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鑫森
漆尚净
在“彩虹油漆行”, 漆尚净是个异类。
他的姓名就怪,姓漆,而且是个漆匠;干这一行的,一年四季衣服都是脏兮兮的,身上还带着一股洗都洗不去的油漆味,呛人,崇尚净洁,难!
但漆尚净上班也好,下班后也好,从头到脚总是干干净净的,让人看不出他是个干油漆活的。他人也长得帅,高高挑挑的个子,眉目清秀,蓄着大背头。说话斯斯文文,决没有粗鄙话,最喜欢谈今论古,一套一套的。
有人问他,中国的传统老行当,各有各的祖师爷,也就是书上所说的行业神,做木匠的尊奉鲁班,造纸的尊奉蔡伦,酿酒的尊奉杜康,唱戏的尊奉唐明皇李隆基,说相声的尊奉东方朔……油漆这一行尊奉谁?
他立刻垂手而立,腰微弯,虔诚地说:“我们的祖师爷,是唐代的大画家吴道子。”
“谁说的?书上没见记载!”
“我师傅说的,他又是听他的师傅说的,代代相传,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瞎扯。”
“你只知道吴道子是画家,尤以人物画享誉久远,故有‘吴带当风之说。其实他更是画壁画的高手,当时他为长安、洛阳两地的寺观作壁画三百余间,一间即一间房子的四壁。刷墙底、作画用的涂料、颜料,须用不同的油液去调制,称他是油漆行的祖师爷,并非没有道理。”
“哦,漆师傅能自圆其说,佩服。”
漆尚净的祖父、父亲都是油漆匠,而且有自家的小作坊,业务繁忙时,也会临时雇人来干活,他们兼有小业主和工人的双重身份。漆尚净读过中学,然后遵父命继承祖业。先拜师学漆匠,师傅不是父亲,而是城中油漆行的顶尖人物,出师后再回到自家作坊。到一九五五年公私合营时,他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成了“彩虹油漆行”的纯粹油漆匠,每月有工资。因他家的门面、工具、库存并入“合营”,于是还有一个按月领取股息的“股息证”,当然数目很小。父母早过世了,妻子也因病撒手西去,又没有儿女,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过日子。他家有一个小庭院,在离油漆行不远的曲曲巷中。上班时,和同事们说说笑笑,快活如神仙;回到家里,冷冷清清,洗澡(先热水,后冷水,再热水,三遍方毕)后,做饭、吃飯,然后到书房去看书、练字、画画。他最喜欢老子说过的一句话:不与人争,则人不能与之争。
油漆行在市里名气很大,漆刷民居、商铺门面、家具,业务应接不断。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有一帮技艺精良的漆匠,而漆匠中的翘楚,又首推漆尚净,他干活时就像名角登台亮相,总有不少人观看、喝彩。
工人上班,都穿公家发放的工作服,上衣下裤和头上的帽子,一律是蓝色的。漆尚净却是自备的工作服,而且是两套:黑府绸和白府绸的衣、裤、帽。刷白底色和白油漆时,他穿黑府绸的工作服,刷黑、红、黄、蓝、绿等颜色的油漆时,他穿白府绸的工作服。无论漆刷如何横驰直走,不但又快又好,且工作服上决不会溅上一个漆点。这手段,好生了得!他敢穿白府绸、黑府绸的工作服上班刷漆,看出他对自己手艺的自信,他要让人明白:油漆匠身上干净,心里也干净。
这门绝活是怎么练出来的?漆尚净说:“是叫师傅打出来的!当年给师傅当徒弟,到可以独立操作了,一天下来,先检查我的工作服,有一个油漆点就要在屁股上挨一棍,十个点就是十棍啊,喊爹叫娘也不饶过。要做到少挨打或不挨打,只能把本事练好。老话说‘不打不成才,是至理名言。哈哈!”
工友中技术最差的要数马五,苦出身,没读过几年书,还不想钻研技术,看周围的人事总是翻着白眼,怨声载道。他对漆尚净上班的做派就嗤之以鼻,认为这是在想念旧社会剥削阶级家庭的好光景,玷污了工人阶级的好名声。
漆尚净在聊天时,很随意地说起魏晋时代“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遇到喜欢或尊敬的人,目光正视,谓之“青眼”,遇见讨厌或鄙俗的人,眼睛向上看,谓之“白眼”。然后说:“我就是一个大俗人,所以马五兄弟看我永远是白眼!可惜,他又不是阮籍。”
大家哄堂大笑。马五一甩手,愤愤地走开了。
油漆行的经理崔范,是市轻工局派下来的,有文化不说,待人还非常谦和。他很欣赏漆尚净的为人和技艺,两人只要聚在一块,就会开怀畅谈。
有一次,漆尚净和马五出外勤,到本市城南的一家商店,油漆几个柜台和货架,也就是一天的活。崔范说要跟班劳动,也高高兴兴地跟去了。
这正是三年困难时期刚刚过去的一九六三年春。
小商店还没开张,店堂成了工场。除了他们三个人,没别的闲杂人。崔范和漆尚净,一边干活一边轻声交谈,谈已成如烟往事的“大炼钢铁” “亩产万斤粮”,谈领导干部如何熟悉业务不再瞎指挥……马五低着头,竖起耳朵听,嘴角浮出一丝冷笑。
待干完所有的活,已是暮色四合。
漆尚净悄悄对崔范说:“今天我们什么也没说。崔经理,是吧?”
崔范猛地回过神来,说:“是呵,是呵。”
第三天,轻工局政治处忽然派人来找漆尚净谈话,原来是马五向局里写了告状信。漆尚净不慌不忙地回答问题,强调他们除了谈油漆上的事,没谈别的话题。“马五是泄私愤,因为崔经理批评过他对工作不负责,我说过他技术不过硬。马五的告状是孤证,他还能找出另一个证人吗?”
“他说没有其他证人。”
“那就是他信口雌黄,造谣生事。”
……
蔫头蔫脑过了几年的马五,突然神气起来了。文化大革命拉开序幕,他在油漆行贴出了第一张大字报,声讨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崔范,认阶级敌人为亲;批判死灰复燃的资本家漆尚净,因为他持有“股息证”,穿考究的衣服上班,经常借古讽今!
漆尚净很平静,他执掌过一个小作坊,有一个“股息证”,能算资本家吗?没有任何正式文件说过。但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就令他猝不及防了,马五煽动街道上的造反派和学校里的红卫兵,抄了他的家,把那些书籍、字画和白、黑府绸工作服,通通烧了;隔三差五,把他和崔范揪到批判会现场,进行批斗;还严令他上班必须穿蓝色的工作服,在穿之前,这些人还特意先用蘸了油漆的刷子在上面狂涂几下,看他还怎么“净”……endprint
漆尚净突然觉得自己老得不行了,五十七八岁,已像一根蜡烛将要燃成灰烬。说他是资本家,不愁,终归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揪斗他,不怕,那些所谓的“罪行”,都是莫须有。烧他的书籍、字画,这是一场世纪的文化大劫,他躲不过。最让他伤心的,是不能穿自备的黑、白府绸工作服(都烧了,也不可能再去缝制了)上班,所穿的蓝色工装上还刷了油漆,“欲洁何曾洁”啊!
有一天,因为漆尚净没去油漆行上班,马五领着几个人窜进曲曲巷,砸开了漆家的院门,冲进厅堂里。挨墙的一把圈椅上,坐着已经死去的漆尚净,双眼微闭,面色平和,身穿脏兮兮的蓝色工作服,似乎只是在工间休息时打个盹而已。
漆尚净背后的墙上,是一幅大写意的油漆画,硕大的荷叶错错落落,绿沉沉的;盛开的、半开的、含苞的荷花亭亭玉立。题款为:任他污泥染,出水我犹净。
他是什么时候死的,是怎么死的?这幅画又是什么时候画的?谁也不清楚。
马五狠狠地说:“这个人,要死了还惦着一个‘净字,可恨!”
煤 球
在当下的城市,家家户户还有烧煤球的吗?没有。煮饭炒菜用的是煤气,寒冬腊月驱寒取暖用的是暖气片、空调。年轻人听到“煤球”一语,会问:“那是什么玩意?”
但在几十年前的古城湘潭,没有哪个家庭不烧乌黑发亮的煤球。而且是按计划供应,一户每月一百斤,一个人头再加三十斤。凡工作单位与煤、米、油、盐相关的人,往往备受尊敬。
住在曲曲巷的谷梁丰,在街道办的一家光明煤球厂当工人。个子不高,但结实如石墩,胸肌隆凸,双臂粗壮;眉如毛刷,嘴阔如拳,一脸是笑,巷中男女老少见到他就抢先打招呼,他也会马上说一些关于煤球的消息。
“这一批新到的煤炭质量好,做的煤球当然不错。”
“谷师傅,我们马上去买,谢谢你。”
大家都称他“谷师傅”,只有同住一巷的公良灼,叫他“谷良师傅”。人问何故?公良灼说:“他复姓谷良,名丰,而不是单姓‘谷。”
有好奇的人又去问谷良丰,他说:“我家世代务农,我也没读过什么书。公先生是有学问的人,他说的应该没错。我最佩服公先生,肯帮忙,还不摆架子。”
公良灼在市图书馆工作,图书馆就设在雨湖公园,走出曲曲巷的巷尾,步行十几分钟就到了。老伴是个商场的会计,膝下无儿无女。他家有个小院子,是祖上留下来的,有花有草有树,还有一块用三合土夯成的空坪;房子也宽敞,书房、客厅、卧室、厨房、杂屋,一应俱全。
公良灼自称是“寒士”,但不是贫困的意思。他生下来就先天不足,瘦弱而且真元之气不充弥,一年四季都畏寒怕冷。三伏天,人家热得恨不能连皮都脱下来,他却要穿小夹袄;冬天呢,内衣上罩厚毛线衣、短棉袄,再加毛皮大衣,还要围上长围巾,戴上口罩和手套。他家除盛夏不烤火外,其他季节都得使用烧煤球取暖的铸铁炉子。他的书房门联,是自撰自书,篆字,古朴端庄,带点夫子自道的意味:“盛夏灼人犹怕冷;丰衣寒士不趋炎。”
公良灼的字是真正写得好,楷、行、草、篆、隶,各尽其妙。但他不写商店的招牌,也不让他的书件在字画店出购。唯一出现在公共场所的字,只有一幅丈二宣纸写毛泽东的《念奴娇·昆仑》,楷书,挂在图书馆一楼大厅正面的墙上。此词毛泽东写于一九三五年十月,公开发表在一九五七年一月号的《诗刊》上。馆长说:“请公良先生运笔,但没有润笔费。我相信你喜欢词中的‘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的句子,我们又何尝不希望,人与人之间‘同此凉热?” 公良灼说:“为你这几句话,我写。”
在这一刻,公良灼想起了为他上门做煤球的谷梁丰。他家做饭、烤火离不开煤球,煤球让他在寒冷中领受春温的恩惠。
巷中人家,常上门求公良灼写红双“喜”字,写“福”字,写对联,或者代写书信,他满面春风有求必应,费纸费墨费时间,求字者一句“多谢了”便是最好的报偿。邻里有老人去世,丧家也要请他用白纸写“恕报不周”四个大字,贴在大门边的墙上。他往往用隶书写,庄严、肃穆,还带点难言的衷曲。此语的意思是:请宽恕我们没有及时通知所有的亲戚朋友,有疏漏或不周全之处,多担待。
谷梁丰的父亲辞世时,就请公良灼写过这四个字。他的老家在遥远的乡下,那里还有几个远房戚旧。城里的按規矩都报了丧,远乡的没有。谁知快出殡时,远客得到消息,赶来挑理闹事。当他们看到“恕报不周”的白纸黑字时,赶快闭口收场。这让谷良丰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总算化险为夷了。丧事完结,谷良丰作古正经去了公良灼家,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公先生,谢谢你。我是个粗人,没习过字,你以后叫我专写这四个字吧。”
“行。其实,我更要感谢谷梁师傅。我家煤球用得多,计划指标不够。你就给我去买回煤炭末(一百斤指标买两百斤),去挖回黄土,然后在我家亲自做煤球。这比去煤球厂买煤球,数量多了,也实惠。”
每个月选一个晴日,又正好是星期天,谷良丰都会去公良灼家做煤球。
公良灼夫妇比谷良丰年长十多岁,面对着做煤球这样的体力活,没法子帮忙。谷良丰也根本用不着老两口动手,说:“你们去休息,我一会儿就干好了。”
公良灼便让老伴去歇着,对谷良丰说:“我可以为你沏茶、递烟、扯闲篇。别人说做煤球是体力活,对你来说,我看不但是技术活,还是艺术活。”
谷梁丰哈哈大笑,说:“公先生,你抬举我了。”
“来,先抽支烟。我想告诉你,我不姓公,是姓公良;你不姓谷,是姓谷梁。我们都是复姓。”
“哦。”
“你的老祖宗叫谷梁赤,是孔子的学生子夏的学生,写了《谷梁传》一书,为‘春秋五传之一。我这个复姓公良,与周朝时的陈国同宗,都是舜帝的后裔。”
“公良先生这一说,我也是名门之后了。”
“对,因客观条件所限,你没有读书,但你懂得尊重文化,这就了不起。现在条件好了,要让后人多读书,哪个时代都需要读书人啊。”endprint
“听公良先生说话,长见识。我该干活了!”
谷梁丰利索地脱掉鞋、袜,挽起裤管、袖口,扎紧腰带,提起自带的工具,大步走到空坪上。先用铁耙子将黄土和煤末,按比例和匀,再加适量的水,和成稠稠的煤泥。然后,像摊大饼一样,把所有的煤泥厚薄相等地摊成一大片。待稍干,他持一把像锄头似的弯嘴刀,在摊开的煤泥上纵横切割,那么长的刀切线,直如弦,切划出的每一个小方块,大小均等。
公良灼说:“你的手性好,假若是握毛笔写字,基本功早就练好了。不错!”
“我只要把‘恕报不周四个字写好,就心满意足了。”
接着,谷梁丰用平头铲,把所有的小方块,铲进一个宽大的箩筐里,有三百来斤重。再搬个圆形矮铁墩,置于箩筐下。
“公良先生,我开始摇煤球了。”
“都说你在煤球厂是顶尖高手,力气大,技术精。别人只能用小箩筐,不过五六十斤的样子。”
“一点不假!”
谷梁丰的两手分别抓住箩筐两边的提手,上下左右地摇动起来,快似旋风,重似崩石。小煤块在箩筐里哗哗哗地响着,如骤雨穿空、惊涛掠岸。在猛烈的摇动中,小煤块的棱角慢慢收拢,由方形逐渐变成圆形。
公良灼双眼盯着谷梁丰的形体:双脚站的是骑马桩,如铁爪抓地,纹丝不动;腰板微弯,双手如桨跌宕起伏;不一会,黑红的脸上汗水巴叉,呼吸却照样不急不滞。好手段!
公良灼说:“摇圆了煤球,就行了。”
“不。在你这里摇,我要多摇半小时,煤球不但要圆要光亮,还要紧凑、结实,才经烧。”
摇好了煤球,谷梁丰双手端起箩筐,轻轻松松的。再很均匀地把煤球倒撒在空坪上,阳光下如一地的黑玉石,大小一致,抛撒出圆润的光晕,很好看。
“谷梁师傅,辛苦了。来,到我书房去喝茶、聊天。” “不急,我先收拾工具回家洗澡、换衣,弄出个干净样子。晚上,我再来拜访,才对得起你一屋子的书香气。你曾告诉我,你每次看书时,都要先净手,再点燃一根线香哩。”
公良灼微微一笑,说:“好,晚上我在书房等你。”
如果不是三伏天,公良灼的书房里,一定会燃着一炉用煤球烧得旺旺的火。金色的火苗子,透亮透亮的,像丝绸飘动,热力四射。
“这次我给你沏的是武夷山的‘大红袍,你看味道怎么样?”
“公良先生,你太客气了。你让我喝好茶,还告诉我茶的品类,居然有绿、红、白、黄、黑茶的区分。上次你让我喝的是西湖龙井,绿茶,金贵哩。”
他们聊天,很率意,很真纯。没有一个固定的题旨,但决不说东家长西家短的废话。然后,公良灼让谷梁丰磨浓一砚池的墨水,抻纸濡笔,示范着写“恕报不周”四个隶字,边写边讲解如何运笔,尔后再让谷梁丰临写数遍。
谷梁丰告别时,公良灼必说:“这煤球多好,黑亮如玉,有形有色;还有好内质,火旺、耐烧,让我这畏寒之人身心俱暖。谢谢你——谷梁师傅。”
公良灼夫妇也常去叩访谷梁丰家,两家相距不远,慢慢走有十分钟就够了。谷梁丰上有老母,下有四个读小学和初中的孩子。他是煤球厂的工人,妻子是纸盒厂的临时工,工资都不高。
听见敲门声,谷梁夫妇连忙开门迎接。
“我们来看看你的母亲,看看孩子们。”
“真的受不起,你们太客气了。”
进屋后,公良灼夫妇先向谷梁丰的母亲请安,再问问孩子们的学习情况,然后坐下来喝茶、聊天。临别时,公良灼的夫人会从带来的大提袋里,拿出送老人、孩子的水果、点心,还有一沓子书。公良灼抚着孩子的头,说:“做完了作业,就读这些书,有童话、寓言,还有唐诗、宋词,要慢慢读、认真读。读书为什么?知耻、明理、养性、增智。将来,你们要争取去读大学,好不好?”
孩子们一齐回答:“谢谢爷爷、奶奶。”
日子在谷梁丰摇煤球的声音中,一个月又一个月飞逝而去。公良灼在煤球燃起的火光中,平平安安地走向衰老。
公良灼在一场大病后,溘然辞世,刚刚六十岁,时为一九六五年冬。
谷梁丰哭得很伤心。在操办丧事时,他用隶书在白纸上写了“恕报不周”四个隶字,贴在公良家门边的墙上。
看过这字的人都说:“不错,到底得过公良灼的耳提面命,神形酷似!”
灵堂里的棺材旁边,燃着一炉烧得红旺的煤球火,映着窗外飘飞的雪花。
公良夫人对谷梁丰说:“你和孩子们想要什么书,到他的书房里去挑选吧。临终前,他嘱我把所有的书,都捐给他工作过的图书馆。”
谷梁豐说:“谢谢。我们要读书,去图书馆借,公良先生早给我们办了借书证。”停了一会,他又说:“待晴天了,我还来你家做煤球!”
西窗烛
丁点点总是在子夜十二点,走进这家名叫“西窗烛”的小书店。
正是仲春时节,外面下着霏霏细雨,寒气如锥。他推开虚掩的店门,空调的暖风扑面而来。门边一侧的墙上贴着一张小告示:请您先净手再读书。丁点点走到专设的木架前,在一盆温水里认真地洗了手。然后走到“免费阅读区”的一个角落里,在一张藤椅上小心地坐下来。值班的营业员是个小姑娘,叫小青。正要走过来打招呼,丁点点摆了摆手,小姑娘马上回到她的位子上去。
这家书店是丁点点开的,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专门生产、销售旅游产品的公司。公司有他得力的助手管理,而且赚钱,不用他操心,他只是白天去巡查一下,便回到除了他还有一条影子的家。书店也有专人打理,但他每夜都来,一直要守候到天亮。他常对部下说:书店白天是生意,晚上是态度和温馨。书店不论盈亏,旅游产品公司可作它坚强的后盾。
三十七岁的丁点点,老家在外省一个小县的乡下。他个子高挑,白净脸,亮眼,高鼻,很有范儿,事业也不错,可他至今没成家。他觉得一个人可以无牵无挂,自由自在,何况他有家了,家在“西窗烛”。
这店名取自唐诗中的“何当共剪西窗烛”,意思是夜晚来这里免费读书的人,在氤氲的书香书味中,彼此都是朋友。“西窗烛”店堂不大也不小,专门辟出三分之一的地方,设立“免费阅读区”,错落地摆放着沙发、藤椅、长条桌、小书桌。来这里读书、过夜的人,一概欢迎。背包客、流浪者、失眠人,男女老少,谁也不知谁来自何方。但也有规定,要求服饰干净,不可大声喧哗;看书累了可以睡,天明了便离开书店。这里免费供应茶水,也备有留言簿以供书写感想。endprint
丁点点为什么要开这个书店呢?大学毕业那年秋天,先想在老家找个工作,没有中意的。到了冬天,他背着一个旅行大包,来到这座人生地不熟的城市,一次次去应聘,不是他不愿意,就是别人看不上。身上的钱带得不多,不能住旅馆了,入夜只好在街上游走。十点钟的时候,又冷又疲倦的他,发现小街上还有一家没关门的小書店,便走了进去。店主是位老人,一头白发,满脸慈祥。看了看他,说:“小伙子,看样子你冷坏了,快进来暖一暖。我给你泡杯热茶。”他突然喉头哽咽,流下感激的泪水。小书店原本是十点关门的,老人不催他走,陪着他坐在火炉边聊天、打盹,直到东方破晓……
第二天,丁点点又去了招聘会,什么条件也不讲了,到一家旅游产品小作坊去当推销员。几年后辞职,贷了一笔款,办起了自己的旅游产品公司。但那个让他栖息了一晚的小书店,和那位不肯透露姓名的老人,让他刻骨铭心。他后来去找过那家小书店,谁知歇业了,老人回乡下老家去了,具体是什么地址,没人说得明白。
丁点点手里拿着一本明人张潮所著的《幽梦影》,随意地翻着。这本书他看过多少遍了,很多章节都能背下来。他眼角的余光扫视着周围,辨认着哪些是熟客哪些是新面孔,猜想着他们是干什么的。在沙沙沙的翻书声中,也会偶尔有人轻声交谈一两句,也就一两句而已。
在对面靠墙边的一个中长沙发上,坐着一个老奶奶和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他们并不是一家人,是在这里认识的。老奶奶是干什么的?不知道,只知道她是个有文化的人,她每晚看的都是辞书,或是《英汉大字典》或是《说文解字》。他曾经有意无意地告诉值班的小青:她长期患有失眠症,只有倚靠在读书人的旁边才可以小睡一阵,老伴不在了,儿女在外地,她在这里找到了家的感觉。这个小男孩应该是个没家的孩子,或者有家归不得,白天在街上流浪,夜晚就到这里来,读的都是童话和神话故事,也许稍稍上过学,读这样浅显的书,还有许多字不认识。
老奶奶眯着眼打盹,忽然醒了,小声问:“你怎么不翻书了,遇到难字了?”
“是。您看,这个字?”
“是‘集,‘集合的意思。”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圆珠笔和一小块纸,快疾地写起来。
“上面的‘隹是鸟的意思,一群鸟站在树木上,就是‘集,不过繁写的‘集上面是三个‘隹下面是‘木,就更让人明白了。记住了吗?”
“记住了。”
老奶奶笑了笑,又睡了过去。
丁点点发现今夜来人中,有好几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身边搁着很大的旅行包,一定是来这座城市找工作的,和他当年一样。他放下书,站起来走到热水器旁边,打满一壶滚烫的水,去为一个个的空杯子添茶。人们对他含笑点头致谢,他摆摆手,表示“别客气”。
丁点点发现今夜,有张老面孔不见了。
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身子瘦削,平头,额上皱纹很深,戴一副老花眼镜;白衬衫、羊毛衫、黑色的西装西裤;手里提着一个干净的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一进店门,先洗手,再用手帕擦干净,然后取一本英文版的哲学书,坐在藤椅上看得全神贯注。快天亮的时候,他放好书,拿起蛇皮袋子去卫生间。他再次回到店堂时,换上了一套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还是提着那个蛇皮袋子,里面放着西装之类的东西。他向小青点点头,礼貌地挥挥手,潇潇洒洒地走了。
这个老人以前是干什么的,没有谁知道。只知道他现在是个拾荒人,也就是拾破烂的。因为,小青有一次在一条大街边,看见他在垃圾箱边翻弄垃圾。小青怕他难为情,赶快走了。
丁点点听说这件事后,确实感到很奇怪。这个老人是本地的还是外地的?以前应是个有学养有体面职业的人,怎么沦落到拾荒为生?他几乎夜夜都来,怎么今晚不见踪影了呢?
丁点点朝小青招了招手,小青轻轻地走过来。
“小青,那个穿西装的老人怎么今夜没来?”
“他今夜没来,或许以后会来,或许漂到另外一个城市去了。他在这里的夜晚,应当以为是回到了家。”
丁点点叹了口气,说:“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此心安处便是家。”
……
丁点点天天都是子夜时走进“西窗烛”,天亮时离开“西窗烛”。
穿西装的老人如行云流水,从此再不见踪影。
那个老奶奶夜夜都来。挨在她旁边看书的小孩子,忽然被他的父亲和继母接回了老家,临走时,他在留言簿上写了一句话:“书是我的家。”
老奶奶的身边,又换上了另一个小孩子。
“西窗烛”的灯光,燃短了一个一个的长夜。
丁点点永恒地坐在“免费阅读区”的一个角落里,心静如水。
责任编辑:赵燕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