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税

2018-03-10 19:00江月卫
湖南文学 2017年12期
关键词:许国小夏镇政府

江月卫(苗族)

一大早,镇长许国平又像往常一样背着手在镇政府院子里转悠,脑壳里尽是远远近近的事。现在他最为头痛的是昨天县安委提出交纳安全生产保证金。他和邹书记要各交三千元。如果涛沙镇全年安全生产无事故,县安委给他和邹书记各奖三千元。这样名目繁多的保证金还多着咧,比如廉政建设保证金、计生工作保证金、防疫工作保证金等等,他和邹书记两人一年七七八八算起来,总共要交五六万块钱。说白了,拿公家的錢交上去,年终时奖励是奖励给他和邹书记个人的。对乡镇主要领导来说,这个政策再好不过了。当然,也不是非交不可,但不交的话即便工作再优秀也得不到先进,更拿不到奖金。只是目前许国平他们镇政府账上没有钱,拿不出钱去交。同为乡镇负责人,可别的乡镇交得起啊!人家交得起不仅有面子,在县领导面前讲得起话,到了年终又还得到好处,交不起不但没好处,还证明乡镇主要领导无能。去年许国平他们镇没有交水上安全保证金,他们全年无事故不得奖不说,还让几个没有水上交通的山区乡镇得了奖。想到这些事许国平就有些激动,立马摸出手机打给财政所长。镇政府的财政所和县里的财政局一样属于内当家,整个政府的收入支出全由他们核算。手机里传来的是“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许国平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发现才六点过几分钟,还早得很。你镇长急人家不急,人家又不当镇长,人家还在睡大觉。过了五一天就开始亮得早了,天虽然大亮,可起床的还没几人。如今莫说当干部的,就是当农民的也都懒了,没人割早草也不挑牛粪,春耕不像春耕的样子,秋收也没个秋收的氛围。

镇政府这一摊子事不去想还好,去想真的是剪不断理还乱,像在刺棚里过日子——走不通。作为涛沙镇的一镇之长,事不多还叫镇长?许国平喜欢早起散步,这是在部队养成的习惯。虽然转业十多年了,单位也换了四五个,但早起散步这个习惯一直没有改变。还莫说咧,许国平就因为有这个早起散步的习惯才改变了他的命运,要不然还在向荣乡当个小小的武装部长,连副科级都还解决不了。那是十年前,全市上下搞亲民爱民活动,要求县级领导每个月住乡镇不少于十天,住农户家中不少于五天。时任县委书记到向荣乡搞调研住在乡政府,不知是领导选床睡不着还是有起早的习惯,在政府大门口遇上了早起散步的许国平,许国平便陪同县委书记散了两个小时的步,全乡上上下下的事他给书记说了个遍,许国平留给县委书记的印象是:头脑灵活,思路清晰,为人耿直,精明能干。没过多久,许国平就当上了副乡长,三年后便当上了涛沙镇的镇长,今年是第八个年头了。

七点过几分,许国平又拨财政所长的电话,还是无法接通。他有些忍不住了,打算去敲财政所长的门。财政所长住在镇政府大门边的平房里,沿着大门边的围墙砌了一排平房,除了食堂大师傅占了三间外,还有五六间空在那。这里面临马路,白天黑夜车子轰轰隆隆地你追我赶吵得很,没人愿意住在这里。财政所长是个半边户,拖儿带崽的便将就着住在这里。正当许国平来到大门边时,看到一伙人唱着:好大一棵树/任你狂风呼/绿叶中留下多少故事/有乐也有苦/欢乐你不笑/痛苦你不哭……这首歌叫《好大一棵树》,许国平会唱,是他在歌厅最爱唱的一首歌。这伙人边唱边向镇政府走来,还扯着白色的横幅。因隔得太远,横幅上的黑字看不太清楚。许国平在大门边站了一会儿,等到队伍走近些他才看清横幅上写着的是:我们要吃饭,我们要生存!扯横幅的人许国平认得一些,是镇里中学的教师。见到许国平大家停止了前行。许国平立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镇政府拖欠教师的工资已是四个月了。许国平清了清嗓子正要说话,老师们却唱起了《一无所有》。许国平挥手致意要大家停下来。大家又唱起了《只要你过得比我好》。

许国平站在那看着老师们唱歌,看他们究竟要干什么?歌唱完了,老师们安静了下来。静得只能听到树上的鸟叫和自己的心跳。这样站了几分钟之后,许国平说话了:老师们,我理解你们的苦衷,你们是讲政治的,你们也是顾全大局的,你们今天集体讨薪都利用还没上课的业余时间,没有影响教学秩序,没有影响学生学习,你们带着屈辱和愤怒还要坚持教学,你们的精神是可嘉的……许国平说到这,有老师开始流泪了。许国平也哽咽了。这时,人群中人有喊起了口号:我们要工资,我们要吃饭,我们要生存!

许国平扬了扬手说,你们现在就是杀了我也没办法兑现你们的工资,今年以来,我出差开会接待什么的开支全是自己垫付的,连我老婆的工资也被我拿来垫付了,我在县一中上高一的儿子还欠着学费,从去年以来我还没有报销过一张发票,不信的话,你们可以去查账!

人群中有人喊道,你怎么开支是你的事,我们只要我们的工资!随即有人附和:对,我们只要我们的工资,我们只要我们的工资。声音振聋发聩。

许国平埋头思索了几秒钟,抬头看了大家一眼,咬了咬牙说道:一个星期内先给你们兑现一半工资,如果不兑现,你们可以罢课,可以到县里去上访,我这个镇长辞职!

呵——许镇长万岁!我们回去上课去!随着一声吼,队伍立马作鸟兽散,欢呼雀跃回去上课去了。看着远去的人群,许国平的眼睛模糊了:上班领工资是再正常不过的了,给老师们发工资这也是政府的职责所在,给老师们发一半的工资就感恩,这些老师也太可爱太善良了!

许国平虽然当镇长管钱,但大的开支还得和邹书记商量。虽然邹书记开口闭口都说镇长管经济,开支的事情一切由许镇长你做主。其实,镇政府也没什么钱,把村民手中的农业税屠宰税等全部收起来也只够全镇干部和教师的工资开支,更何况村民手中的农业税总有这样那样原因拒交的,不可能百分之百收到位,屠宰税还得根据当年养猪的情况来定,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言下之意是还得从别的渠道想办法才够工资开支,根本就没有什么余钱。邹书记说的开支上一切由许镇长说了算,其实是在推卸责任,不想沾经济上这些麻烦事。

吃过早饭许国平把早上教师们扯横幅的事给邹书记汇报,又提出是不是先从信用社贷五万块钱,把拖欠学校老师四个月的工资先付一半,等到年底把税都收上来了再还信用社。邹书记知道这是个麻烦事,不想掺和,便敷衍道,好吧,开支上的事你做主,你讲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停了几秒钟后,邹书记又说,县委书记过两天要来我们镇里调研新农村建设,我还得先到几个村踩踩点。许镇长以为邹书记会问他用什么抵押给信用社,他都想好了,决定用镇政府的办公大楼抵押。没想到邹书记这么狡猾,一句负责任的话都没有说。endprint

镇信用社虽然在镇里,但镇政府管不了他们的帽子也管不了他们的收入,他们也就不买镇政府的账。信用社主任说贷款还得按规矩来,政府办公大楼不能做抵押物。信用社主任回答得很干脆,那意思是不给贷款,不给许国平面子。因为没有抵押物就不能贷。许国平只得放低镇长姿态讨好道,政府贷款可用什么抵押?主任说,政府干部担保可以贷款。许国平便给几位干部打电话,要他们把身份证送来担保贷款。当干部们得知用自己的身份证去贷款来发自己的工资却不干了,说贷款来发工资和不发有什么区别?不贷还省利息咧!

许国平还不死心,还想从信用社主任那里打开口子请求贷款,否则无法向老师们交代。想着许多事都在酒桌上才好解决,便决定请信用社主任喝一杯。他出门见信用社的食堂门开着,便心生一计,心想信用社全部加起来也就六七个人,何不买一块肉到这里来煮?既可把整个信用社的都招待了又还比进馆子划算。穷家难当啊,如今经济紧张了做什么事都得悠着点,时时处处都得要想到节约。

许国平来到肉摊边喊了查一路几声他才听到,查一路埋头在那油腻腻的案板上写着什么,很投入的样子。查一路抬起头来见是许国平,紧张得脸都红了,慌忙将刚才写的往旁边装杀猪刀的提篮里丢。查一路的一举一动全在许国平的眼里。许国平故作严肃地说,你在搞什么阴谋诡计?查一路勉强地笑了笑答道,没,没,没什么。许国平不紧不慢地诈他,没什么?我都看见了,你还不老实。查一路便坦白道,其实,其实,我这,我这是第一次,你看这票全在这里,只开了几张。查一路说着便从提篮里将那本油腻腻的屠宰税票拿出来翻给许国平看。

许国平和查一路是战友,而且在一个班,许国平是班长查一路是副班长,许国平是城市兵退伍后安排在乡政府当武装部长,而查一路这个农村兵退伍后只能靠杀猪讨生活了。平日里,查一路三天两头提点猪下水到许国平那打平伙,政府食堂也经常在查一路那里赊账。看到查一路拿出的税票,许国平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还有这等事?他的思绪有些复杂起来,几秒钟后,他突然在胸部狠狠地拍了一巴掌,骂了句娘后说道,别人能做我也能做,别人做得到我也做得到!许国平猛然抬头,指着查一路的鼻子大着声说,明天你就到政府来上班,不要再杀猪卖肉了!

查一路更加紧张了,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张着嘴想说话却说不出,用手指了指许国平又指了指自己,这才蹦出几个字:我!我!我!

许国平说,是的,你到镇政府去上班,工作就是这个,帮我们收税。许国平边说边抖了抖手中的税票。查一路知道许国平的性格,认准了的事从来是说一不二的,非做到不可,在部队时就是这样,吃硬不吃软。

作出了这个决定,许国平便不为补发教师工资而发愁了,更无须买肉去求信用社主任大发慈悲了。

许国平没和邹书记商量就这么定了,看起来有些武断,但这丝毫没有违背邹书记讲话的原则,经济上的事他这个镇长做主。查一路到镇政府上班就是协助收税,按税务局的说法是协税员。这种协税不仅仅收本乡镇的税,还有别的名堂。如果仅仅收本乡镇的税就财政所自己收算了。查一路在肉摊上开税票被许国平看到为什么紧张?因为他心虚!他将本该由涛沙镇收取的税收开到隔壁的向荣乡去了,那税票盖了向荣乡的公章。也就是说,那税本该交到涛沙镇政府的,却交隔壁向荣乡去了。当然,向荣乡会在暗地里给查一路好处的。这些话是上不得台面的,只能暗地里操作。

虎仁县这几年的县乡财政实行分税制,也就是领导常挂在嘴边的“分灶吃饭”,县里管县里的收入乡里管乡里的收入,十二月的火各往各的面前扒,各顾各。乡镇的税种主要有营业税、屠宰税、农业税和特产税等,这些税归乡镇收乡镇用。于是,各乡镇都在这些税种上加大征收力度,聘请了税收征管员。为了增加收入,这些征管员便互挖墙脚,你到我这个乡来收我的税,我又跑到你那个乡去收你的税。虽然是公家的事,但作为乡镇的负责人就相当于一家之长,时时刻刻相互提防着,搞得乡镇与乡镇之间的书记乡镇长少了往日的和气,防那些协税的像防贼一样。

许国平真的有能耐,不愧为当侦察兵出身的,真的是兑现了他自己说的,别人能做到的他也能做到。除了让查一路马上投入收税买税工作,还三两下就把向荣乡的税收协管员小夏搞定了。这就等于在向荣乡派了一个间谍,那边有什么风吹草动,他这边都清楚。随时就可以断掉他们要收的税款。还有四五个乡镇的协税员也都跟许国平许愿,愿意给许镇长效劳。这在孙子兵法上叫……许国平一下子想不起来了。要是以往他会去翻翻《孙子兵法》,但今天他没有心情,满脑壳全是数字,想着还要收多少税款才够镇里发一个月的工资。

那天许国平在县里参加征兵工作会,上一年他们镇是先进,得了一万元奖金,便托在税务局工作的一位战友约小夏一起吃饭,明显看出小夏有些紧张。你小夏算什么人,说白了,你就是一介农夫,连临时工都还称不上,有什么值得人家许镇长用茅台酒请你?当然,小夏也不傻,要不然向荣乡也不会请他到政府来协助收税,他在村里当村长的时候求人家办事也请过别人,从现场的情况他也就明白了几分。更何况还有税务局的领导在场,不停地给他鼓吹:和许镇长打交道不会吃亏的,协税这种工作,干一天算一天……税务局的领导像是得了痢疾一样,三五分钟就去上一趟厕所,而且在厕所里一待就是二十分钟半个小时,留下许国平和小夏两个左一杯右一杯地喝。在税务局领导上厕所期间,许国平给了小夏一个不薄的信封,小夏还没有看,凭着手感,如果是一百元一张的应该在五千左右。

吃完饭出包间的时候,许国平没有跟着一道出来,让税务局的领导和小夏一起走。许国平聪明就聪明在这些细节上,如果让人看见了一个乡的协税员和另一个镇的镇长在一起吃吃喝喝有说有笑的,不但很敏感而且还犯忌。

小夏下楼后,独自沿着马路一直往前走,这并不是他要回家的方向。边走边回头,老觉得有人在跟踪他。走了十几分钟,估计离许镇长有点距离了,他这才摸出手机拨了老婆的号码。人遇到高兴的事都要与亲人分享,都老夫老妻了,没多少激情,过日子都是说些家长里短的事,遇到这样的事当然要和老婆说说。電话拨通了小夏才意识到收红包这种事不能跟老婆说,跟任何人都不能说,只能一个人烂在肚子里,等到百年之后带进土也不能跟别人说。挂了老婆的电话后,小夏脑子里想的是许镇长给他承诺的百分之三十的好处费,心想,乡里一年最少也要有四十万的税收才勉强够发干部和老师们的工资,本乡能收到一半就不错了,就是挖地三尺也收不到四十万的税款。还有二十万就得要到外面去找,说白了就是去挖人家的墙脚,说得文雅点就是买税。如今,这些人真的会发明词语,亏了就亏了偏偏要说成负增长,连税收都可买卖了,说不定哪一天钱也可以买卖。endprint

一万元的百分之三十就是三千啊,老婆在家喂一头猪赚上一千,而开票时只要随便动点手脚就当得老婆喂三头肥猪。虽然领导在他到乡政府的第一天就找他谈过,要他“吃哪兜瓜瓮哪兜瓜”,不能做对不起良心的事,可在利益面前,还莫说他小夏一介农夫,就是受党教育多年的领导干部有的也把持不住。想到这,小夏像吃了喜药一样一个人傻傻地笑了起来。

在经过黑妹洗脚城的时候,小夏忍不住往里面看了一眼,这地方他去过,那是请外地的一个运输老板,为了要老板把税收交到向荣乡来,书记乡长请的客,小夏作为开票人也一起去了。里面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也就是正规的洗头按摩,没像他往天在农村当“土条子”时想象的那样复杂。他老婆也是这样提醒他,人家领导是领导,你是什么角色要搞清楚,不能和领导比,不能乱来。但那天他和书记乡长在一起陪老板洗的头按的摩,没看到什么别的。只是那按摩女在他身上摸来按去的,让他有点想入非非。莫非还有什么特别的?小夏摸了摸许镇长给的那个信封,最终还是舍不得,没有进去。小夏数了一下真的是五千,当得老婆喂五头肥猪。

见小夏一个多月还没任何动静,许国平便主动给小夏打了个电话,问他那边的情况怎么样,有没有“大家伙”,大家伙指的就是大笔的税款,在电话里不好明说,都是用这样的代名词,有点像黑社会讲暗语。小夏说这段时间都在想办法,乡里的胡书记也天天在外面跑,也没有听到什么消息。电话里小夏还说,感谢许镇长了,上次那么客气,今后还要努力工作来回报许镇长。许国平客气几句便放下电话,心里暗自得意,不就几千块钱吗,把一个人就拴住了。

立冬后就没下过一场雨。整个涛沙镇的冬种作物就像是缺奶的孩子——不见长。老话讲,锅里有了碗里才有。眼下老百姓这锅里都发生了危机,哪还有你镇政府这碗里的。因此,镇政府的干部要到老百姓那里去收几十块一个人的农业税和村提留乡统筹,困难就可想而知了。镇政府召开党政领导会,决定兵分两路,一路由邹书记带队到村里去收农业税,天天到老百姓那里去磨嘴皮子,能收一角是一角,收到一分是一分。目前,包括历年拖欠的和当年的,全镇还有五十多万元农业税和村提留乡统筹没有收上来。如果全收上来了,今年的年终奖和来年一年的经费开支不要大家想事了!另一路就由许镇长带财政所的和税收协管员查一路到外面去窜,得一笔是一笔。这一路人马搞得好的话,得一笔税收就当得一两个村收上来的农业税和村提留乡统筹。在会上,许镇长说得十分直率,年终奖金和后两个月的工资全靠大家努力了。邹书记又将到村组收农业税的干部分成两个小组,一组由他带队,一组由纪检书记带队。

查一路听到院子里的吵闹声才起床,听到吵闹声干部们也都陆陆续续起了床。镇政府院子里堆了不少人,查一路也挤到人群里看热闹。查一路听了一会儿才明白,原来昨天镇里的干部到村里收农业税,这两人不在家,家里的女人按要求交了农业税,其实他们家里的农业税早就交了,是家里的男人交的,家里的女人不知道。一大早到政府来,是要退钱的。这两人显得有些气愤,从穿着上看,一位穿着西装一位穿着牛仔装,这两人应该不是在家种地的,至少应该是在城里打短工的那种人。看他俩骂骂咧咧的,查一路便邀请两位到屋里坐坐喝杯茶,看是谁去收的,等会干部们来上班了退钱就是。查一路看了一下发票,发现收款人只写了一个“杨”字,因为镇政府姓杨的干部有七八个,他又不认得那字是谁写的,只好等邹书记来了再说,是邹书记带队到村里去收的。可一直见不到邹书记。这时却听到大师傅敲钟吃饭了,查一路便带两位到食堂吃早饭。在食堂里遇到了邹书记,查一路便简单地将情况给邹书记汇报。邹书记接过票看了一眼,说这是二组开的票,喊纪检书记过来,是他带队的那个组。看着镇里的干部对这事的冷漠,而一个镇里的临时工还这么热情,邹书记就生出几分感慨来:镇里的干部管理机制还得要搞活,得最大限度地调动大家的积极性才行。

查一路吃完早饭刚放下碗,便接到县城一个建筑老板的电话,说有点事找他。当老板的有事找一个开税票的,还有什么事?接到这个电话,查一路就往县城赶。到路上才想起还没请假的,便给许镇长打了一个电话。说有一个建筑老板找他,他去看看,是不是有税款。查一路在电话里听到“哗啦哗啦”的响声,许镇长只一个劲地说“好啰好啰”显得很急的样子,许镇长可能正在打麻将。查一路知道许镇长是不打麻将的,今天在上班时间打麻将要么是陪领导要么是陪老板,看来这个镇长也不好当啊!这个老板曾和查一路合作过,见查一路爽快。这次结账的时候主动将电话打了过来。在县城下车的时候,一个人在查一路的背上拍了一下,查一路嚇了一跳,转过身一看,发现是向荣乡的胡书记。查一路在卖肉的时候就是用他们乡的屠宰税票收涛沙镇屠夫佬们的税,查一路顿时就有些紧张起来,马上想到他收了胡书记的三千块钱的红包,说话也就有些不自然了。胡书记直言不讳地说道,怎么?又钓到鱼了!

没有,有一个朋友接媳妇,要我来帮忙。查一路没想到自己会这么急中生智。

中午一起吃饭!把老李叫上!

我帮忙肯定在朋友那吃饭了,今后有机会的!

好吧,下次!说完,胡书记重重地握着查一路的手。眼睛还看着查一路,像是传递着某种信息。

那天,做沙发的战友老李喊他吃饭,在酒桌上认识了胡书记。胡书记也不含糊,要他在卖猪肉时代他们在涛沙镇收屠宰税,按百分之三十返还给他。出门的时候胡书记塞了个三千的红包给他,说这是见面礼,不在那返还的百分之三十里。此后就有了查一路开税票的事。没想到查一路第一次开票就被许国平发现了,还被抽到了涛沙镇政府当起了协税员,就没了继续为胡书记效劳的机会。查一路几次打电话给胡书记提出将税票和那三千块的红包退回给胡书记,胡书记总是推说不急不急,今后见面再说。这一拖就拖了大半年。两周前,税务部门要检查税票,胡书记才派财政所的人把税票拿回去,可那三千块钱的红包一直还在查一路手里,今天见到胡书记,查一路本可把那红包还回去,可是身上又没带那么多现金。

查一路拿出税票正准备开的时候,老板突然说,能不能按百分之四十返,查一路说不可能,这么高的成本,哪个乡镇也不会要的。讨价还价后,决定给老板百分之三十五的回扣。查一路拿出电话,请示许镇长,却不自觉地拨到了胡书记那里去了。刚才,我遇见一个老板,他有三万块钱的税款要开票。但是回扣要得有点高,要百分之四十。查一路这么说的目的并不是想要那百分之五的回扣,而是想提高了以后逼着胡书记不要这笔税款,而且,还证明我查一路是帮了忙的。胡书记说,哪要那么高,我直接和老板谈。查一路便有些紧张起来,万一胡书记和老板见了面,说出他只要百分之三十五的回扣,不是说我查一路的卵话,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是,今后,胡书记和老板直接搭上了,还要我查一路干么?查一路马上说道,老板不肯见你,他只认我一个人,连我们镇的领导他都不见。停了几秒钟,查一路又说道,这样的啰,返还的那部分我就不要了,你就按百分之四十给他吧!说完,查一路便有些得意,心想,我查一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圆滑了!电话那头,胡书记沉默了几秒钟后,说道,好吧,只是对不起你!别这么说,你那天不是已经先给了吗!不不不,账不能这么算……他们还寒暄了一会才挂机。一会儿,胡书记他们乡的财政所长就将向荣乡的税票送了一份给查一路!endprint

在返回涛沙镇的路上,查一路显得有些兴奋。嘴里不知不觉地哼起了那久违的山歌:哥有麻子妹莫嫌/莫嫌麻子不值钱/好比中秋吃月饼/外面麻来里面甜……走到镇政府门口,许镇长正好走出来。查一路便装出十分气愤的样子先说了话,妈的,我接到电话就去,哪想向荣乡的还先行一步,被他们抢走了,三万啊,政府干部一个月的工资!

许国平立马就拨了向荣乡税收协管员小夏的电话。小夏说不清楚,他一天都在乡里。许国平就感到有些奇怪,乡里聘请了税收协管员又不去开税票收税,那干什么呢?心想,是不是小夏帮我们镇挖他们向荣乡税收的事,他们的书记乡长知道了?许国平叮嘱小夏道,注意点,是不是你们乡的胡书记他们知道了你和我有联系,才故意避开你。小夏突然紧张起来,想着和许镇长交往的点点滴滴觉得没有哪里露过马脚,停了好一会,小夏才慢慢地说道,不可能吧,我们做得这么隐蔽,他们不可能发现的。

许国平发现单靠查一路和小夏他们这些协税员小打小闹还是不能解决问题,都只是几千万把块钱的税收,而且成本很高,看来,还得自己亲自参与才行。一把手就要解决一般干部解决不了的问题,要不然单位要一把手干什么?许国平曾听查一路讲部队的税收最好搞,因为部队搞工程涉及点多线长面广,不存在固定交哪个地方,只要在工程经过的地方交税都是合法的。许国平便给市军分区后勤处的老战友打电话,老战友非常给面子,说正有个二十几万税款的工程要结账,你们来开吧!

许国平便打查一路的电话,电话通但没人接。此时,查一路正从镇政府的公共厕所里出来,还趿着一双拖鞋,有些没睡醒的样子。镇政府的宿舍楼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建的,宿舍里没有厕所。因此,每天早上政府公共厕所里是最热闹的。见到查一路便有人提醒:你快点,许镇找你有事。在涛沙镇政府,干部们称许国平为许镇,喜欢省掉那个“长”字。也许是省掉了“长”字的原因吧,许镇长在涛沙镇当了快两届镇长了,还不见升迁。今年上半年党委换届,人们都猜测许镇长要接任书记,哪想从县委办又下来一个邹副主任接了那位子。查一路来到许国平的房间,许国平心急火燎地说道,吃完早饭我你还有财政所长三个人一起赶到市里的军分区去!就在查一路正转身准备回房间时,许国平又吩咐查一路要多带几份税票,莫在开票时没票。许国平正要关门时,查一路又转回许国平的房间,说道,二十万的税款,按百分之三十回扣的话,我们得带六万块钱的现金去。现在手边没那么多钱!

许平国点了一支烟后说道,现在你那里有多少现金?查一路勾着指头算了一下说,只有一万六千多,我私人的存折上还有几千块钱,上次我垫了三万多块钱给学校老师发了四个月一半的工资,还一直没有还我的咧。许国平说,一定不会少你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只是现在账上确实没有钱。查一路马上说,不急,不急,我要钱来做哪样,只是顺口说说。许国平说,你现在全部加起来,能凑齐多少现金。查一路勾着指头算了算,说有两万二三那样子。许国平想了想说,就带那么多去吧,我身上也还有几千块钱,据我了解,我那老战友很正直,给他钱他是不会要的。

吃过早饭,许国平叫上派出所的吉普车往市里赶。镇政府没有车,下村基本上是各自騎摩托车去。书记镇长到外面办事什么的,基本上是用派出所那台上白下蓝的帆布吉普车。虽然说镇里的派出所镇政府管不着,但是,一个派出所也就那么两三个人,许多工作还要政府出面协调。再说,又是镇长要车,哪有不去的呢。从涛沙镇到市里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可能是心情好的缘故,一路上,许国平连续讲了好几个荤段子。笑得大家肚子都痛。快到市里的时候,许国平才想起给他的老战友打个电话,打了好一会儿,才打通。说是他现在正去省城的路上。许国平说到工程结账的事。老战友说今天你打过电话后,就有个向荣乡的吧,欣欣向荣的向荣,那个乡里的胡书记来找我,硬塞了我五千块钱,我还原封不动地放在家里,准备回去后就退给他,一见面就送钱,他是搞么子啰?听到老战友这么一说,许国平更加急了,把手一挥说:我们马上往省城赶!

车到省城的时候,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了。许国平拨了老战友的手机,不接。停了一下又拨,还是没有接。许国平想,是不是喝多了没有接啊。正在这时,许国平的手机响了,是老战友打过来的。许国平接电话,只听到电话那头吵吵嚷嚷的。一会儿,老战友才说,现在听得清楚了。老战友说,他在金太阳歌舞厅陪省地税局的领导唱歌,问许国平他们愿不愿过去。许国平说去,能和省地税局的领导挂上是一件多么好的事啊,怎么不去呢!去去去!上车的时候,许国平突然想到,开着一个上白下蓝的警车到那个地方去不是很方便,便要所长将车停到住处,打的去。上的士的时候,许国平说到金太阳歌舞厅。的士司机回过头看了他们几个一眼,当时他们并不在意,事后才想起,可能的士司机心里在想,那种地方,也是你们几个土包子去的?

许国平一行四人到达金太阳歌舞厅的时候,许国平的战友已等候在楼下了。看着那金碧辉煌的装修和那些穿得很少且有几分妖艳的女子,查一路就有了几分胆怯。这种地方他是第一次看到,以前只是听说过,他还不相信。今天看到了,心想还真有那么一回事。包厢里灯光很暗而且十分吵闹。许国平他们进去的时候,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正拿着话筒在声嘶力竭地大喊:亲亲我的宝贝——然后转身亲了身旁穿着短裙的女子,那女子也迎合地在这位男子的脸上亲了一下。许国平他们几人很不自在地坐在角落里。这时,许国平的老战友领着几个女子进来,要许国平他们挑选。见这几个女子都穿得很露,许国平他们有些不好意思。许国平的老战友说道,别那么斯文,我们是来开心的,不是来开会的。许国平几个还是有些放不开。倒是几位女子胆大,不由分说地坐到他们身边来。查一路往旁边挪了一下,女子也跟着往他身边挪。查一路觉得心里火辣辣的,一股怪怪的味道堵在心里。女子马上给查一路倒了啤酒,然后一只手放在查一路的大腿上,眼睛却盯着电视屏幕,轻轻地跟着字幕哼着歌曲。这时,查一路身旁的女子对查一路说,你不喜欢唱歌,我们到楼上去吧。查一路问,到楼上干什么?可以洗澡,也可以按摩,你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查一路想了想,摇了摇头。查一路喝了一杯啤酒后才注意到,偌大的包房里,只有他和派出所长还在那,其他的人都不在了。查一路问身边的女子,他们都哪去了?都上楼了呗!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出去的人都相继回到包房。这时,许国平走到查一路的身边,轻轻地说道,你去把账结了。查一路在总台看了账单,吓了一跳,四千三百二十八,持金卡的话,可以打九五折。查一路心想,自己是第一次到这地方,哪有什么金卡银卡。说四千元整数行啵!服务员用对讲机请示了一下后,同意了查一路的要求。查一路正在开发票时,在那个大腹便便的男子的带领下,许国平一伙人衣冠楚楚地从包房里出来。走在过道上,穿着旗袍的一排礼仪小姐齐声喊道:欢迎下次光临,请慢走!事后,查一路才知道,那位大腹便便的男子就是省地税局马局长。endprint

第二天一大早,许国平还没起床,就接到老战友打来的电话,说上午陪马局长去打高尔夫球。还说和马局长搭上了,还怕少那几个税款。许国平想都没想就说,去吧!就我和查一路去,人去多了怕人家不喜欢,两个所长(财政所长和派出所长)就自由活动吧。在去高尔夫球场的路上,查一路问许国平,我俩一起当的兵,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个战友?许国平笑了笑说,我当武装部长时认得的,我们一年的兵。查一路摇了摇头说,领导就是领导啊,我真的不如你。打高尔夫球许国平和查一路都是第一次。好在马局长平易近人,不笑话他们,还说打两杆就会了。按许国平的说法,一上午就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敲去了大几千块钱啊!吃饭的时候,许国平有些憋不住,尽管老战友一再说不要提税款的事,许国平想,昨天一晚加今天一上午就花去了一万多,我再不提回去怎么交代!马局长也不含糊,说你们到这边来征税这个搞法不行,也没这个先例。你们镇里困难,我倒可以给你们解决点资金。我把资金给你们安排到县地税局,年底的时候,你们直接到你们县地税局去办。事后,许国平才知道,老战友天天陪着马局长,其实是想转业的时候安置在省地税局。

查一路算了一下账,这次许镇长从老战友那里得的二十万税款,成本已超过百分之四十多,快到百分之五十了。虽然马局长那里表态给点资金,但是,还不知道是多少。如果那里得点钱补进来,成本就会降低些。这是一个大数目啊,足可以解决镇里两个多月的工资。现在一共得要开八万多的发票来冲账。许国平想这个事情得要和班子里的成员通个气,但是面又不能太大,太大了传出去影响不好。便将邹书记、人大主席、查一路、财政所长几个人喊来商量。先是把到省城的情况进行了通报。因为交税人拿的百分之三十回扣没有任何收据,连白纸收据都没有一个。邹书记和人大主席心里有些嘀咕,但毕竟进了十多万到账上,所有的干部到村里收农业税还收不到两万,也就不好说什么。许国平也看出了他俩的心思,就说道,明年镇里得要成立一个税收小组,专门负责这一方面的工作,将他们的奖金工资和工作绩效挂起钩来。人大主席见许镇长这么说,知道话里有话,就接过话说,那是明年的事,我们今天看怎么把这几万块钱的账给冲平了。这时,查一路已算出了一个谱子,说道,发票这样开吧,政府大楼维修开三万、小车维修开一万、支持农村水利建设开三万……许国平插话说,政府大楼维修不能开那么多,上次才开了两万,才几个月又开三万这不行,再说,镇政府大楼又不搞什么维修改造,将来人家查起来是要出问题的……人大主席说,这本身就是做假,还怕什么!你看呢?许国平看邹书记一言不发,想缓和一下气氛,就故意对邹书记说。邹书记皱了皱眉说道,支持农村建设那里还可以多开点。整个会议邹书记就说了这么一句话。许国平转过头去对查一路说,还是按老规矩,凡是涉及到买税开支的发票,还是邹书记和人大主席和我三个都签字。邹书记从查一路手中接过发票看也没看,就写上了“同意”二字。人大主席看了一下就写上了“属实”二字,许国平看了一下,却犯起难来。以往的规矩,镇政府都是镇长一支笔开支,今天邹书记却写了“同意”,而且人大主席又写了“属实”,那自己不是只能写“经办人”三个字了?许国平看了好一会也不签字。确实,这事是自己经办的,写经办人也没有错。但是,一镇之长去经办几万块钱的事,一是影响不好,二是经不起推敲。等邹书记和人大主席走了以后,许国平便喊查一路签上“经办人”,自己写上“已核”两字。查一路签了字以后,许国平便从包里摸出一叠钱数了两千交给查一路,说这是虚报的,我俩一人一半。查一路死活不肯要,一再推脱,看实在推脱不下,最后查一路说自己拿一千,其余的由你许镇长处理。然后就跑着出了许国平的房间。

这天晚上,查一路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想着几天来发生的事情,怎么自己就往犯罪的路上走啊!许镇长给他的那一千块钱他用一个信封装好后,原封不动地放在抽屉里,不敢去想,更不敢用。正当他为这事辗转反侧睡不着的时候,手机响了。看了看号码,是向荣乡的胡书记打来的。胡书记说话很轻:还没睡啊,最近,我去了趟厦门,有一个台商要来这里投资建一个歌厅,我想我们一起来入股啊!查一路马上想到那天到省城的金太阳歌舞厅的事,那生意好得很,简直就是捡钱。胡书记说,你多少入点股就行了,别的由他全部负责。因为是外资,属于特殊保护,公安不准去查的,如果有兴趣的话,出来坐坐。查一路说,现在黑灯瞎火的,去哪里坐啊。胡书记说,如果想来的话,他就开车到镇政府门口来接。查一路想,反正睡不着,去玩玩也行。十几分钟后,胡书记开着一辆广东牌照的车来到涛沙镇政府大门口。查一路跟着胡书记到了县城的加州红茶馆。刚坐下,查一路便问道,入股要多少钱。胡书记说,只要你愿意,多少都可以。查一路说,我没有多少钱,总存款还不到一万元。胡书记说,够了。别的就交由我来办。然后,他们就一边喝茶一边聊些不着边际的话题。查一路老是走神,一会儿想到今后开了歌厅,是不是也像省城金太阳歌舞厅那样楼上也有洗澡按摩什么的。想着这些,他又有几分后悔,后悔那天该像马局长那样到楼上去。一会儿又想到,上次收税的事把胡书记给得罪了,人家会不会记仇。这时,胡书记突然直截了当地说道,听说你们这次钓到了一条大鱼。查一路当然明白是指到部队买到二十万税款的事。就谦虚地说道,那是运气好,碰到的。胡书记说,其实,那笔税款我们也盯了好久,只是没你们跟得紧。接着说道,据说,你们还和省地税局马局长给挂上了。是的,和马局长打了一天的高爾夫球,算是熟悉吧!查一路想用此来抬高自己的身价。胡书记说,今后,有这样的大鱼,你搞给我,除了成本后,我还会给你百分之十到十五的提成。查一路心想你们也别太得寸进尺了,给你们搞点小的还差不多,这么大的也搞给你们,我还怎么在涛沙镇混。但是想着和胡书记接触也不是很多,他却出手大方,加上这次到省城看到进出歌舞厅的那些人,查一路沉默了,还在心中暗暗算了一下,心想,按百分之十算,这二十万自己就该有两万啊。想着自己现在每月只有八百块钱的工资,就说道,那你们划不来,我们这次的成本就花了将近百分之五十,不过马局长那里还答应给我们搞点钱。胡书记摇了摇手态度坚决地说道,这你不管,你搞来就是!查一路心想,许国平对自己也不差,我们还是战友,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但又不好当面拒绝胡书记,就乖巧地说,好的,有机会我就联系胡书记。查一路看了一下手机,发现已是深夜十二点了,就说道,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胡书记马上从包里摸出一个信封,塞到查一路手中说,一点小意思,事成后按刚才说的规矩办。查一路想推脱,可是,胡书记一转身就下了楼。查一路捏着那厚厚的信封,愣在那,不知怎么办才好。endprint

查一路心里像打鼓,不安地回到家。在灯光下,查一路慢慢地打开胡书记给他的那个信封,是整整五千块钱啊,加上上次他给的三千,一共是八千了。查一路前前后后也就只给他们搞了三万块钱的税。三万除去这里那里的各项开支,最后他们得的也就一万五千块左右,加上给他这里就去了八千,真是“除了锅巴没有饭”了。查一路明白,人家胡书记是做大事的人,图的是长远利益,不是看眼前的分分角角。查一路知道无功不受禄的道理,不敢动用这八千块钱,便原封不动地将这个信封和上午许镇长给他的那个信封一起,放在抽屉里重重地锁上。这一夜,查一路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一只老鹰在抓一只小鸡,当老鹰快要抓到小鸡的时候,一张大网突然将小鸡罩住了,因为老鹰用力过猛,爪子伸进了网里,一下子拔不出来,被赶来的老农给抓住了……查一路醒来后,寻思着这个梦究竟预示着什么,越想心里越害怕。

年关即将来临,离财政关账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关账就是将全年的财政收入在年底的某一天作一个了断,从这天以后发生的账务就算是来年的了。因此当年想要用的钱必须在关账这一天之前要全部进入财政的账户。许国平算了一下,除了正常工资外,按上一年的福利和村组干部工资及各个饭店里签单的情况来看,最少还得进账十万才扯得过去。再给镇里的干部施压,要他们到村组去收农业税尾欠,最多收个三万元顶了坎了。还有七万元的缺口就只有到外面去抓。但是,目前到外面去抓,一点眉目也还没有。想着这些事,许国平就睡不着,将电话打给查一路。其实,查一路也正在盘算着从哪里去找几个大户先把税交了,这既可解决镇里的问题,也可解决向荣乡那边的问题。查一路说,是不是可以找你那军分区的战友再帮忙想想办法。查一路这一提醒,使许国平想起省地税局马局长答应的,要给他们搞点钱的事,心中的压力立马就轻了几分。便将电话打到县地税局孙局长那儿去。尽管已是晚上十点,孙局长都上床睡觉了,但孙局长还是十分热情的,因为他也没少得许国平这些乡镇长们的好处。乡镇的税收是要从县地税局那里过路,而且他们还要百分之五的提成。税收要求的是均衡入库,如果县地税局不给予方便,不同意你这个月入这么多,乡镇从外面搞得再多的税也没有用。一直以来涛沙镇与县地税局都还合作得比较愉快,按时髦的讲法叫做“双赢”。当孙局长得知许国平和省局马局长熟,就更加亲切。马上说,我要财会查一查,到了的话就马上给你们,你们乡镇也挺不容易的。孙局长的一句“乡镇挺不容易的”,让许国平挺受感动。乡镇工作繁杂且责任重大,很多人不理解,还说乡镇干部好玩,一天到晚没卵事,只是吃吃喝喝。真正了解的人才知道其中的酸辣。一句“挺不容易的”,体现了一种宽容,更体现了一种大度。使许国平认为他与孙局长的距离又拉近了许多。

这一次,许国平和查一路找到老战友的时候,老战友刚好出差回来。听说来意后,老战友马上找人联系,看有没有要开发票结账的工程。可是打了半天电话,一个要结账的工程也没有。只好遗憾地摇了摇头,打发许国平他们回家。当他们离城二十几分钟后,老战友将电话打给了许国平,说刚才忘了,马局长给你们搞的那五万块钱拨下来了,你们得了不?许国平心中一喜,这回干部过年没问题了!那五万一到位就只差一两万块钱,年终结账的时候这里欠点那里拖点就扯去了。

电话里,孙局长告诉许国平,他已要财会查了,还没到的。许国平又给老战友打了一个电话,问那钱是以什么名义拨的。老战友一会儿回电话说是以县地税局办公大楼维修经费的名义拨的,文件号是193号。许国平满怀喜悦地去找县地税局孙局长,孙局长正在办公室和管财的副县长研究工作。许国平在孙局长办公室门外足足等了两个钟头,孙局长送走副县长后才接见他。孙局长说是有这笔钱,但这笔钱是他们自己的常规经费,每年如此。许国平只好给孙局长再一次说明在省城与马局长一起的前后经过。孙局长还是坚持说,没办法,这是他们自己的经费!许国平没办法,只好亲自给马局长打电话。打了好几次,马局长才接,马局长的声音很轻,说正在开会,等会再说。许国平以为等到中午十二点半应该是最好的时候,就再给马局长拨了电话。马局长说,他已作了安排,是五万元,应该到位的,你们自己理理就是,说完就挂机了。许国平不好纠缠马局长。只好又去求老战友,要他出面再给马局长说说这边的具体情况,或者要马局长那边直接打电话给县里的孙局长。

许国平带着查一路到县城去转转,看能不能钓到条把鱼,把还差的那两三万缺口补上。班车上太吵,当他下车时才发现有五个未接电话。他看了看,发现有一个是军分区的老战友打的。他马上就回了过去。老战友说,有一个三百万的工程要结账,过一个星期来开票。许国平算了一下,按百分之四的税率计算,这里应该有一十二万啊,加上马局长那里给了五万,再就是镇里干部到村收取的三万,今年镇里的干部要过个丰收年了!许国平有些得意起来。人啊,有些时候一得意往往就产生自满情绪,就会有怀才不遇的感慨。许国平也如此。他想,我这样做死做活,为干部们抓钱我能得到什么呢?上半年人事调整,自己已在这里干了近两届的镇长,书记调走了,本应该自然接任书记的,哪晓得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来。虽然和邹书记的配合很好,但组织上对自己是不公的,想到这些,许国平就有些怨气,工作就有些懈怠,心想我何不就此放一放,把这些税款放到明年呢!他已和邹书记讨论过多次了,明年分工的時候,还是要成立一个专门的税收组,专门在外面“买税”,将奖金补助什么的与任务捆在一起,税收组就不再负责镇里的其他工作了。镇长是管财的,肯定是由自己带队抓税收了。有了这个小算盘以后,许国平就对查一路说,这笔税款得了之后,先放到过渡账户上,等明年再入库。查一路明白,这样一来,任务就是明年的了,过了元旦节就可入库,马上就可以用。其实,查一路却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如果这笔税款搞给胡书记他们,自己可从中得到一万两千块钱的好处费啊!相当于自己在镇政府一年多的工资,再说自己只是一个临时工,能做一天是一天的。胡书记还说,如果给他们买税有功的话,还可考虑进入他们乡的企业办,成为正式职工。

想着这些,查一路神情就有些恍惚:我是什么人啊,十来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母亲才四十出头,为了照顾好自己,一直守寡,不肯再嫁人。尽管家里困难,但母亲还是将自己供到初中毕业。等自己到了当兵的年龄,又将自己送到了部队。那时,刚刚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家里需要劳动力,许多人都劝母亲算了,说现在当兵有什么用,一个农村兵,退伍后又不安排工作。再说你的崽只是一个初中生,也不可能考得上军校。但母亲还是坚持着自己的决定,母亲说出去至少可以长长见识。查一路在部队干了五年,五年后回来,母亲的头发已经斑白。但母亲常以此为荣:我家路伢仔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毛主席的灵堂他都守过。确实,查一路是在北京当的兵,在毛主席纪念堂那一带执勤。村上人却说查一路在北京为毛主席守灵堂,母亲也跟着这么说。如今自己在镇政府当一个准临时工,算哪门子菜,怎么就玩起花来了?记得,在部队的时候,一个上访户为了能够见一位首长,给自己塞了一叠钱,要放他进去,自己硬是不肯。那上访户还说,自己也是领导,只是想见见老首长,不会纠缠首长的。如果你做了这件好事,我把你的名字记住,将来转业的时候可安排在我们单位工作。安排工作不知是真是假,但那一叠钱是真的啊!如今看来,那时真的是太傻。其实,当年那位上访户也不像坏人,如果那时答应了他的要求,今天可能不会是这样了,可现在后悔已经晚了。今天又是一次对命运的挑战。这次如果将这十几万的税款搞给了向荣乡,也许胡书记真的网开一面,让自己进入他们乡企业办呢?查一路一直熬到晚上十二点用了半斤白酒给自己壮胆才给胡书记打电话,他按键的时候手有些颤抖,可手机响了五下还不见胡书记接,查一路便挂了。正在这时,胡书记却打过来了。查一路声音很轻,而且几乎是带着哭腔:胡书记啊,有条大鱼,不知你要不要啊,有一十二万的税款!好的,电话里说话不方便,明天见面再说!明天中午在县城的老地方酒家见面。说完,胡书记停了一会儿没有挂机,见查一路没有说话也没有挂机,胡书记又补充了一句:就这样啊!endprint

从县地税局出来,许国平气得几乎骂娘,孙局长硬说那五万块钱的房屋维修資金是他们自己的常规资金。尽管许国平已将资金拨付的文号都说出来了,孙局长还是这样坚持。

走出地税局的大门后,许国平打通了查一路的电话,要他送五千块钱的现金来。许国平将五千块钱装进一个信封后,再次来到孙局长的办公室,这时,已近中午十二点,开始下班了。许国平哀求道,就当那笔钱是你们的,算是你支持我们吧,你不是说我们也挺不容易的吗?说完将那个装有五千块钱现金的信封往孙局长的抽屉里塞。孙局长死活不肯收。许国平说,乡镇日子不好过,你莫嫌少!

孙局长态度坚决:不行!怎么能搞这些违法乱纪的事!你如果硬是要给,我就要上交到纪委去!

许国平看硬是没有办法,便拿出手机拨通了省局马局长的电话。当着孙局长的面给马局长说,麻烦你亲自给我们县地税局的孙局长说说,这笔钱是怎么一回事。说完,他将电话递给孙局长。

孙局长接过电话却直接挂断了。孙局长生气地说道,没必要再问什么马局长牛局长了,只要文件上说是你们的你们就拿去,没有明说就是我们的!

许国平生气了,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说真的是啵,老子和你一样,也是正科级干部,你不过命好一点当了地税局长,你以为你真的值得我求你!如果你真的要这么搞,老子就把我全镇的干部喊到你办公室来要饭吃,不信你试试!许国平说这话时,一只手还指着孙局长的鼻子。

你要扰乱我正常办公是啵,老子报警!孙局长也生气了,站了起来显出一副不甘示弱的样子。

你办什么公?我来找你就是公事!给你说,你不把那笔钱划给我,你今天就别想出这个门!说完许国平“乒”地一声把门关上,还扯过一条凳子坐在门边,挡住了孙局长的出路!

我说了,只要文件上说是你们的,我一分不少全给你!孙局长还在重复着那句话。

他妈的,你哄三岁小孩子,那文件能这么说吗,我那里又没有地税局。他是以这个名义拨下来的!许国平说话时,脸上的青筋都冒出来了,看样子确实是十分气愤。

你莫骂娘,你要骂娘老子对你不客气的!

骂你又怎么了,哪个叫你不把我的钱拨给我。

这时,孙局长正要拨电话,许国平站起来一把按住了电话,孙局长就势一掀,把许国平掀开,许国平被掀到了地上。许国平再次去按孙局长的电话的时候,听到孙局长说了一声,“你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就挂了电话。一会儿,地税局的一位副局长就来到了孙局长的办公室。

这个无赖不准我下班,喊几个人来把他拉出去!

你们真的是要这样不讲理是啵,老子就要和你们搞到底!说完,许国平便把一条凳子拿在手里,像是要打人的样子。这时,那位副局长一把便将许国平抱住。孙局长趁机走了。这时,便进来四五个穿税务制服的人,将许国平拉了出去。许国平还是忍了,依了他当兵时的性格,不打趴两个不收场的。

事后,许国平越想越气,便写了一封信告到县纪委,说地税局的人打他。正当许国平到纪委交告状信的时候,被县纪委书记叫到了办公室。其实,地税局早已将许国平告到了县纪委。许国平向纪委书记汇报了在地税局的遭遇。纪委书记说,地税局的同志并没有打你,你歪曲了事实。再说那天你的做法也不对,堂堂一镇之长,怎么能够这样呢,有问题可以找领导反应嘛!许国平正要反驳。纪委书记摆了摆手说,你不要不老实了,孙局长的办公室有监控录像的!你这种做法是有悖于一个共产党员的要求,更有损于领导干部的形象,你要给孙局长认错还要给纪委写个检查。对你是不是要作出处理,由纪委常委研究决定!

许国平蔫了!别的还是空的,这笔钱就要没戏了,镇里的干部职工辛辛苦苦干一年,一分钱奖金都没得,怎么交代啊。看样子只有千方百计去买税!许国平便给军分区的老战友打去电话。说那笔税款怎么样了,老战友却冷冷地说道,才开走啊,告诉了你们,你们怎么不来呢?老战友说,我还以为是你们说好了的,也是你们县的人开的票啊!许国平甩了话筒,骂道:真他妈的见了鬼了,人一不走运喝水也要塞牙。许国平马上给查一路打电话,问是怎么一回事。查一路说,不清楚啊,说好了的一个星期去开票,这才过了三四天啊。其实,这笔税款在一天前查一路才陪着向荣乡的胡书记去开的票。胡书记二话没说就给了他一万二千元。

邹书记召集全体班子成员开会,会上,要求各自通报前一段工作情况。邹书记首先通报了他们那个组的工作情况,说前一段全体干部下村收取农业税尾欠共计四万三千六百元,解决各类矛盾纠纷二十七件,办好事实事……别的许国平一句话也听不进去,他只记住了税收的尾欠数。到他汇报的时候,他说,前几天到地税局搞了一架,纪委出面协调,还有就是快到手的十二万税款被别人搞走了。

散会后,许国平才想起,今天这会议有些不对劲,以往召开班子成员会前总是邹书记和他先商量了在会上要议的事再开,今天怎么突然开会,而且,今天只是通报前段的工作。而对下一段的工作没有提出来研究。这会完全没必要开。这哪像开会,完全是有意在奚落自己。但是,这怪谁呢?

许国平和邹书记找到县长,向县长汇报了他们在省城遇见省地税局马局长的情况,以及马局长给五万块钱到县局而县局又不同意拨的情况。说到这里,许国平有些激动,他说,五万块钱对于一个县地税局算不得什么,但是,对于我们镇政府来说那就是大数了。你县长也是管财的,哪有那么好找钱的事。如果县地税局硬是不肯拨,我只能再到省局去找马局长,把县地税局的做法向马局长汇报,这对县地税局的诚信可能会有影响。县长当着许国平的面拨了孙局长的电话,问是怎么回事。孙局长说,那天许国平到他办公室闹事,如果不公开赔礼道歉,这钱坚决不拨!许国平又把那天到孙局长办公室的经过说了一番,当然,他没说他送礼不肯收的事。县长便批评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县长批评的和那天纪委书记批评的口气几乎一样。许国平想辩驳几句,但看着县长那严肃的表情,也就罢了。很多时候,下级被上级批评的时候总是显得唯命是从的样子,其实,肚子里早就日妈造娘了。你以为你的下级都是吃干饭的,他肯定是有很多难处才办不好,才来请示和汇报!endprint

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吃过晚饭,许国平和邹书记提着两瓶茅台和两条蓝嘴芙蓉王往孙局长家去,孙局长家的住处他俩白天就打听好了的,可是他们观察了好久,也没见孙局长家的灯亮。整个院子里出出进进的人多,而对像他们这样的书记乡长,院子里的人们大都认得,特别是手里提着的东西太惹眼了,他俩感到十分难受,如坐针毡。邹书记说,这东西拿回去退了算了,我算了一下,这里也花了两千多块钱了,干脆给他一个两千块钱的红包算了。许国平想了一下说道,还退什么卵,等一下我两个一个拿一条烟和一瓶酒回家去。说完,许国平便将提着的东西放到地税局院子外一个熟人的南杂店里。然后,又将那天他准备给孙局长的五千块钱的信封拿出来,从中抽出三千块放到包里,才把信封交给邹书记。许国平将那信封递给邹书记的时候,开玩笑地说道,给他五千块钱他不干,给他两千块钱他却干了!邹书记却感叹道,我们都是人,都是一个级别的干部,凭什么要去求他,凭什么要去给他送礼,没办法的事啊!正在这时,看到孙局长的车开进地税局的院子里来了,是两个人扶着孙局长下的车,孙局长已喝得醉醺醺的,有些站不稳了。邹书记和许国平躲在暗处观察,发现扶孙局长的是向荣乡的书记乡长。看到孙局长那么醉了,邹书记和许国平没有过去和孙局长打招呼,悄悄地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邹书记和许国平便在地税局的宿舍门口堵住了孙局长,一见面许国平便赔不是,说你大人莫计小人过,那天一时糊涂……邹书记则在旁边帮腔承认错误。同时,邹书记趁机将那装有两千块钱的信封塞进孙局长的口袋里。

从地税局出来,许国平接到小夏打来的电话,说他那有两万块钱的税款,要许镇长带税票去一下。许国平就从查一路那要了一本税票一个人去了。当小夏给许镇长开票的时候,小夏的另一本税票不小心掉在了地上。许镇长帮忙捡起来,偶然看到其中一页交税单位为涛沙镇屠宰场,且字迹是小夏的。许国平的脸马上就拉了下来。小夏只顾开票,没有发现许国平的表情。还讨好地说道,我这是将我一生的幸福都赌在你这里了,如果我们乡里的领导们知道了,我非被开除不可。许国平心想,被开除活该。但嘴里却说,怕什么卵,向荣乡不要你了,我涛沙镇还要你哩,到我这里来,我给你转正。不过你们可不要来挖我们的墙脚。小夏点头说,哪敢!哪敢!如果有哪对不起许镇长的,我不得好死!看着小夏那卑微的样子,许国平有些看不起,但是,看不起,还得要利用他啊。也就不多说了。

許国平要秘书喊查一路到他办公室来一下。查一路心里就有些发麻,以往许镇长找他总是直接打他的手机,从来不要别人喊的。查一路往许镇长办公室走的时候,却往厕所的方向拐去。其实,查一路并没有要上厕所的意识,当他掏出家伙对准粪坑的时候,暗暗骂自己,你应该冷静,你应该对自己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当他出厕所门口洗手的时候,还用清凉的水在脸上搓了一下,应该拿出当年当侦察兵的精神出来!想到这,查一路情绪稳定多了。不自然地吹了一声口哨。就是这一声口哨,使查一路清醒了,使他沮丧地意识到我查一路就是一个小小老百姓啊!小的时候,查一路成天吹口哨,进门吹出门也吹,那是快乐的口哨。今天怎么突然也吹起口哨来了?

许镇长的办公室查一路来过不少,可以说是每天都来,这间客厅兼办公室的地方,他和许镇长在这里商量过许多怎么去挖别人税款的计划,还在这里分得过一千块钱的不义之财,至今,那一千块钱还放在抽屉里。但是今天查一路感到房间里的气氛有些压人。邹书记和许镇长神情凝重地坐在那。查一路走进许镇长办公室时,显得是那样的镇定自若。但是,再镇定也掩盖不了心中那份恐惧。许镇长说,虽然你是我们请来收税的,没有给你规定任务。许镇长的话说得很慢,查一路的心里在打着鼓,猛烈地跳动着,有快要跳出胸腔外的感觉。心想,莫是许镇长真的知道了那事?但查一路还是表现得若无其事。你说真他妈的见鬼,几次都是我们快到手了,又被向荣乡的搞走,难道我们与他们真的是前世的冤家。许镇长说到这,查一路就放心了,看来许镇长并不知道我查一路在中间做的手脚。背地里,许国平问过小夏,小夏说他确实不知道,胡书记没有带他到那里去开过票,小夏还给许国平赌咒说,如果做了什么对不起许镇长的事,就会千刀万剐,不得好死。作为无神论者来说,小夏这话可能没有什么作用,但他的良心会受到谴责的。明明到我们涛沙镇屠宰场收了我们的税款,还要讲假话。

许镇长说,从明年开始,你的工作绩效与工资收入挂起钩来,你不能吃官饭摇官船,没有一点工作压力。许镇长这么一说,查一路又有些紧张起来。许镇长肯定是知道了什么风声。但查一路心想,你在买税的时候多报了发票,还分了一千块钱给我。你有把柄在我手里,如果你要怎么了我,我说出来你日子也不见得就好过。许镇长点燃一支烟后说道,你去吧,看还有什么目标没有!

查一路轻松了,心想,这下子可以万事大吉。从今以后不再给向荣乡那边搞了就是,见好就收,反正给他们搞了那么多,也算对得起他们了。虽然,许国平还不知道查一路给向荣乡搞税款的事,准确地说不是搞税款,是挖了涛沙镇的墙脚,但是从心底里,查一路还是有一丝歉意。他回到房间,看了看笔记本上的记录,发现有两处工地可能快要完工,便给老板打电话。有一个工地的老板说,你过来吧。其实,工程还有个把月才完工,但是老板有老板的算法。现在是年底,乡镇都在搞税,回扣高。如果到开春完工才交税,回扣就没有那么高了。

查一路算了一下,应交税款是五万元,可是老板要百分之四十的回扣。加上地税局那里提百分之五,实际镇里只得百分之五十五。账可以这么算,但如果把这里请客吃餐饭,那里给包烟也算进去的话,百分之五十还达不到。但得总比没得好。查一路便拿出手机给许镇长打电话,却又拨到了胡书记那去了。许镇长,查一路刚开口,胡书记就说道,我是胡书记哩!怎么,又钓到大鱼了。没有,许镇长要我买点东西,我没有搞明白,想再问一下,怎么打到你那去了。那证明我们的关系会越来越密切的。告诉你!这时,胡书记压低了声音,刚才我们开了党政领导会,把你招工到乡企业办的事在会上通过了,春节后就给你办手续。谢谢了!谢谢了!这里有笔五万块钱的税款。哪里?看来,查一路有些激动。但是,他们要百分之五十的回扣。胡书记停了一下,说道,那高了点。我已经给老板说了好久了,但是他们不肯,老板说,年终了,好多乡镇都来找过他,你们不要,别的乡镇要。那就算了,反正今年我们过得去了,再说,今年把入库的基数搞高了,明年也不好办。是的,我们许镇长也是这个想法,我们也不要。endprint

查一路把情况汇报后,许国平想了好久才说,百分之四十就百分之四十,还是要吧!

当许国平和查一路将税票交到县地税局结账的时候,出了这问题。许国平哀求说,就再给我们入这五万吧,我们已经开了票。可孙局长坚决不同意,说不行了,刚接到县长的通知,一分也不准入。县长说如果今年把税收的基数抬高了,明年不好搞。你们找县长就是,只要县长签字,我这里没问题。你镇长找县长还是挺容易的。孙局长说这话,许国平明白,因为上次省局马局长给五万块钱那事找了县长,孙局长还耿耿于怀。

许国平不想再求他们,就对查一路说,放到过渡账户上,开年再用,今年过年的时候到银行贷五万块钱的款。反正这有抵的。

小夏是上午出的车祸,许国平下午才知道。那天吃过早饭,小夏与他们乡计生办的专干同坐一辆边三轮下村收屠宰税,是乡计生办专干开的车,下坡的时候开到了路坎下去了。小夏脑壳撞到一块岩石上,破了,当场就死在那。许国平听到这个消息后,很震惊,不相信是真的。他想问一问向荣乡的胡书记,但是怕露馅,不敢。他便要查一路核实一下情况。回答说真是这样的。许国平想去看一下。这念头马上就打消了。虽然小夏已经死了,但还是怕别人猜疑他与小夏之间的关系,说他的闲话。但不去看一下觉得良心上又过不去。许国平点燃一支烟抽了一口又按熄,这样反反复复地几次。心想这人啊,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像政府通缉的殺人犯一样,连去看一个死人一眼就不敢?那天小夏才和自己在一起啊,怎么就……虽然那天小夏他说了,如果做了对不起我许镇长的事,就会……莫非真的就这么灵啊?好在我许国平并没有逼他啊,是他自己说的,否则,我许国平会一辈子过不安宁的。虽然,许国平有几分自责,但这种自责只能闷在心里,不能说出来。许国平呆坐了好一会后,地上丢了一堆的烟头,这才叫来查一路说,你代表涛沙镇政府去给小夏送个花圈,给家属送一千二百块钱吧。都说官场中人都是铁石汉子不讲感情,这话也有例外,许国平就是一个讲感情的人,也许许国平本就不是官场中人。

年边来了,虽然镇政府还没有宣布放假,但干部们有些慵懒少了往日的繁忙。或是在政府院子里晒太阳,或是置办年货什么的。那天,查一路的心情不错,老婆邀他到县城去逛逛,他满脸灿烂地答应了。他打开抽屉将那次许国平给的那一千元钱的信封放在身上。对于一个农村妇女来说,进城逛街真的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不是没有时间,而是没有钱。从那些名牌专店走过的时候,查一路的妻子望也没有望一眼。只是一个劲地欣赏着街边的风景。查一路感到了些许悲凉,这哪是逛街,是在赶路。在步行街,妻子试了一件有帽子的长袍棉衣,查一路这才发现妻子其实一点也不比城里人长得差,不管是身段还是皮肤。查一路马上就把钱掏出来,但是妻子还是挂回衣架上去了。农村妇女没出什么门,没必要买那么好的衣服。再说,在农村种田,几时有空穿这种长袍子棉衣。查一路当时很生气,说怕什么,我就不相信,买件衣服就会把人穷死!正是查一路对她的那份好,反而更加坚定了妻子不买的决心。尽管收税的工作忙,查一路回家很少,他的心里还是装着这个家,没买那件衣,妻子反而认为比买了心里还滋润。但是,查一路却不这样认为,认为妻子嫁给他太亏了。别人家都有男人帮着干活,自己家里大事小事都妻子一个人扛着,太辛苦了。待有天回到家的时候,查一路把那件长袍子棉衣递到了妻子手中,妻子激动得眼圈都红了,马上穿到身上在房间里走一圈。

查一路将年猪杀了后扛了半边到镇政府来,请镇里的所有干部吃了一餐庖汤。吃了庖汤预示着春节的到来。吃庖汤那天,查一路在政府食堂里摆了三桌,镇政府所有的干部都来了,邹书记也来了,许国平开始也答应来,快要吃饭的时候,他又说有事便突然走了。查一路觉得不开心,像是少了什么一样。尽管酒喝得十分热烈,查一路觉得还是少了点什么味道。自从到镇政府收税以来,几乎每天都和许国平在一起,许国平好像也离不开他似的,走哪都喊他,他和许国平在一起的时间,比邹书记和许国平在一起的时间还要多。弄得镇政府有的干部想要找许镇长办什么事,还来走查一路的后门。可是,这天许国平却一句“我有事”就不来了。是不是许国平对自己有什么看法?虽然邹书记表现得很高兴,还主动提出来和这个喝那个敬,但是查一路毕竟和他还少了一层关系。有一句老话讲,一起扛过枪,一起分过赃,关系才铁嘛!与许国平赃是分过了,虽然有些不均,但人家是领导,应该多拿点。枪也是一起扛过的,还在一个班。想着这些,查一路的酒量就少了许多。

大多数人都有一个习惯,相互敬酒敬到高兴处,喜欢摸出电话来打,说你与某某是兄弟,你们一起喝的时候很努力,我们今天喝他不肯喝,证明他不讲感情。那天,团委书记敬查一路的时候,查一路也推说自己不行了,喝不得了。团委书记也有了几分酒意,便拿出手机拨了许镇长的电话,镇长,你今天不来,他妈的查一路装死,酒都不肯喝……许国平在电话那头打断了团委书记的话,说他正在陪县领导。

听到这话,查一路悲从中来,心想你们当领导的见县领导的时候,基本上是书记镇长一起去,这样才体现你们团结,今天怎么一个人去了?这分明是假话,是不肯参加我查一路请客而故意躲避罢了!

春节放假,查一路主动要求在镇政府值班。他把老母亲和妻子及孩子都接来了,不是他积极,他知道,他在涛沙镇政府待的时间不多了,按胡书记的说法,春节后,他要到向荣乡企业办去上班去了。说真的,他舍不得涛沙镇。不管怎么说,不管日后怎么飞黄腾达,他的起步还是在涛沙镇。

春节放假这几天,镇政府没来什么人,值班的还有一户人家,也只是待在家里看电视,少有出门。因为要值班,查一路也没有到哪里去,以往正月初二要到岳父那里去拜年,今年只能让妻子和儿子去了。因为没事,还因为自责,查一路几乎每天都被酒麻醉着,处于一种昏迷状态。一直到正月初八,镇里的干部上班,他才稍有清醒。清醒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胡书记打电话拜年。胡书记在电话里很热情也很亲切,只是寒暄几句,没有提要安排他进乡企业办的事,查一路也不好问。许国平他们也很忙,主要是忙于走访村组干部。说白了就是给村组干部拜年。你想想,镇里的干部一年到头都泡在村干部的家中。过年了,也该上门去看看,不是说要送多少礼,关键是讲一个情义的问题。还有就是给老百姓留一个好的印象,让他们感到和干部们是一家人。再加上这时,也没有税可收,查一路几乎成了被遗忘的人了。查一路感到很沮丧。觉得应该尽快到向荣乡去工作。想到这些,查一路便又给胡书记打了一个电话。说有一笔三万多的税款,我们是不是见一下面。其实,根本没有税款,也没有谁要开票,这是查一路想见胡书记的一个谎言。胡书记不紧不慢地说道,不急,全年的税收工作还没有开始定盘子。胡书记好像看出了查一路的心思一样,说你那事也不要急,等过了正月十五再说。endprint

因为正月十五之后,才召开全县的三级干部会,全县的工作目标和思路明确了,乡镇才好照葫芦画瓢地明确。即便是现在乡镇领导一起研究工作也只是一些常规性的工作,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邹书记提出了要搞一个“双向选择”的工作措施,就是干部选村,村选干部。如果村里都不选的干部,就自动休息一年,等下一年再上岗,待岗期间只发百分之五十的工资。有的领导提出,这样做是不是有点过火了,只有十几个村,有三十多个干部,一个村选一个干部的话,还有十多个人要待岗,会不会引起不稳定因素。镇政府的干部还没班上,又还从外面请人进来收税,这种做法是不是妥当?提这个意见的人,分明是对查一路不满。许国平想解释,说税收工作不是一般性的工作,要有一些方法和关系网。许国平想了一下,解释也没有什么用,就干脆什么也不说。最后,这个讲了点看法,那个提了点意见。因为思路没有统一,开了几天的会什么事也没有议成。

正月还没过十五,干部们上班也比较松散,今天你家喝,明天他家喝。当然,有的干部也没有忘记喊查一路,毕竟他年前就喊了人家吃庖汤,请客在前了。在团委书记家喝酒那天,查一路醉了。大家就感到有些奇怪,以往查一路的酒量喝那点酒是没有问题的。团委书记是本镇人,才参加工作,是镇里最年轻的干部。按当地人的说法,他是镇里最小的干部。话又说回来,镇里最大的干部也只是一个科级干部。但镇里说的小不是这个意思,是想幽默幽默。这一幽默却更加刺痛查一路的心。查一路看着大家高高兴兴的样子,心里特别难受。难受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自己将要离开大家到另一个乡镇去工作,二一个是自己损公肥私,抠了镇里的钱,良心上总是在煎熬着。大家喝得轰轰烈烈,自己则怎么也提不起兴致。

考虑到基层工作的难度和税收秩序问题,“分灶吃饭”的税收政策有所调整,新的一年,所有的地税收入全部上缴县财政,县财政承担乡镇教师和干部的全部工资,对每位乡镇干部下拨五千元的工作经费……分管财政工作的副县长的话才讲到这里,就被参加会议的党委书记乡镇长们的掌声打断。

散了会,许国平将分管财政工作的副县长挡在会议室,说去年已经开了的税票还没有入库的怎么办?副县长说到时再具体商量。许国平有些急了,说道,不是商量的问题,而是要办的问题,因为我们已经花了成本的。副县长将许国平拉到一边问道,你有多少开了票还没有入的。还有八万多。许国平一急就随便说了一个数,其实去年放到过渡账户上的只有五万元,开了票的一分也没有。副县长没有作声,算是默许。副县长走了几步,许国平又追上去说,这钱还得返给我们哦,我们还欠得有蛮多账。副县长可能是急于脱身吧,不假思索地说道,好好好。许国平马上给查一路打电话,要他给那些老关系打打电话,看有没有票要开。查一路便借此问许国平,听说明年不需要买税了?许国平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你快去想办法开票。其实,会还没有散,消息就传到查一路的耳朵里了。这事由不得哪个,也怨不得别人,这是政策。查一路给几个老关系户打了电话,你们有税就马上交了,现在交还得百分之三十的回扣,过几天交一分钱回扣没得,马上就没有这个政策了。这些关系户都推说没有,说不可能现在就交到后年去吧!查一路又自洗清白地说,我是关心你们,你们什么时候交与我关系不大。给这些关系户打完电话后,便给许国平打电话,许国平的手机关着,看样子,许国平还在开会。查一路打许国平的电话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只是想证实一下那些传闻是不是真的。查一路想了一下又觉得可笑,是真是假又怎么样呢?如果是真的许国平能够挽留我吗?老师和干部们的工资县财政统一保了,每年再按人头拨付五千块钱的工作经费,镇里不可能有余钱来养我这个闲人。再说了,镇里的干部还多得要分流,也不可能再请我。我查一路又会干什么呢,就会杀猪,可镇政府并沒有那么多猪要杀。

胡书记接到查一路的电话后,显示出十分为难的口气,说道,今年乡里的干部要分流百分之十,我们乡里刚好要分流三个人。考虑到干部们的思想工作难做,我们领导班子开会研究优先考虑这三个分流人员到企业办。你的事可能还要等一等,过一段再说吧。查一路也不含糊,知道乡镇不要买税了,人家根本就不会考虑会给自己招工什么的,就直言不讳地说道,谢谢胡书记难得有这么一片心情,今后也不要胡书记再给我操什么心了,我还是回去杀我的猪吧,今后多照顾点生意。

查一路虽然说得这么轻松,但是,心情还是复杂的。如今最难的就是人言可畏,回到村里就怕别人讲风凉话。村里人不知道那么多细节,认为你到镇政府工作就是政府的干部,你回家了就是你没本事,当了干部又被退回家那是很没面子的事。想到这些,查一路便又给胡书记打了一个电话,问上次说的办歌舞厅的事。胡书记想了半天才想起,说有一个外商老板想办这事,但后来又没听说了。查一路放下电话,骂了句什么鬼外商,我看你是内伤,还不是想哄老子出来和你见面。但不管怎么说,还得感谢你,要不是我哪得一万多块钱的冤枉钱。我杀猪卖,一头猪也就赚一百多块钱,那得要杀多少头猪啊!

查一路知道许国平已回到镇政府了,但查一路没有去找他。许国平知道查一路的心情不好受,也不轻易找查一路谈话。许国平与邹书记商量了一个方案后,才决定两人一起找查一路谈。查一路走进许国平的房间,显得是那样的从容自若,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我查一路本来就是一个农民,一介屠户。那时,他们几个杀猪的在一起开玩笑说,他们是职业杀手,是用暴力获得金钱的人。

查一路早就想好了,知道邹书记和许镇长要说什么,但是还是要认真地听。每一个下级被上级找的时候,都是这样。可是邹书记并没有说要查一路回家的事,先是充分肯定他的成绩,特别强调查一路为涛沙镇的经济发展作出的贡献,为确保政府干部和教师们的工资发放作出了巨大的贡献,说得查一路有点不知道是自己了,觉得自己的能耐比书记镇长还大,像整个涛沙镇的经济都是自己搞上去的,离开他就不行一样。突然,邹书记话锋一转,说现在是因为县里的政策有所调整,不需要买税了,是没有办法的事,请你理解……昨天,我和许镇长扯了一下,想干部集资办一个养猪场,给群众做一个示范样板,在全镇推动一下养猪业的发展。想来想去,只有你牵这个头最适合……

邹书记还没说完,查一路就笑了,打断了邹书记的话,谢谢关心,我查一路只会杀猪不会养猪,你们另请高明吧,我还是回去重操我的旧业,国家政策规定现在连屠宰税也免交了,我的利润会更高。

看着查一路的背影,邹书记和许国平生出许多感慨:我们要向查一路学习,人家那才真正叫能上能下啊!

责任编辑:易清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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