窗帘。季节还是秋天,天气还有点燥热,她就窗都不开了,摆明了在回避他。
她不愿理他了。郑元泰伤感地想。他变得十分懒散,几天没去打陀螺。干啥都提不起劲。心情不好,身体锻炼得再好,又有啥意义?人活的是心情。
郑元泰去菜场买了两条鲫鱼,沉甸甸地提了回小区。门卫暧昧地笑,老郑今天怎么落了单啊?他舔舔嘴蜃,啥都没说,一扭头进了门。走到岔道口,一抬头,眼皮一跳:小李的窗户打开了,白窗帘飘得老高,像是在招手。下坠的塑料袋将他的手都勒疼了。你一个人,怎会买两条这么大的鲫鱼?原来是有原因的。送一条给小李,不恰恰好么?你提的哪是什么鲫鱼,是上楼见小李的理由呢。
他径直走向四号楼。在楼道口,遇到两个面熟的人,目光在他脸上溜来溜去,很不礼貌。他木着脸进了楼道,拾级而上。膝关节僵涩,脚步的回响很有意味。淡淡的臭味迎面扑来,像臭皮蛋味,又像是田野里腐烂的死蛇味,熏得鼻子痒。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越往上走味越浓,前后查看,楼道里很干净,啥都没有。到得小李门前,那味才淡了点。小李那样讲究的人,肯定忍受不了这种不洁的气味。他咽口痰,咳嗽了一声,弓起指头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应。他再敲,小李在里头问,谁呀?声音有点沙哑。endprint
我,老郑。他说。
你来做啥?小李拉开门。她头发有点乱,穿一件白底蓝花的睡袍,回身坐到沙发上去时像一只移动的青花瓷瓶。
他赶紧进门,反手将门关紧,说,我来向你道歉,我答应帮忙的事没有做到,对不起。
不怪你,你心善,毕竟是我自己的事,不该把你扯进来。小李抬起手掌在面前扇了一下,似赶走一只苍蝇。
他傻乎乎地立在她面前,你生气了吧?
起初有点,后来感冒了几天,也顾不上了,几天没下楼了。小李蹙起眉头。
吃药了吗?他关切地看了看她的脸色。不下楼也好,你们楼道里一股臭味,熏死人。他举举手中的塑料袋,刚好,我多买了一条鲫鱼,我给你做个鱼汤吧,多放点姜,你发发汗就好了的。
也行,我浑身酸疼不想动,两天没开火了,都是吃方便面。干脆你也在这吃吧,帮我做顿午饭。小李拢了拢耳边的散发。
好啊好啊!
郑元泰喜出望外,看看墙上的挂钟,十一点多了,便踅入厨房,手忙脚乱地做起饭来。先用电饭锅煮上饭,再将两条鲫鱼都剖了,去掉内脏清洗干净,然后切了生姜和红辣椒。隔着一道门,小李不时和他说话,告诉他厨具和调料在哪,但后来就不出声了。他回头一看,她竟仰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她对他毫无戒心呢。郑元泰不由心里感动,赶紧找了条毛巾被搭在她身上,才继续做饭。
除了酸辣鲫鱼汤,他还做了清炒苦瓜和西红柿炒蛋。饭菜都摆好了,他才将小李轻轻唤醒,请她上桌。他盛了一大碗鱼汤,递到小李手中。小李咂咂嘴说,你看,我还说请你尝我的手艺呢,结果先尝上你的了。
呵呵你欠着我就是,下次再尝你的嘛。郑元泰开心地说。不嫌弃你就多喝点鱼汤。
似乎为表示鱼汤可口,小李端起碗一口接一口地喝。不过很斯文,几乎不发出声音,嘴唇与碗也贴得严丝合缝,没有一滴汤汁溢出。不一会,热汗从她额上冒了出来。她用餐巾纸擦了擦,眼角现出了清晰的鱼尾纹。郑元泰感觉心被那些皱纹扯动了一下。
老郑,我跟你学打陀螺好么?小李说。
你不跳广场舞了?郑元泰有点意外。
我想跟你一起玩,不欢迎啊?
欢迎欢迎,我求之不得呢。郑元泰兴奋地说,你买个中等大小的陀螺就行了,大陀螺打起来费劲。
吃完午餐,郑元泰又督促小李吃了药,然后洗好碗筷,将装满的垃圾袋搁到门外。一开门,那股异味涌入屋来,他赶忙把门关紧,嘀咕道,这楼道里怎这么臭?转身去窗前,将窗户打开。更加浓郁的异臭随风飘入,小李呛了一口,咳了几声,一只手捏住鼻子,另一只手冲他直摇,快,快关上窗户!
他连忙将窗户关上,把白窗帘也拉严实了。回头一瞧,小李侧躺在沙发上,嘴里咬着睡衣衣领,脸色发青,浑身发抖。
你怎么了?郑元泰迅速奔到她跟前,一条腿跪下去,摸摸她的手,冰凉冰凉。
她呼吸急促,费力地从喉咙里挤出话来:我不要紧……你赶紧报告物管处,查看下面402魏大妈家,她是孤老婆子,好久没见人了。
郑元泰依嘱而行,赶紧拿出手机向物管处说明了情况,转告了小李的话。然后给小李倒了杯温开水。喝了几口水后,她平静下来,脸色转白,呼吸也舒缓了。
过了一会,嘈杂的人声逶迤而来,进了楼道,咚咚咚咚来到了四楼。郑元泰将门半开,侧身出去,倚着楼梯栏杆往下窥探。只见物管在敲402的门,砰砰砰,震得耳膜发痒。屋里没人回答,物管便叫来锁匠打开了门,一干人涌了进去。片刻之后,那些人大呼小叫地退了出来。郑元泰从那些惊慌失措的神色和杂乱无章的话语中得知,魏大妈死在床上不知多少天,尸体都已经腐烂了。
郑元泰关上门回到屋里。小李端坐着,身体又微微颤抖起来。他过去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扶扶她,又把手拿开,轻声道,魏大妈也太遭孽了。小李抽搐一下肩膀,没有吱声。他说,老伴老伴老来的伴,身边还是要有个人啊,不然烂在床上都没人知道。
小李低头回了一句,是人都晓得。
他鼻音很重地嗯了一声。
回去休息吧,累了你一中午了。
不行,这个时候我怎能走开呢?我陪着你。他坚定地说。
那,我得睡会去了,头晕得很。你就在沙发上迷糊一会吧。
好。郑元泰起身,殷勤地扶她去卧室,让她慢慢地躺到床上,给她盖好被子,再回到小客厅。他躺倒在沙发上,闭了双眼,可翻来覆去睡不着。抓过毛巾被嗅了嗅,她的体息芬芳诱人,便愈发地清醒了。汽车引擎由远及近地响过来,停在了楼下。是殡仪馆派来的殡葬车吧?他躺了一会,听到楼道里有喧闹声,便轻手轻脚地起身,脚尖点地走到门边,再次打开门朝外打探。楼道里的异味已经很淡。只见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将装在裹尸袋里的遗体从402抬出来,颤颤悠悠地下楼去了。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拿着喷雾器进了402,看样子要进行防疫消毒。不一会,消毒水的香气就沿着楼道升了上来,盖过了原先的异味。
郑元泰回到屋内,侧耳听听卧室里的动静。小李的鼾声均匀而安详。他重新躺到沙发上,懒懒地摊开手脚,不知不觉睡着了。
他是被小李白胖的手摇醒的。他抓住那只手,一个激灵翻身坐起,瞟眼墙上的钟,已经是晚上六点半。忙说,小李你睡好了?是不是饿了?饿了我来做晚饭。
我不吃晚饭的,减肥,你饿了就自己下碗面条吃吧。小李面容严肃,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嗯,你说吧。郑元泰正襟危坐。
你晓得我为何对那气味敏感吗?因为,那年我妈死了,也是这样的味道。小李坐到他身边,双手抓紧了衣角。
噢。郑元泰心中一颤,瞪大了双眼。灯已拉亮,窗户也已打开,秋风将夜色吹入屋内,凉意爬上了他的脊背。
我妈和我住的时候,还在老房子里。小李开始低声讲述,灯光镀亮了她的发丝。似乎承受不了回忆的沉重,她将脑袋横侧在沙发背上,鼻子在脸上投下了阴影。我有哥哥弟弟,但我妈只愿跟我住,她总是和儿媳搞不好关系。那年老房子拆迁,得了一筆拆迁补偿款,其实也不多,五十多万。很少来往的哥哥弟弟都打上门来要求分钱。我说,谁照顾老娘谁得大头。他们不干,一定要平分。我老娘绾起袖子跟他们吵,只差没有动手……最后我还是各给了他们十五万。我妈被气糊涂了,得了阿尔茨海默病,也就是老年痴呆症,连我都不认得了。搬来望月小区没多久,她就失踪了。我报了警,从学校请了假,满世界去找她。我的兄弟当然也帮忙在找,但谁知他们是真心还是假意呢?我去了老房子,去了乡下外婆家,还去了周边几个县。找了二十来天,一直都没找到她。我学校的岗位也被人顶了,没办法,只好办了离岗手续,实际上就是提前退了休……忽然有一天,警察找上门来,通知我去认尸。我心颤颤地去了,都没敢往我妈脸上看,因为都已经烂掉了。我从她戴的银手镯还有穿的衣服认出了她。那气味刺激得我当场晕倒……警察告诉我,是商住房工地开挖基坑时,从老房子的废墟里挖出来的。通过他们验尸与侦查,判定是拆毁老房子时施工人员没有仔细检查,把我妈埋在里面了。我估计,我老妈在外游荡几天之后,才寻到老房子里去的,不料正碰上挖机拆房。老房子推倒后,遗体埋在里面好多天,所以就腐烂了。拆迁方对此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请了律师,准备打官司。但拆迁指挥部派人上门来做工作,说他们工作有失误,会严肃处理直接责任者,但我们自己也要负一部分责任。他们慷慨地答应,负担殡葬费之外还赔偿八十万,还说指挥长将亲自上门赔礼道歉。于是我就没有起诉。赔偿款很快就到了账,我和哥哥弟弟三一三十一分了它。只是,我儿子不理我了。他是奶奶带大的,两人感情深。他认为奶奶的死我脱不了干系……还有,那个说了上门道歉的指挥长一直没来。起初说是去国外公干了,后来又说工作忙,还没有空。总之就这样不了了之。我估计,他早把这事忘到九霄云外了……你晓得他是谁吗?他叫陈解放。endprint
谁?他眼皮跳了一下。
就是跟你一起打陀螺的老陈头。
原来是他!郑元泰身子一挺,挥手道,你不早说,早告诉我了别说一鞭子,十鞭子我都抽下去了!
你说他该不该打?
该打该打,谁让他不尊重平头百姓?弄死人了连个歉都不想道。
不过是该我来打,不是你打。小李习惯性地拢拢头发。我想明白了,我自己动手才解气。
难怪你想跟我打陀螺。
行不?
行。
你说行就好。小李觑觑窗外。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我陪陪你吧,就睡这沙发上。郑元泰说,魏大妈刚抬走,我怕你害怕。
我妈那样的死我都经历了,还有啥好怕的。小李看看他,不过你喜欢留下,那就留下吧。
太好了。他拍一下手。
小李冲他微微一笑,眼里放出两缕柔光,抬起一只手说,你不是想摸摸我的手么?给你。
他连忙接过那只手,双手捧着,感受着它的温热与柔软。然后,试探性地将它举起,慢慢放到嘴边,轻轻舔了一下。小李一动不动,两眼幽幽地看他。他受了鼓励,便将嘴唇压到她手心,尽情地呼吸它的芬芳。接着,他就沿着手掌、手腕、手臂一路亲了上去。眼看到了她唇边,他却不敢亲了。他抱住了她,而她也向他倾倒过来。好一阵手忙脚乱,他们纠缠在一起。他喁喁低语,你真好,真好。她轻声呢喃,你也好,人好,身体也好。他说,你比我更好。她说,我哪里好?他说,你哪里都好,哪里都是软的,热的。她扑哧一笑。他不言语了,使劲将自己往她身子里嵌。晕眩之中,他莫名地想到了那道叫泥鳅钻豆腐的菜。大面积的温柔包裹了他。
五
一场秋雨过后,天气变得凉爽。郑元泰提着陀螺迎着晚霞来到四号楼前时,小李提着一个小塑料袋沿甬道过来了。他并没有联系她,看来是心有灵犀。他站立不动,等她跟了上来,才继续往前。
出了小区,只见街边跳广场舞的人在聚集,有人向小李招手呐喊,小李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探询的目光不时投到他们身上。似乎满世界的人都晓得他们要去做什么。进入公园,抽打陀螺的噼啪之声清脆震耳。一片叶子打着旋从空中飘落,好像是被鞭子打下来的。老陈头总是到得早。郑元泰瞟瞟小李,小李看看他,都没吱声。隐秘的默契缠绕着他们。
到了球场边,但见老陈头昂首挺胸,左手背腰,右手将鞭子抡得溜圆,仍是一副鞭扫天下舍我其谁的傲骄模样。地上那只硕大的不锈钢陀螺转得稳当而安详,眼神不好的话还以为它静止不动地立在那里。
郑元泰恭敬地叫了声:陈区长。
别这么叫,我不会答应的。还是叫我老陈头吧。
陈区长。郑元泰发现自己改不过口来了,尴尬地笑笑,我带了个打陀螺的伴来了。他指了指小李。
欢迎欢迎,我们的队伍壮大了,好事啊。老陈头说,我们一起找回童年的乐趣吧。
小李不朝老陈头看,拿出她新买的陀螺,用鞭绳缠好陀螺后,抛出陀螺的同时用力一拉,陀螺却倒在地上。郑元泰连忙上前,要给她做示范。小李却将他推开,重新将鞭子缠在陀螺身上,双腿半蹲,先将陀螺平放在地面,右手再轻轻一拉鞭绳,陀螺便平稳地旋转起来。
不错不错,有悟性。老陈头赞道。
没吃过肉还见过猪走路。小李说,不紧不慢地抽打着她的陀螺。
郑元泰便不去管她了,将自己的大陀螺拿出,用力抽打起来。眼角余光不时地瞟她和老陈头。他发现小李赶着她的陀螺向老陈头靠近。难道她要用小陀螺撞老陈头的大陀螺?稍一碰触就会被弹倒呢。
小李靠近老陳头了,但并没有去撞老陈头的陀螺。她边抽陀螺边问老陈头,你还记得一个叫李英姿的人么?
谁?老陈头皱眉想想,摇头。
那刘复珍呢?
这名字有点耳熟。老陈头若有所思。
只是耳熟?若是忘了,让鞭子告诉你吧!
小李扬起鞭子,打着陀螺后再顺便朝老陈头扬过去。老陈头闪躲开了。小李赶着陀螺继续抵近。老陈头退到场边灌木长成的篱笆墙前,再无退路,嘴里叫着,你这人怎回事?小李抿紧嘴巴,也不抽陀螺了,照着老陈头的脑袋抽了过去。老陈头唉呀一声捂着额蹲下身子,旋即站起,声嘶力竭地喊:你凭什么打人?哪来的女恐怖分子?
小李指定老陈头,白脸通红:告诉你吧,李英姿就是我,那个你本该亲自向她道歉的人!刘复珍是我妈,就是那个被你们的挖机推倒的房子埋了,烂得不成形了的人!人都被你们弄死了,连个歉都不肯给我道,你还是人吗?以为赔了钱就一了百了,老百姓的尊严就可以不要了吗?
老陈头浑身一抖,惊愕地张大了嘴,脸也黑了。小李继续咒骂,骂着骂着眼泪鼻涕都下来了,边骂边牵起衣襟擦脸。两只旋转的陀螺失去了动力,先后倒在地上。郑元泰默默地听着,看着,感觉站在一幕戏前。老陈头再没有回嘴,丢下鞭子,垂手而立,脑门上现出了一条血痕。小李越骂越悲伤,声音小了下来,最后捂着脸蹲在了地上,双肩微微颤抖,仿佛被抽了一鞭的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
我想起你来了。老陈头惭愧地说,我确实是因为工作忙,就把上门道歉的事给忘了,但并没有不尊重你的意思。当然,客观上造成了这样的后果,我十分的不应该,所以,我真诚地向你说声对不起。说着,老陈头双手并在大腿上,一本正经地向小李弯曲的背鞠了一躬,又鞠了一躬,再鞠了一躬。
小李双肩不抖了,仍蹲在地上。
郑元泰轻按一下她的肩,小李,陈区长向你道歉呢。
小李一声不吭。
郑元泰欠下身子还想提醒她,老陈头将他拉开,绕到她面前说,若是道歉还不能解气的话,你再抽我两鞭子吧,认真地抽,刚才那一鞭子不算数。只要你能原谅我,抽十鞭子都行。说着,老陈头环顾一下四周,见暮色四合,并无他人,便扑通一声跪在小李面前。
郑元泰吃了一惊,忙扯扯小李的衣袖,小李,陈区长都给你跪下了呢,你就原谅他吧。endprint
小李仍不理人。
老陈头说,要不老郑你就替她抽我几鞭子吧,狠狠抽,越狠越好。
郑元泰不知所措。小李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首肯了。他犹犹豫豫地拿起了鞭子。自己的鞭子是打大陀螺的,比小李的鞭子粗得多,抽上一鞭可不是好玩的。小李又看了他一眼,好像在催促他,又好像在观察他。他可不能再错过机会,心头一硬,举起了鞭子。但还没等他往下抽,小李腾地站起,夺过了鞭子,一侧身,准确地抽打在老陈头瘦削的肩背上。唉哟!老陈头夸张地叫了一声,全身摇晃一下,跪稳了,嘴里又叫,再来,再来!
小李却丢下了鞭子,收拾好自己的陀螺和鞭绳,转身走了。
郑元泰傻不拉叽地站着,无所适从。老陈头起身拍拍膝盖说,你快陪她回去吧,天黑不安全。
郑元泰赶紧收拾好陀螺和鞭绳,向小李追过去。她的背影摇晃不止,忽儿被树木阴影掩盖,忽儿被灯光闪映出轮廓。他跟随其后,默不作声。他们穿过夜色回了小区,上了四号楼。楼道里隐约还浮着一丝异味。小李开门进屋。郑元泰跟进去一只脚,接着又退了回来,谦恭而体贴地问:需要我陪吗?
不用了,你回去休息吧,我要静一静。
小李慢慢关上了门。
六
当晚,从不失眠的老钳工郑元泰失眠了。失眠有什么要紧,死后自会长眠,失眠实际上是增加人生的长度呢,睡着了是算不得真正的人生的。麻烦的是人一失眠就会胡思乱想。老陈头几乎整夜都跪在他脑子里,而小李则反反复复地举起鞭子抽打着老陈头的脊背,只是没有声音,像是演无声电影。他老感觉,那跪不像真跪,打也不像真打。树隙的灯光不时映照出小李和老陈头的脸。他瞪大双眼仔细端详,企图从那两张脸上看出点名堂来。但他看不出所以然。他敏感到这件事的背后,有另外的事情发生了,是什么事,却又不甚了了。
他在床上烙饼一样翻来覆去,直到天麻麻亮才睡着。
回笼觉睡醒,已是上午十点半。他急忙起床,匆匆洗漱,冲了一杯豆奶,吃了几块饼干,就把自己打发了。这个时辰,小李大概已买菜回来了,他想去看看她在不在。她应该在的,难道还会像她娘一样失踪了不成。但他还是想去看看,不看不踏实。
他去了四号楼,来到502房跟前。举手欲敲门,听见里面乐曲悠扬,电视在播MV《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那是一首滚瓜烂熟的电影歌曲,小李跟着低声哼唱,咿咿呀呀的。他的手便放了下来,侧耳聆听。他眼前浮现出电影里的慢动作画面:女主角扬起红纱巾在前面奔跑,男主角在后面紧追不舍……喉咙里堵塞了一口痰,他费力将它咽了下去。歌声止息,他才再次举手敲门。
小李开了门,脸上浮着淡淡的红晕: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是啊,难得你这么高兴,我第一次听见你唱歌呢。他说。
唱歌有啥稀奇的,我本就是音乐老师。小李目光闪烁。我是说老陈头前脚刚走,你后脚就到了呢。
他来干什么?他惊讶得张大了嘴。
说来你也许不相信,他是来登门道谢的。小李将他让进屋内。
道谢?难道他来谢谢你打了他几鞭子?他不解地望着她。
不是,还是过去的事,你坐下听我说。小李拉了一下他的袖子。
郑元泰看了眼沙发,上面隐约有屁股的印痕,也许是老陈头刚坐过的。他迟疑一下,才将自己的屁股压上去。小李给他沏了茶,牵枝连叶地给他说起来龙去脉。
原来还是因她母亲的意外死亡事件。拆迁指挥部在做通了她的思想工作,让她签了赔偿协议的同时,还签了份谅解书,其主要内容是谅解几位直接责任人,同意免去他们的刑事处分。她原本是要追究他们的法律责任,不想签字的,但经不住家属的磕头求情。那个开挖机推房的司机,还有那个负责检查却疏忽了检查的安全员,都是乡下来的农民工,也都是家里的顶梁柱,他们若坐了牢,家人怎么活啊?特别是那个挖机司机,家里有三个孩子,刚凑齐一大笔超生罚款,老婆又因做绝育手术而得了后遗症,他再判刑,那不是惨上加惨么?况且,他们也不是有意弄死人,那幢老房子推倒前还是检查过的,谁知道你妈又钻进去了啊?你妈是糊涂人,你不糊涂啊,你也没尽到监护人的责任呢。事情本来已经够悲惨的了,就不要把这悲惨扩展到更多的人吧。还是要宽宏大量,得饶人处且饶人。于是她就签了字。昨晚她一鞭子将老陈头抽醒了,原本遗忘了的事被他想了起来,所以就又亲自登门,不仅再次道歉,而且还代表当事人和他自己向她道谢。
他还送了我两瓶鸿茅药酒,说是老年人喝了好,怕要好几百吧?小李指指桌上摆着的红色酒盒。
那他是要好好感谢你,你真是谅解他们了。直接责任人都免除了刑事处罚,他们这些负间接责任的领导,责任就更轻了。郑元泰说。
不过老陈头还是挨了个严重警告,并且因此而再没有进步,虽然享受正处待遇,却一直没能任正职,退休时还是个副区长。小李说。
你还真是个替别人着想的好人。郑元泰说。
你说,我应当原谅他不?小李望着他。
这要看你自己了。郑元泰说。
平心而论,老陈头也算个实诚人吧,若是别的官员,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谁理你?他居然还跪在地上任我鞭打,一点官架子都没有……人情如纸薄,退休之后,就没人理他了。跟他玩到一起的,就是你我这样一些被专家称为低端人群的人。你想想,还有第二个跟你打陀螺的处级领导没有?这个老陈头哇。
你就这么一直叫他老陈头?
他不喜欢叫他陈区长,说早不是了,叫老陈头亲切。
郑元泰瞟一眼她的嘴唇,明显抹了唇膏,鲜亮而饱满。她的话也比往常多。他的情绪往下沉,低声道,看来相逢一鞭泯恩仇了。
冤家宜解不宜结嘛,再说人家不是有意耍赖,是工作太忙才忘了。有句禅语说得好,一念放下,万般自然。人還是要学会放下才好。小李说。
郑元泰感到头皮箍紧了脑袋,不想说话了。
老陈头还说,有空请我们去他家玩。小李说,当官的也孤单寂寞呢。endprint
到时再说。他捧起茶杯喝了一口,起身欲走。
就在我这午餐吧。小李挽住他的左臂。
下次吧。他将小李的手解了下来。莫名的怨气在胸中鼓胀,促使他坚定地迈出步子,走出门外。
晚上打陀螺去啊。小李冲他背说。
再说吧。他头也不回,心说你还上瘾了呢。
下了楼,他没有回家。那个空荡荡的家没啥好回的。他往小区外走。又是那个喜欢调侃他的门卫冲他笑得暧昧:老郑,怎么一个人呀?他懒得理。麻木着脸咚咚咚地走出去。秋阳灿烂,天高气爽,风吹树摇,人来车往。他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在树荫下的一溜象棋摊前,他收住了脚,放下了屁股。先当了一会观棋不语的真君子,看看别人的水平很一般,便邀了个对手厮杀起来。肚子饿了,就叫个盒饭,边吃边杀。不知不觉一下午居然就过去了。如果找对了事,时间还真是好混的。肚子又饿了,便再叫个盒饭。直到棋盘看不怎么清楚了,摊主要收摊了,他才收手。
他回头望了望公园深处。往常这个时间,他该去那里打陀螺了。隐隐约约的,他听到了抽打陀螺的噼啪声。他不自觉地循声走了一段,在林间的石凳上坐下来。鞭声已经很明显,一声快一声慢,一声大一声小,是两条不同的鞭子在交替抽打,就像是两个人在热烈交谈。鞭声活泼地勾画出了小李和老陈头打陀螺的样子。他不想参与其中。他感到了自己的多余。他不必去看,也用不着去看。但他还是没忍住,轻手轻脚地走拢去,躲在一棵栾树后往里看了一眼。
不是小李和老陈头,是两个陌生人。就连他们的陀螺也是陌生的,是那种能闪光的陀螺,像两朵飘移的鬼火。那两个人做什么去了呢?他觉得,担忧着的事情,确确实实地发生着了。
七
接到小李的电话时,郑元泰刚好在棋盘上将了对手一军,并且一步就将死了。小李要他陪她去买菜。他棋摊上沉迷了半月,无论是买菜和打陀螺,都好久没做了,听上去都有了生疏感。他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起身而去。还没到小区门口,手机又响了。小李交代道,喂,到菜場会合吧,我们还是分开走好些,怕影响不好。他心里很不爽,想说那你自己去好了,但小李已挂掉了电话。
他只好去了菜场,站在门口等着。小李拖着一只两个轮子的购物车来了。他也不说话,接过小车,跟在她身后进了菜场。每买好一样菜,他就接过来,整齐地码在小车里。辣椒,四季青,扁豆,牛腿肉,五花肉,白鳝,大闸蟹……后来他忍不住多嘴:够了,你一个人能吃多少啊。
三个人吃呢哪就够了,今天老陈头在家里请客,菜钱都给我了,挑想吃的买就是,别帮他节省。小李说。
要去他家?你怎不早说!他绷起脸。
怎么,人家正处级领导,给你面子你还不要啊?小李不看他,只顾察看抓在手中的蘑菇新不新鲜。
他缄默片刻,嘀咕一句,请客还要客人来做。
老陈头昨天把保姆炒掉了,只好由我来做。你不是还没尝过我做的饭菜么?既吃了他的筵席又品了我的手艺,一举两得嘛。小李冲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你还没进过月亮湾吧?正好去开开眼界,那些别墅漂亮得很。
将小车装满了,他们才出了菜场。他像个小跟班似的跟随在小李身后。进入月亮湾别墅区时,小李微笑着朝门卫招了招手,门卫则举手回了一个礼。显然,她已是熟门熟路。他们顺着花坛围簇的黑色油路来到缓坡上的一栋别墅前。小李掏出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取出其中一把,打开镂花的铁艺院门,进入院内,再用另一把钥匙打开三层小楼的大门。
他站在空空荡荡的客厅里发了一会呆。没见到老陈头。小李把他叫到厨房帮她择菜,告诉他,老陈头到老年大学上课去了,学手机摄影,中午会回来。老陈头兴趣可广泛呢,不光打陀螺,有时夜深了还跑到露台上吹口琴,挺有情趣的一个人。可能太孤寂了吧,一个人守着这么大一幢别墅。哦,这房子不是老陈头的,是他当大老板的儿子的,儿子在深圳有公司。他哪有这么多钱,当官的工资并不高。
你了解得真清楚。郑元泰说。
嗯,他姑妄说之,我姑且听之嘛。
择完菜,小李让他歇着,或者参观一下,别的事都不用他沾手了。他便回到客厅,打开了电视。有好几个外国频道,但语言不通,便拿着遥控器乱按了一气。他心思恍惚,又索然无味,就起身上了楼。二楼有间巨大的书房,顶天立地的书柜里摆满了精装书。他抽出一本,却翻不开,原来只是书模。书桌上的电脑没关,显示器的屏保图案变幻不止。桌后白墙上挂着一幅又长又窄的黑白照片,是在人民大会堂出席某次会议时的合影,密密麻麻的足有数千人,根本无法找出哪个是老陈头。落地窗外是阳台,站在阳台上,透过远处的树梢,他看到了自己住的那栋灰色楼房。阳台上摆着一套古色古香的茶具,茶几旁边的红木雕花椅上,搭着一件绛红色的女式外套。他一眼认出,那是小李的衣服。许多念头顿时像蜂子一样在脑子里乱飞。他拿起衣服嗅了嗅,莫名的怨气在胸中鼓胀。他丢下衣服,离开书房上了三楼。三楼是卧室,门虚掩着。他摸到了门把手,但他没有把门推开。你想看啥,想证明啥呢?他镇定一下情绪,下得楼来,悻悻地把自己扔在客厅沙发上。
心里的怨气持续膨胀,弄得他头昏脑涨,思绪混乱。后来旁边的座机响了,他抓起话筒,老陈头爽朗的声音震得他耳朵发痒。老郑啊,欢迎你来我家做客啊!真是不好意思啊,本想下了课马上回家的,不料书记给了个临时的接待任务,要陪来市里考察的台湾老板午餐,因为台湾老板认识我,推也推不掉啊!只好向你表示歉意,下次再弥补了。麻烦你叫小李听下电话喽。
他叫来小李。老陈头又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小李嗯嗯嗯地嗯了一通,才搁下话筒。小李说,老陈头要我代表他跟你道歉呢,再三说对不起呢,公务为重嘛,没办法。他要我好好招待你,想喝啥酒随便拿,酒柜里白的茅台红的拉菲黄的青岛啥都有。
他嗯了一声。
除了嗯他还能说啥。
小李拉着他去了餐厅。她居然还拉他,用她软绵热乎的手。饭菜已经做好,连小酒杯都已摆好,倒上了茅台。我晓得你喝不惯外国的马尿的,还是茅台好,来,我借花献佛,先敬你一杯。小李双手举杯,冲他忽闪忽闪眼睛,仰头喝了下去。他也敬了小李一杯。白鸽似的小手不停地给他夹菜。她的菜确实做得好,色香味俱全。endprint
老郑啊,有件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呢。小李说。
你说。他嗡声道,放下筷子。
是这样的,老陈头原来请的保姆手脚不干净,家里经常缺东少西。老陈头眼里容不得沙子,就把她炒掉了。你看,他也是一孤老,身边得有个人照顾不?而我呢,又做得一手好菜,他对我也信得过,所以就想让我搬过来住。你觉得合适不?
他是要你做保姆还是做……?
他只说了半句话。
当然是做保姆啊。每月给我开两千块钱工资,算是很高的了。
会不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他给自己倒满酒,一口干了,又说了半句话,你就不怕……?
我晓得你的意思,我相信他。小李正色道,再说了,我有啥好怕的?我又不是黄花闺女,有啥可失去的?我们年少的时候,广播里不是经常说,无产阶级失去的只是锁链,而得到的将是整个世界么?
既然这样想,那还有啥不合适的?我祝贺你啊小李。他猛地將酒杯举起,几滴酒液洒在桌上。祝贺你遇到恩主,雇入豪门啊!
看你说的。小李嗔道,脸上笑容洋溢。
这笑容像烧红的烙铁,把郑元泰的心烙疼了。胸中那股气兔子一样窜了起来,再也按捺不住。他鸟一样偏着头,邪笑道,小李,我就想问你一句,陈区长的身体好,还是我的身体好?
小李怔了怔,将手中酒杯磕在桌上:你什么意思?我可是人民教师!
嘿嘿。他阴笑着。
老郑,你说,我承诺过你没有?小李盯着他问。
没有。他摇摇头,继续喝酒。可在他看来,只要亲密过了,就是互相在对方身上盖了章,那是一种无言的承诺。
那你有什么好抱怨的?小李盯着他说。
是啊,我没资格抱怨。他低声嘟哝,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脸色已经通红,眼眶发烫,头也开始晕了起来。他再次自己斟酒时小李夺过了酒杯,拍着他的背说,再喝你就醉了!他将酒杯夺回,醉我也要喝,再不喝,就喝不到你的酒,吃不到你的菜了!说着去倒酒,却全洒在了桌上。我真没卵用。他喃喃自语,双肘撑在桌上,用两只粗糙的手掌将脸捂住,以免她看到他眼里的泪。
八
郑元泰去了省城女儿家。他不想待在望月小区,甚至都不想在这座住了大半辈子的城市生活了。女儿按揭买的婚房交房了,他正好去帮女儿搞装修。为节省费用,女儿没有找装修公司,请的是所谓的装修游击队。他负责购买装修材料,监督装修质量,每天起早摸黑的,累虽然累,却也让他无暇胡思乱想,脑袋一挨着枕头就能呼呼睡着。他心中只藏着一件事:只要女儿表示让他与她同住,他立马答应搬来。
可是直到年底装修完工,女儿都没有这方面的表示。曾经有次吃饭时,女儿问,爸,你跟那个李阿姨怎样了?
他说,没怎样。
女儿有些奇怪,为什么啊?
他说,你老爸没钱没地位,还能怎样?爸这把年纪,也不想怎样了。趁爸身体还好,到时我来给你们带孩子吧。
说完,他眼巴巴地望着女儿,希望女儿接过话题,说出他想听的话。女儿却埋头吃饭去了,再没搭这个茬。后来有一天,他分明听到女儿脆声说,爸你干脆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吧。他欢快地应道好啊。定睛一瞧,却没有女儿的踪影,原来只是他的幻觉。
装修完了,女儿家没他什么事了,元旦过后,他只好回了家。
薄暮时分,他背着双肩包走进望月小区,习惯性地望了望小李的窗口。那窗户关或开都对他没有意义了,只是望一下而已,所以他不待看清楚就将目光收了回来。但他落下的目光意外地碰到了小李。她坐在花坛边沿,脚边竖着一只拉杆箱,还有一只鼓鼓囊囊的旅行袋。因背光而坐,她表情模糊。
是你。他说。
是我。小李点头。
怎回事?他问。
你能帮我拿上楼吗?小李指着箱子央求道。回屋了细说。
他便一只手拖起拉杆箱,一只手提起旅行袋,步履沉稳地往四号楼去。小李默默地跟在后边。上楼时他扛起了箱子,像登山一样往上爬。他呼吸粗重,膝盖发酸,似正经历一场遥远而艰难的跋涉。
进了小李的家,他坐在沙发上喘息。突如其来的兴奋使他的眼睛发亮。小李双手贴膝低头站在他面前。灯光映照之下,她的脸细皱密布,晦涩无光,枯燥的嘴唇嚅动着: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老陈头进去了,我又被他儿子赶了出来。
他哦一声,感到自己竖起了耳朵。
事情随着她呻吟般的讲述逐渐呈现。某个房地产开发商为争得某个项目而向四个区领导送了两百万,每人五十万。身为区领导班子第四把手的老陈头是其中之一。收不收这笔钱,四个人私下开过一个会,陈副区长明确表示不想要,但拗不过其他三位的共同决定。别人收了,你也必须得收,这是潜规则。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但老陈头从没想过动那笔钱,他又不缺钱花。结果数年之后,开发商涉案被捕,供出了行贿之事,于是东窗事发,半个月前,老陈头被逮捕,关进了看守所。她找老陈头的律师了解了情况,律师说,受贿金额不大,情节也不严重,认罪的态度又很好,还交代了检察机关并未掌握的其他线索,判缓刑的可能性很大。但不管会不会坐牢,她都会不离不弃,守着房子等老陈头出来。可惜的是,老陈头的儿子并不领她的情。
是这样啊!他的口吻多少有点幸灾乐祸。也许他外面还有相好的年轻女人呢,你不会那么傻吧,真要等他?
当然等他。坦白说,他的身体确实不如你……但我还是要等他回来。她斜眼瞟他。现在你心理平衡了吧?
没有。他摇头。但他自己都不明白,是说心理没有不平衡呢,还是没有平衡。
那你要怎样?
你说呢?
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她说着就脱去了外套,接着又脱去毛衣,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他鼓起鼻翼吸吸,她身上温香如故,芬芳之气直透心底。他抓起她那只喜欢窝起掌心的小手,发觉它比过去粗糙多了,颜色也深了,根本不像小白鸽,而像一只大灰鼠。他怜惜地抱了抱她,但很快就松开。她的身体僵硬得像一截枯干的木头。他眉心一辣,眼里有只虫子爬了出来。endprint
他起身抚抚她的肩膀说,好自为之吧,然后赶紧离开了。
回到家里,他灯也不开,在窗前站了会。夜色层层包裹着他,寒气像蛇一样钻进了他的脖颈。他看到了远处林间的半个篮球场,忽然就又有了打陀螺的兴致。于是晚饭也懒得吃,提着陀螺下了楼。可是他刚出楼道,雪花就像白蝴蝶似的漫天飘舞起来,天地之间一片迷茫。
他只好退回家中。
九
雪花断断断续续地飘了两天两夜。厚实的白雪装饰了城市,也掩盖了污泥浊水。太阳出来,雪光刺眼,到處响起了融雪的滴答之声。郑元泰清早起来心情不错,早餐过后,正想邀小李去买菜,小李的电话就来了。
小李请他作陪去看守所,给老陈头送件刚买的厚羽绒衣。
他心里一堵,说,你这个小李啊,陈区长有家人呢,还怕家人不给他带衣?
家人是家人,我是我。她说。
拜托,你只是陈区长家的保姆,看守所会让你见么?
我跟律师说好了,跟他一起去。
你倒是会找路子啊。他压着嗓子说。
你要是怕影响不好,那就算了,我一个人去。她说。
我一孤老,黄土都埋了半截的人,还怕啥狗屁影响?他发了高腔,我去!
郑元泰下了楼,陪着小李出了小区,招了辆出租车,径直去了位于郊区的看守所。他很想看看穿囚衣的老陈头是什么样子,但他显然不能进去。于是便在门外候着。他无所事事,先在路边堆了个雪人,又到旁边的菜地里扯了根胡萝卜,给雪人装上个红鼻子。然后搓了几十个雪球,一个一个地向雪人掷过去。
雪球掷光了,小李也出来了。
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兴奋,小李的脸红彤彤的。她果然如愿以偿,把羽绒衣交给了老陈头。老陈头见了她很高兴,精神状态好得不像个犯人。老陈头要我谢谢你呢,谢谢你陪我来,也谢谢你过去陪他打陀螺。小李两眼放光,嘴里呵出团团白气。还特别让我带话给你,别看不起他,等出来后还一起打陀螺。还说,他是有错,但每个人都是一个陀螺,命运的鞭子却不在自己手里。你看,他这话是不是很有哲理?
郑元泰没有回答,心想是有点哲理,但也像个借口。
当天晚上,郑元泰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变成了一个陀螺,孤独地躺在塑料袋里。他想钻出袋子透口气,却立不起来,他的双脚变成了锥形的陀尖。他四下寻找鞭子,一道鞭影凌空抽来。他倏地弹跳而起,落到地面旋转不止。噼啪之声不绝于耳,他的身体感受着一道又一道火辣辣的疼……
早上起床,梦境无存,鞭挞的疼痛却不仅清晰在背,而且渗入到肩胛深处去了。他诧异不已,梦见的鞭子竟然也能伤人?他站到镜子前,将内衣掀到颈脖上,侧身扭头往镜子里瞧,心头不由一惊:背上果然有一条尺余长的紫红色鞭痕,而且还鼓起了一溜黄色水泡。
他赶紧去了医院皮肤科,向医生叙述那个噩梦。但他还没说完,就被医生打断了:什么梦不梦的,一眼就晓得是带状疱疹,是疱疹病毒感染引起的,抓紧治疗吧,若是留下神经痛的后遗症就麻烦了,不是我吓唬你,有的人十几二十年都没好!
郑元泰噤了声。医生给他开了一堆阿昔洛韦和龙胆泄肝丸之类的药,他取了药回家,赶紧内服外搽。但是他发现一个问题,疱疹长在背上,手够不着,无法给它搽上软膏。左邻右舍都不熟,话都没说过,只好找小李帮忙了。他拿起手机,打开通讯录,翻出小李的号码。但是,他迟迟没有拨出去。
他不知道,还该不该找她。
责任编辑:赵燕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