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朝晖
一大早在这里行进的队伍,都是一个样子。
他们从南边来,低着头,慢腾腾地走着,伴着低低的哭声,鼓乐手无精打采地吹着。走到北边那座房子前,纸棺推进去,顿时哭声大震,鼓乐声大震,孝子在门口跪下。一个小时之后,他们捧着骨灰出来,孝子手里的相框上多了一把黑色的雨伞。母亲说,雨伞是为了给亡者遮风挡雨的,去阴间的路那么长,还不晓得会遇到多少恶鬼呢。
我听得浑身发冷。母亲又说,学佛学得好的人就不会,阿弥陀佛说不定会来接他的,去极乐世界,再也不用投胎受苦了。
陈小勤的妈此刻正在那座房子里,之前,我妈和其他居士围着她的遗体转,嘴里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到要推进炉子去的时候,他们的声音越来越齐,一声比一声大,像是为她壮行一样。我跟着他们也默念着,不知不觉泪如雨下。
陈小勤是我儿时的伙伴,比我低一年级。她平时总一个人在家,有的时候她爷爷过来,待上几天再走。她父母在乡下工作,星期六偶尔回来一下。我没怎么见到她和父母一起欢天喜地的时候,倒是她父母成双成对进出,喜气洋洋的。
她比我自由,家里的事都她管着。她脖子上挂着一串钥匙,不是一片两片,是一大串儿。这些钥匙,不仅能开门,还能打开家里的各个柜子。柜子里面很可能藏了鸡蛋糕、桃酥、糖果、麦乳精等等。那时候,人人家里厨房的柜子都会上锁。有一次,隔壁的军丽和她哥弄开柜子,把家里的猪油舀了一大勺,和着红糖拌饭吃,还挨了她妈一顿打。
小勤不跟他们玩。不知为什么,她只愿意我去她家,两人在家里画画,从床底下翻出她爸的旧书来看。有的时候,她会出其不意地掏出几粒高粱饴给我,或者一小把葡萄干。她有一根细长的辫子,头顶梳了马尾,一根编成三股的辫子顺着滑下来,一直到腰间。她走得快了,辫子跟着她来回摆动,倒像是她在摇头晃脑。
其他人很看不惯,家里阔有什么了不起,还得意洋洋,还不让去她家。那个时候院子里的小孩在分派,一派和另一派势不两立,凑到一起就相互对骂、起哄,人家玩的时候故意去捣乱。
小勤似乎在两派之外,没有谁拉她。我犹豫了几天,对两派的立场都不坚定。我没想过不加入他们的严重性。一天下午从外面回来,听说有一派出了个馊主意,喊个不要脸的男生在小勤经过的时候扑上去亲她,把她推在地上,脸都让玻璃划破了,小勤爬起来往家里跑,又羞又气。
我跑到她家,门上是一把大锁,她家里没大人,她会去哪里呢?
几天之后,小勤脸上打着疤回来了,这次是和她爸爸一起回来的。她爸爸,那个矮矮胖胖的男人也没找男孩家麻烦,星期一又回乡下去了。
“你不加入我们,谁欺负了你就没人帮你。”军丽有天跟我说。我心里有些害怕,忙说好吧我加入,然后问她,可不可以让小勤也进来。军丽撇撇嘴,答应了。
我们喜欢在屋后几堆沙上挖坑。挖好了坑,把竹签横竖放着,铺上一层纸,再在上面盖一层沙,若是有人不小心踩到了一脚掉进坑里,挖坑的人就乐得直拍手。但因为大多数人都知道,很少有上当的。小勤对这个游戏却乐此不疲,她有的时候挖好坑之后,还捏几个小人故意“掉”进去,一样玩得津津有味。有的时候一大群人在沙堆上玩,挖来挖去其他人就没有兴趣了,只剩下我俩。
一天,小勤偷偷地問我,“他们的派可以退吗?”我说,“不加入派谁欺负了我们,没人帮忙的。” “嗯……军丽我不大喜欢她。” “为什么?” “她老喜欢问我要东西吃,身上没带就要我去家里拿。有次还跟到我家里,这里翻翻,那里翻翻。”我想起军丽那瘦长的脖子,心里有点不舒服。“她还向我借钱。” “还了没?”“借过两次,没还,我再不肯借了。”我正要说话,猛地妈妈推开窗子,冲我喊道,“吃饭了!”小勤拍拍身上的沙,冲下沙堆,向食堂跑去。
从家里去学校,那棵树是绕不开的。它有多高呢?向上望去,只看见枝叶已经伸到了对面那栋红房子的屋顶。密不透风的枝叶,把这段路罩得严严实实。一年四季树身上都是青苔,树边的围栏上也是,地上也是。晴天还好点,到了雨天,我们穿着雨靴、凉鞋得小心着走。
可是那棵树是空的,树干上有很大一个洞,可以毫不费力地进去一两个人。大人们对我们说,那棵树不能靠近,不要得罪它,它成精了。有一次我在树洞边站了站,也没感觉怎么样,只是觉得洞口凉飕飕的。我妈说,那是股阴风。吓得我每次路过都赶快悄悄地跑开,生怕惊扰了里面的树精。
我总觉得小勤也成了精,躲在里面。不怕鬼的男生有时会钻进去,等胆小的女生来了突然跳出来吓唬她们,弄得我每次上学回家都贴着红房子的墙根走,生怕里面会冒出个人来。有的时候,我又希望里面真有神仙,不是吓唬人的男生也不是白脸红牙的妖怪,而是像小勤一样白衣飘飘的仙女。
有一天晚上,大概八九点钟,我在窗前写作业,猛听得外面有人叫我。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叫我的声音一次比一次清晰,“马烨,马烨,马——烨……”我连应了几声,放下笔就往外走。黑暗中,看不清外面是谁站在那里叫我,就循着声音追去,一直追到那棵树下,没有半个人。我疑惑地往回走,心里在猜测那声音像谁的?回到家里,妈一脸狐疑地望着我,“刚才跑哪去了,招呼也不打一声,谁叫你,这么急?”我心里还在猜,“像是小勤的声音。”我妈吓得赶紧搂住我的头,又一把把我推开,“以后晚上谁在外面叫你也不许出去,听到了没有?鬼喊伴呢!”
我实在没想明白,那天明明有人叫我,很清楚地叫我的名字,一声比一声大,真的像是小勤的声音,她喜欢把我的姓拖长了。她真的来了吗?来看我了?怎么又不见了呢?
我真的很想她。
到现在我仍然不敢相信那天下午发生的事。明明我俩一前一后地走着,下大雨了,我说,“小勤快跑!”雨越来越大,还打起了雷,天空一闪一闪的。到那棵树下时,一声炸雷把我打蒙了,我浑身一镇,像被定住了一样,再反应过来时,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往学校跑……
到了学校,我收起我的伞一看,伞顶上齐齐整整烧出了一个圈,圈边上还有烧糊的痕迹。我吓得两腿发软,一个下午没说一句话。endprint
放学时我才知道小勤的事。那天晚上雨一直没停,一会一个炸雷,吓得我蒙住被子,不敢挪动一下。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妈妈去帮忙了,我想去找她,又不敢一个人再次走过那棵邪恶的树。
小勤晚上来找我了。她告诉我,“你以为我真的死了吗?没有,我是吓吓我妈的,他们老是不回来,看看,这不是回来了吗?”我说,“太好了!今天我发了疯似的往前跑,还以为你跟在我后面呢。”她说,“我是跟在你后面的啊,到了学校我就去班上了。”我又对她说,“等不下雨了,天晴了,我俩再去沙堆吧?”
我们挖坑,我已经挖好了,上面铺了纸盖了沙。她还在挖,使劲地往深处挖,手都够不着了,还跪下去往外掏沙子。我说,“够了吧,挖这么深干什么?手都够不到了。”她说,“深一点热乎些,不会冷。”天越来越黑了,一下子黑得什么也看不见。我说,“走吧,都看不见了。”她头也不抬,“你走吧,你快点回去吧,我就不回去了……”
“马烨,马烨,快起来!”我翻身坐起,却见妈妈忙不迭地往我头上套衣服。她见我还没有清醒过来,又跑去拿来冷毛巾使劲搓我的脸。
我想起小勤,她真的死了吗?
我总觉得那晚小勤和我说的话才是真的。她一定是跑到哪里躲起来了,有个地方,不用上学,不用写作业不用考试,也没有父母,大家都一般大,也不用天黑了各回各自的家。大家穿飘飘的衣服,袖子裙子长长的,露不出手露不出脚来。也不用吃饭,只吃仙桃和各种漂亮的水果就能长生不老。
那个地方怕是很难去吧?我每次见到她,她还是穿的平常的衣服,也背着书包陪我上学回家,还帮我一起大扫除。我觉得以前的日子又回来了,她真实地存在于我的生活中,而那天的遭遇,是一个再不想提起的噩梦。
我问,“小勤,你到底住在哪里啊?为什么我找你找不到,除非你来找我,才能见到你?”她神秘兮兮地说,“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一定要帮我保密啊!”她凑近我的耳边,我又闻到了她的头发味,是淡淡的洗发香波的味道,“我现在住在山上,别人找不到的,很远很远,山里什么果子都有,树一年四季都是绿的。”我又问,“你跟谁住在一起呢?”“跟神仙啊,他救了我。那天我一下子蒙了,昏了过去,是他救了我,他一根针扎下去,我就醒来了。是真的,我醒来时,他就坐在我旁边,笑眯眯地看着我。”我还想问问她那个神仙长什么样,那座山我可不可以去,一阵拖鞋的声音“呱嗒呱嗒”由远及近越来越大,我有气无力地抬头看了一眼,蒙住被子想继续问她,可她早已溜走了。
在学校我体育成绩很差,除了仰卧起坐和跳绳,很少有及格的项目。比如说短跑,明明我做好了充分准备,老师口令一下,我总是吓得退后一步再开跑,看着同学们兔子样地往前冲,我就是赶不上,无力地跟在后面。我奇怪打雷那天我是哪来的力气,大脑里一片空白,腿却不顾一切地疯跑。回想起来,真是一个梦。
在梦里我又回到了以前的状态,一条恶狗跟着我,要咬我,我撒开腿往前冲,心里越想跑腿越用不上劲儿,我就这样和自己挣扎着,快跑啊,快啊!狗马上就要追上来了!我差点喊出来,心“砰砰”地乱跳,醒来时,我长吁了一口气。我感到后怕,那天小勤是不是跟我在梦里一样,腿迈不开,跑不快,才被炸雷追上了呢?
经过陈小勤家的时候,发现她家门开了,我高兴得一跃而起,跳上她家的台阶。正在门口张望,她妈从里屋出来。几个星期不见,她黑了,尤其是眼睛周围,黑黑的。她见到我,使劲地笑了笑,翻出柜子里的鸡蛋糕给我吃。我吃了一口,油油的,就拿在手上。我问,“张姨,您回来了?”她说,“回来了,以后天天在家,放学了来家里啊,我给你好吃的。”其实我开始以为,小勤真的回来了,她经常来找我,她就不想她的家吗?
我妈说,小勤妈真的回来了,不再回乡下上班了。她总说要是自己呆在家里,小勤就不会出事,她现在说话有点前言不搭后语,聊不到几句就把话题扯到小勤身上,一群的女人都不晓得怎么安慰她。
我妈前段时间不知从哪儿学了气功回来,又不像是打太极拳的那种,而是随着音乐扭呀扭,一下动屁股一下动腰,手也跟着上下摆动。过了一段时间,她不练气功了,说跟了一个师傅学佛。每天很早起来念,晚饭前也要念一阵,家里常常飘着缓慢的佛乐。
小勤她妈又怀孕了,那天她神神秘秘地跑到我家来。我很久没有看到她笑了,不是勉强挤出来的,是真的开心,又带着一点害羞。我心里很难过,她快要不是小勤她妈了,小勤的名字,记得的人会越来越少,人们都快要忘記她了。原来,一个人的消失这么不重要。我心里暗暗地想,不管生出来的孩子长得像不像小勤,那都不是小勤的化身,小勤只有一个,她永远在那里,在我和她秘密的空间里。
一天小勤她妈来我家里,两人一坐下,她一脸羞愧地对我妈说,“王姐,你看,又掉了……”我妈悄声问,“怎么掉的,你哪儿都别去,睡在床上保啊!”“那天上厕所,刚一蹲下,感觉不对头,就掉了……”我妈止不住地叹息。我回头问,“什么掉了?”我妈低声吼了我一句。
夏天又到了,这个暑假一过我就是初中生了。哥哥姐姐说,“到了初中你就晓得功课有多厉害,趁现在,好好地玩!”我被他们吓得心里紧张,整天在院子里晃荡。小勤她妈又穿起了以前的大军裤,她还新做了几件花衬衣,胸前打了两道褶,圆领,袖子还是泡泡袖,像个小姑娘的样子。我妈说,正好冬月生,月子窝在床上坐得住,出了月子就快过年了,大人小孩都好。我想象着将来小孩生出来的样子,男的还是女的呢?会有一点小勤的样子吗?我妈说,如果长得像小勤,说不定是她托生的。
我妈慌里慌张地回到家,随便把中午的饭菜热了热,就说去医院了。我问她谁病了,她头也不回。
我妈回来了,直叹气。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小勤妈真是苦命,好不容易出怀了,哪晓得怀了个葡萄胎,打掉了不说,以后怕也难有小孩了。”
上了初中,没哥哥姐姐说的那么可怕,功课是多了些,也还应付得过去。最近家里越来越热闹了,经常来客人。有时放学回家,就有些没见过的人坐在家里,那是我妈的佛友,他们很有意思,见了面相互合掌行礼,都谦虚得很。endprint
小勤她妈有时也在里面,不过她话少,不太合群,不像其他人一样,笑起来哈哈直颤。那次以后,她不像以前逢人便说她怎么后悔,怎么没照顾好小勤,而是话很少,也不和女人们凑在一起腌咸菜、织毛衣、讲自家的男人。
七月半快到了,我妈喊她来家里折“元宝”,就是一种金色的纸,折成元宝形状,到时烧给亡人用的。我妈对她说,“你要学就要诚下心来学,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念经就要念出声来,念多了就能背了,天天念天天念,菩萨自然会感应,才能消除你的业障。”
我听说他们要把元宝拿到寺庙里去烧,求我妈给我一些。她问你要干什么?我嗫嚅了两下,她叹了口气说,“你这么重情义啊!元宝不能这样烧,七月半的时候,我带你去吧!”
天黑得一点也看不见了,她带我到一个隐蔽的地方,用白粉笔画了个圈,再递给我,让我也画个圈。我问她,她说她画的这个圈是给家里死去的长辈的,你自己画的圈,你给她吧。我们把一叠叠纸钱扔在圈里烧,我妈说要烧透,这样才能收得到。我在心里念叨着,小勤,你现在在哪儿呢?怎么不来找我了?
我妈开始不肯吃肉了,看我们在长身体,倒是还做给我们吃,但是味道明显不如以前了。她不尝咸淡,舔一下都不肯,因此菜有时咸有时淡,而且肉很老,嚼起来木木的。在我们的劝说下,她偶尔还吃一点鸡蛋,这让我们多少有些安慰。她极力劝说小勤她妈也开始吃素,“不能杀生啊!”她说,“杀了生,又添业障。”
有次我跟我妈到寺里去,发现“素”其实很好吃的。寺里的人把素菜做得有滋有味,还自己腌了许多咸菜,很干净爽口。我把各种素菜用公筷都夹一点,拌着饭,吃得稀里哗啦的。我说,“妈,以后我也吃素算了,我能吃惯。”她瞟了我一眼,“天天这样吃,你能坚持吗?没有发心,你吃不了几天的。”
看来我妈是发了心了,她做什么事都说一不二,坚定得很。过了一段时间还做了居士,发了一件褐色的长袍子,我妈珍惜得很,用脸盆洗了晾起来,没洗手都不让我们摸。
有时候,小勤她妈也和我妈说说她心里那块结。她说,“王姐,我是不是对小勤太狠了,管她管得少,她心里有气了才走的。”我妈说,“缘分吧,你母女可能就只有几年的缘分。要不就是她是个还债的,还完了就走了。”“到哪里去了呢?”“只怕早已投胎了吧。”我听到后大叫,“没有,我晓得她在哪!”她俩一齐惊愕地望着我,“在哪,她在哪?”我想起我答应过小勤不能讲的,就说,“反正她过得很好,她也没有生张姨的气。”张姨一把拉住我,眼睛直直的,“马烨,你是不是梦见她了?你是不是经常梦见她?她在梦里都跟你讲了些什么?”我奇怪地问她,“张姨,难道你没有梦见过她吗?”她叹口气说,“倒是梦见过一两回,她在我眼前晃了晃,我想拉住她,她转身就走了。还有一次,我走在路上,看到前面有个人很像她,我赶过去,果然是她,她正在捡树叶,落在地上的叶子。我说小勤你捡这么多树叶干啥?她看是我,就说当柴烧啊!她看到我也没特别高兴,也没不高兴,就跟遇到一个熟人一样。我说小勤你跟我回家吧,她摇摇头,继续捡,奇怪的是我好像停不下脚,边和她说话边继续走,走着走着就走到她前面去了,她还在路上捡叶子……”我妈马上反应过来,“是不是她冷啊?没衣服穿了?没被子盖了?”我说,“神仙还会冷吗?”她俩齐齐地望着我,我妈说,“你老说神仙神仙,她告诉你,她去西方了?”我不解,“什么西方?”我妈说,“你知道六道轮回吗?天道、阿修罗道、人道、畜生道、饿鬼道和地狱道。人这一辈子走后,会去这六道中的一道。人道和天道是好的道,如果这生多做善事,修福报,来世再投胎为人就会有好命,少受苦。最好的当然是入天道了,天道就是西方极乐世界,长生不老,不再投胎。”
我想一定是我妈那天的话起了作用,小勤她妈也开始吃素了。她说,“真怪,开始还舍不得,还想沾一点肉。天天念经天天念经,后来就不想吃了,反而觉得荤菜脏,腥味重,杀鸡剖鱼太恶心。家里面现有两口锅,两个砧板,素菜一个锅,给男人做的荤菜一个锅,分得清清楚楚的,不能弄混。不吃肉菜一段时间,人瘦了,走路都轻巧多了,做事也精神得很。原来吃斋念佛这么好啊。”
小勤她妈也当上了居士。每逢菩萨生日等重大活动,她跟着我妈去寺里住一两日,哪个居士家需要做佛事的,她有时也跟着去帮忙,家里人过生日,不吃大肉大鱼了,买些鱼虾去放生……和我妈两人在家里一说起佛事来,声音洪亮,满面红光。当然也说东家长西家短,谁谁这不行那不该。
十几年过去了,我们早已搬离了那个大院,院子里的邻居大多没有了来往,只有小勤她妈和我妈因是佛友的缘故,还经常串门。她们还和过去一樣忙,忙得乐呵呵的。
有天回家,一进门我妈就告诉我,张姨出车祸了。听说撞倒的时候,还好好的,还可以自己站起来,走了几步就栽倒了,身上一点伤也没有,血也没流……她不停地念叨着,“可怜呢,前世不晓得造了好多孽,这么修福都消不了……”我陪她去了医院,小勤她妈一直待在抢救室里,进不去。她男人说,其实她手脚有时能动一下,但就是不睁眼,喊她也不应。
五六天了,一直没有她的消息,我妈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说不定在慢慢恢复呢。晚上吃过饭,我去商场买点东西,回来的时候转到河边。前几天热得要命,这会儿倒有点凉风了,风像小刷子一样扫着脸,痒飕飕的。太阳就要落山,一层薄薄的红从近处一直铺向远处,直到水天相接的地方。我记得小时候经常望着那个地方出神,总想着什么时候要去一趟,看看那个缥缈的地方到底有多远,到底是什么样子。
回到家,爸爸告诉我,张姨走了,你妈听到后四处找佛友帮忙去了。
这样的葬礼我第一次见。小勤她妈身上盖着一块黄色的布,头没有完全蒙住,露出一截仍然黝黑的头发。十几位居士穿着褐色海青,坐在灵堂念经,伴随着的不是寻常的哀乐,而是家里经常听到的佛乐,让人感觉这不是葬礼,而是一场祈福的佛事。
居士们说,这才修得好呢,撞倒了又不疼又没有受伤,血都没有流一点,完完整整的。昏迷了几天就走了,又没有拖累亲人,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这才修得好呢。我就怕得病,得大病,拖累家里人,花一堆的钱来治,还要疼,要疼死……
小勤她爸反复说那几句话,“一句话也没有留下,平常在家里想和我讲几句我懒得听,要她莫讲莫讲。这几天在医院里,手脚能动的,有的时候手抓几下,像要扯掉身上的管子,我按住她的手,让她别动,她也就不动了。她明明听得见的,就是不想睁眼,不想开口,她没有求生的欲望……”
凌晨四五点,我第一次这么早走在街上,一切跟夜里一样,静悄悄的,好像走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我想起他们说的阴间,是不是就这个样子,谁也不认识,一个人要穿过很多巷子,过很多道门,受很多苦,还不知能不能脱离苦海。我有些害怕,远远看见前面有个人,我放慢了脚步,想离他远些。奇怪他走得好慢,走着走着我就要赶上他了,这才看清原来是位老太太,背着一个我妈也有的土黄色袋子。我大胆地跟上去,她回头见我,问,“你也是去送葬的?”我说,“嗯,那是我家原来的邻居。”我问,“她也是你熟人?”她答,“不认得,是王居士喊的,喊了就来帮忙。我们学佛的都这样,将来自己往生的时候,也要他们来帮忙的。”
往生有多好,让他们如此的期盼?在一座小寺里,我看到过一间往生堂,里面有两三间屋子,跟宾馆一样布置。客堂有几个软的卧榻,还有一排排椅子,摆得整整齐齐像准备听课。正对大门,是一张阿弥陀佛的画像,他低着眉,微微带笑,俯视不敢跨过门槛的我。听说居士们相互邀,差不多到那个时候了,就都住到往生堂来,一起等待,阿弥陀佛说不定会来接他们的。
入殓了,是在居士们的诵经声中盖棺的。我妈说,“几天了,身子还是软的,眼睛嘴巴都合上了。她修得好,无牵无挂,可能真的去西方极乐世界了。”
“她真的去了天上呢,昨天,我回家的时候,她一直在上面陪我,一直把我送到家。”他们说得像真的一样。
我想起小勤,她曾悄悄告诉我她住在山上。死生之间,是不是只隔了一座山?山里面到底有没有住着神仙?
责任编辑:吴 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