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平兆
我被哗哗的海涛拍醒了。潮水一旦涨到塘脚,我的床就一下一下晃。我的小屋建在海塘上,像一个疯子掌控的摇篮,常常被海浪摇睡,又经常被海涛拍醒。
窗外白茫茫的,我揉揉眼数塘下的船。我是看船的,每天第一件事就是数塘下的船。海水混浊,波涛起伏,晃荡的船像河里游的鸭子。我数了三遍,数字都不一致。都吃饱了撑的,我骂海钓客。海钓客半夜里陆续回来,相互嘲讽调侃,诱我竖起耳朵听,害我没有睡好觉。海钓是个赔本买卖,钓的鱼从来值不了船租钱。疯子也有清醒的时候,我担心海钓客突然不海钓了。我儿子买了条钓鱼船,就锚在塘下,用于出租,还没有赚回买船的钱。
塘下的船在波浪中晃荡,我闭了眼等待潮水退。
海面上响起哒哒声,一条大船在远处驶过。我睁开眼,以大船为界,分两片重数,九条,是九条,我儿子的船在中间。该回的船都回来了,我放心了,慢慢走到屋外,面朝大海尿。我的尿经过石缝,流到塘下。想到自己的尿汇入了大海,我头脑清醒了,挺起小腹,让断线的尿滴滴进石缝。
吱嘎吱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辆自行车向海塘上骑。我转身看,骑车的是个陌生人。潮水涨平了,不是海涂上捉蟹时候,我警惕了,盯着骑车人。自行车近了,他弓着背,头发花白。我害怕被他撞,故意咳了两声。
他抬头看我一眼,下了车,推着走近我。他穿黑灰长裤,米色旧茄克,脸上有不少老年斑,我估计比我年轻不了多少。他对我笑笑说:“我来钓鱼,海钓。”
我好奇地看他渔具。车架上绑着可伸缩的细鱼竿,车把上挂蓝色塑料桶,里面装着两个盒子,想必是鱼饵和饵料了。车篮里还有个塑料马夹袋,里面不知装着什么。我见过真正的海钓客,对他轻蔑一笑,嗤之以鼻。
他望了望浊浪滚动的海面,又望望我的小屋,撑好自行车。从车篮里拎出马夹袋,晃晃说:“中午饭,怕晒,让我放一下。”
我笑了笑,同意了。我孤身一人,他来陪吃饭,傻瓜才会拒绝。他弓着背,走进我的小屋。屋里放着臭马桶,半夜我拉屎了,还没有把马桶踢到床下去。我有些尴尬,跟着他回屋。
他跨进门,流露惊讶之色。我的屋子小得可怜,就六平米。东边被一张窄床占据了,饮水器脸盆架煤气灶和小水缸挤在西边,窗下是两斗桌和一把竹椅子。酒、空碗盆、瓶装花生米、乳豆腐和小电饭锅胡乱站桌上,像一群老弱病残的散兵。我跟他笑笑,扶着床沿,将马桶移到床下,指指塘下的船,告诉他,“我是看船的。”
他向里迈了一步,将马夹袋放在桌上,对我竖竖大拇指,退出小屋,取了工具向东走。
我泡了方便面,通过东墙的小窗口看他。他走出百来米,回头望眼我小屋,放下塑料桶,装上鱼饵,将鱼钩甩进海里。塘下很浅,除了小跳鱼,应该没鱼可钓。我觉得有意思了。看船的生活单调乏味,涨潮时看海浪,退潮时看海涂上的小蟹和跳鱼,偶尔海鸥飞来,算是对我的额外照顾。他新鲜出炉,滑稽地在我眼皮下海钓,我怎能放过。我吃完面,草率地冲一下碗,拖出椅子坐着看。
海风徐徐的,海浪缓缓地滚动,潮水在慢慢地退。他低着头,很久才抬一下,我感觉他是个糊涂鬼。
太阳爬高了,潮水退了下去,塘脚下露出湿漉漉的海涂。我看不到他的浮标和鱼饵,但我知道肯定搁在某个地方。他依然低着头,没有动。在没有水的泥涂里海钓,等于缘木求鱼,我怀疑他脑子有病,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人容易乐极生悲,我高兴过头了,口水呛进气管里,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听见了我的咳嗽,发现潮水退了,钓饵搁在海涂上,梦醒似的甩了甩头,侧头看我。
我站起来,扶着塘沿咳。他扭头望望海洋,趴在塘沿往下看。我咳出了一口痰,吐到塘下的海涂上,呼吸顺畅了,也趴在塘沿看。塘沿是石块砌起来的,有三米来高,塘脚凌乱地堆着护塘石。我年轻时攀爬过,现在想都不敢想。
他脱了鞋,挽起裤管,提着塑料桶和鱼竿,一手抓塘壁,爬下去。千万小心呵,我瞪大眼睛瞅。他在慢慢地后退,我的脚抖了。他终于下了海塘,我松开握紧的拳,在塘石上擦了擦,我的手捏出了一把汗。
他走过护塘石,跟我眨眨眼,走进潮水里,将鱼钩甩进海。海浪向他奔过来,他后退了两步,还是被浪头追打了,他弓着背,跳了一下。海浪打湿了他的裤腿,他对我咧咧嘴,回头看前面的海。
他有些可爱了,我又坐下来看。
潮水又退下了些,塘下的船搁在海涂上,不摇了,像一个个入睡的婴孩。他下鱼钩的地方又没了水,他又往下走。海鸥飞来了,在他头顶盘旋。他挥动细长的鱼竿赶,海鸥呀呀骂着,飞向远处。
潮水在慢慢退,他追随着潮水走。
我没了耐心,回屋给自己弄吃的。我在电饭锅里蒸了三根茄子,烧了雪菜小鲳鱼,盛了一点花生米,倒了一小杯土烧酒。我每天都要喝一点的。医生叫我戒酒,不喝酒我比死还难受。我以前喝半斤,现在喝一小杯。
我准备端酒杯,他走进小屋来。他已经清洗过,裤腿湿淋淋的,穿着黑色旧皮鞋。我探头张望塑料桶,他侧桶给我看,嘻嘻地笑着,不像老年痴呆的人。他的桶里有两条小泥鱼一条小跳鱼,海涂边也只有这类小鱼了。
我指指他的马夹袋,示意该吃饭了。他放下塑料桶,走近桌子。我将自己移到床上,让椅子给他坐。他解开马夹袋,取出中午饭。他带的是油煎带鱼和雪菜烤笋。
我举举酒瓶,问他要不要来一杯。他摆摆手,夹一块油煎带鱼放我鱼盆上,说:“带鱼是我姐煎的,你尝尝。”我指指桌上的菜,意思是让他随便吃。
他没有急着吃,看着雪菜鲳鱼说:“年纪大了都想叶落归根。我姐原先住城里,姐夫去世后,就回老家了。她在长河花园买了房,两室一厅,长河花园你知道吗?”
我点了点头,长河花园是长河镇最漂亮的房子,就在长河边,我看见过但没进去。
他又说:“长河花园离我近,十分钟就到了,我姐三天两头来看我。我老婆死了,儿子和女儿也都进城了。我姐回长河住,一方面是叶落归根,另一方面来跟我作个伴。”endprint
我咂一口酒,用筷指指他面前的饭。
他扒了一口,啃了点油煎带鱼。他有一个好姐姐,内心有种自豪感:“我姐是个好人,我困难时她经常接济我。我有一儿一女,孩子小时候家里穷,没有衣服穿,读不起书,全靠我姐接济。”
有这样一个姐真好。我笑眯眯地望着他,为他高兴。
他说话的兴致高了,他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福气,我姐本来也是普通的人,嫁了一个军官,就不一样了。我姐夫曾在部队当团长,后来转业回城当官,在商业局,工资蛮高的。那时自行车缝纫机紧俏,别人买不到,我姐夫有办法弄到票。”
我抓起一粒花生米,塞进嘴,对他刮目相看。
他吃了一大口饭,夹了一块笋,吧嗒吧嗒咬着说:“我姐不是我的姐。”他口腔里有饭菜,声音有些含糊,我咽下嚼烂的花生米,疑惑地盯着他看。他将嘴里的饭菜咽下了,补充说:“我姐是我老婆的姐,我没有姐,我老婆的姐比我亲姐还亲。”
噢,我感慨了一下。
他一边吃饭,一边不停地夸他的姐。这么好的事怎么轮不到我?我呷了口酒,夹了点鲳鱼吃。
他将最后一口饭拨进嘴后,端起菜盒,将剩下的雪菜烤笋连汤倒进嘴。笋占位置,他的腮帮鼓鼓的。他一边咀嚼,一边站起来整理空饭菜盒。放好马夹袋,他的嘴巴清空了:“我再去钓一会儿,想钓条河豚鱼。都说河豚鲜,我姐想尝尝。”
河豚有毒,吃不好有危险。我惊奇地瞪大了眼,城里的女人真怪。我的脑海里出现了河豚鱼,圆滚滚的,头和背有青青的花纹,肚皮糙糙的,在鱼里算丑了。
他出了我的小屋,径直向东走。走出百来米,又挽起裤管下海塘。我想他毛病可能间歇性的。我拍拍椅子,坐到椅子上,美美地咂了一小口。一小杯酒我得喝小半天。
朝霞似火,海钓船安静地躺在海涂上。小沙蟹从洞里钻出来,大摇大摆地海涂上走。小跳鱼探头探脑的,像顽皮的孩子。我坐在窗前,呆呆地望着它们,感觉有伴。人是需要伴的,儿子曾经给我抱来一条小狗,我没有要。我有海涂上的小蟹小鱼。一条跳鱼跃起来,跳向沙蟹群。我的心咯噔了一下,睁大眼睛看。
自行车啪地在海塘上安顿了,海钓者进来放午饭。
我觉得他又得徒劳一天,站起来对他说:“你应该去内河钓。”
“啊,你说什么?”他没有听清。我指指塘下锚着的船,又指指遥远的海,比划着说,“海钓要租船去外海。”我看过真正的海钓客,他们都年富力强,穿专门的衣服鞋子,有专门的渔具和鱼箱。
他理解了,问:“坐船出去要钱吗?”
我伸出手,屈了中间三个指,摇了摇。租船出海每人六百,人少包船再加钱。他疑惑地望着我摇动的手,不屑地说:“什么呀,要六十,我才不花冤枉钱。”
他怀疑我推销了。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决定跟他保持距离。
他出小屋,取了渔具和塑料桶向东走。我没有跟出去看。我知道他会脱鞋挽裤管,攀爬下海塘去。有的病无药可救,我没有必要替他捏把汗。
潮水在轻吟浅唱,他走进了我的视线。我的大窗面向大海,他走进潮水就到了我的窗外。他将鱼钩甩进海里,弓着背看面前的海,像在给海难中死去的人默哀。海浪匍匐前行,在他面前开出朵朵白花。他钓鱼,把我也钩住了。
潮水涨了,匍匐前行的海浪淹到他膝盖。他拖着鱼钩退几步,望望天空的太陽,继续垂钓。
我看累了,闻到了一股酒香。我的身体有奇特的功能,打盹可以梦到酒的醇香。我开始弄吃的,淘了米,蒸六条梅鱼干,按下电饭锅。
潮水涨半海涂了,他退出了我的窗口。
我洗梅豆,炒肉丝。我动作慢,一餐只烧一个菜。我倒上一小杯酒,他走进我的小屋来。我想他也闻到饭菜香,人身体里都有提醒吃饭的钟。
我坐到床沿,将椅子让给他。他慢腾腾地取出饭菜盒,他的菜是油豆腐烤肉和炒夜开花。他坐下,夹块五花肉放我梅豆盆里说:“我姐烤的,我姐炒菜的手艺不错,你尝尝。”
我咬了一口五花肉,肉当即烊了。肉烤得又软又香,咸淡适中,我赞赏地点了点头。他又夹一小块过来,我难为情了,摆摆手。他还是放在我的梅豆盆里,笑笑说:“昨晚我姐买了肉、油豆腐、白蟹和夜开花,问我是什么日子?我想不起来了。我姐说是她妹的生日。我把老婆的生日忘记了,很惭愧。我姐说忘记很正常,男人天性就粗心,以后特殊的日子她会主动过来。”
我笑眯眯望着他,有这么个姐,是你上辈子修的福。
他接着说:“后来我姐烧菜,叫我买啤酒,我们一起喝。我姐喝一口啤酒说,妹太可怜了,没有享过福。我姐这一说,我想起了老婆,伤心地流眼泪。”
他真伤心了,木讷地坐着不动。我用筷子敲敲他饭盒,提醒他吃饭吧,别想伤心事了。都这么一把年龄了,真有伤心经历也该忘记,更不能编个故事把自己弄得眼泪鼻涕。
他端起饭盒,默默地吃起来。
我咂了一口酒,掰开梅鱼干,慢慢地嚼。他抬头看看我,又看自己饭盒。饭已经吃掉一半了,他感到惊讶,暂停扒饭,举着筷说:“我姐可好了,叫我不要伤心,说她妹也尝了天下最鲜的鱼。”
你姐是说河豚吗?我疑惑地望着他。他忽略了我的表情,继续说他的。“我姐说她妹小时候可漂亮了,我姐带着她俩小时候的合影,拿出来给我看,真的很漂亮。”
小姑娘都很漂亮的,我点点头,表示相信。
他又说:“我娶老婆时她也很漂亮的,只是她不知道自己漂亮,不知道打扮自己。”他痴痴地望着窗外,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
我不催他吃了,怕他吃得飞快。他一上午在海涂跑上跑下的,应该休息一会儿。我端起酒杯,咂吧两下。他将目光收了回来,落在我的脸上说:“我姐把她俩的合影放在餐桌旁,一边喝酒一边回忆童年。年龄大了都好回忆,我姐一回忆,我老婆在我脑子里活了过来。我老婆生产时得的病,难产,生下女儿后睡不着,那时候我不重视,三个月后,突然发病了。”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侧着头,仿佛还在昨晚。endprint
我停嚼梅鱼干,不让声音发出来。
他清醒过来,搁下筷子说:“我姐很后悔,说她不随军就好了,多照顾照顾妹,也许妹就不会发病。我姐说,妹太可怜了,活得这么难堪。我老婆后来完全糊涂了,她除了知道吃,天天骂骂咧咧的,经常跑到大街上跳舞,有几次跑到儿子学校门口,衣不遮体,露奶子出肚皮的,很多同学围着看,弄得儿子不想上学。我姐那时候随军了,没有见过她妹的邋遢样。”
你老婆是精神病?我望着他,眼光抖动了几下。
他没有理解我的眼光,继续说:“我姐说着眼泪汪汪了。我心痛,不知道怎么劝我姐,就把老婆遗像拿出来。我老婆的遗像原先是挂着的,后来儿子有了女朋友,返修房子时我把它藏了起来。我姐看到她妹的遗像破涕为笑。她说你看,她多可爱,生病后还清清爽爽的。我姐亲了她妹的相片一口。我说再把她挂起来吧,我站上凳子把遗像挂上墙。我们昨晚说得多,吃得少,吃剩的我姐留给我,我钓鱼带来了。”
“你姐真好。”我忍不住夸。
“啊?”
“你姐真好。”我重复了一遍。他看着我的口形,理解了。他说:“我姐是个大好人。她给我作了规定,每周钓鱼不能超两天,我听我姐的,一周钓两天,刮风下雨不出来。”
我点点头,又喝了一小口酒,塞进一筷炒梅豆。他低下头,一口气将剩下的饭和菜全吃进了。我惊奇地望着他,生怕他噎。他嚼咬几下,伸伸脖子咽下了,一边整理饭菜盒一边说:“我再去钓会儿鱼,你慢慢喝。”
我指指饮水器,让他喝点水。他犹豫了一下,打开空饭盒,倒了点热水,试了试觉得烫,又加了些冷开水,一口气喝下了,就要走。
“你钓不到河豚的。”我想打击他一下,让他放弃徒劳的海钓。
“为什么?”
我指了指塘下的钓鱼船,比划着说:“海钓客外海钓,也没有钓来河豚鱼,何况你在海涂边。”
他呆了一会儿,一字一句地说:“你不要这么肯定,河豚也会有无奈和疯狂的时候。”
他竟然懂鱼,我被他逗笑了。他望着我笑歪的脸,也哈哈地笑了起来。
春光明媚,潮水在慢慢地退,我负责看守的海钓船都出去了,海涂上空荡荡的。一群孩子拎着挈桶,来抓沙蟹。海涂泥泞,没有海滩漂亮,但海涂有沙蟹有蛏子有泥螺,是渔村孩子的天然娱乐场。
孩子们叽叽喳喳的,下到海涂上,像倒了一筐青蛙,一下子热闹了。有孩子抓到了沙蟹,也有被长脚蟹咬了,他们大惊小呼,我被他们吸引了,站在窗前看。
海钓人嗨了一声,走进小屋放午饭。我感觉突然,木木地看他背影。
“快,你们看,我抓到了沙蟹王。”有孩子举着抓到的沙蟹喊,四周的孩子望他手里的蟹,我也瞪大眼睛瞅。
他走进了我的视线,经过孩子们身旁时,瞄眼孩子的木挈桶,摇摇头走到海里去。
他姐今天给他烧什么了?我的目光被马夹袋抓住了,欲罢不能。好奇心是一只无形的巨手,按着你没法解脱。我解开他的马夹袋,打开菜盒看。他带了盐水虾和雪菜茭白。我盖菜盒,突然想起很久没吃茭白了。我的菜是儿子送的,儿子送什么我就得吃什么。我发觉茭白光滑白嫩,肯定是他姐做的。我想吃茭白了,口水在嘴巴里涌动。他已开始低头垂钓,我抓起一块茭白塞进嘴。茭白真的脆嫩透鲜,我又抓了一块。我总共吃了三块,发现茭白和雪菜已经不成比例。
偷东西很羞耻,我害怕被他发現,用筷子将底下的茭白挑起来,掩盖我的馋。我扎马夹袋,放回原处,发现扎得和他不一样。我的心跳加快了,解开后重新扎,扎了好几遍,还是扎不出他的样子。我烦躁地在屋里走了几步,终于想到了办法。我从儿子送来的菜袋里,取了一根青瓜,两只西红柿,放在他午饭旁边,故意让青瓜压住马夹袋。
孩子们你追我赶,在海涂上找蟹洞,抓沙蟹。他弓着背,手握鱼竿,跟着退潮往下走。都离我越来越远了,我又想起了酒,开始淘米做饭。
我做好西红柿炒鸡蛋,抓蟹的孩子们上来了,他们吵吵闹闹,争谁多谁个大。他们的身上有泥,挈桶里有蟹,脸上是喜悦。我觉得海涂真的好,不但陪孩子们玩,还给渔村人收获和喜悦。
我倒上一小杯土烧,他走进我的小屋来,脸色有点灰,感觉很疲惫。我斜眼他的塑料桶问,“河豚呢?”他的塑料桶空空的,河豚还没到无奈和疯狂的时候。他摇摇头,去抓马夹袋,发现上面的青瓜。我指指隔着养殖塘的村子说:“我儿子送来的,自己种的东西,你尝个鲜。”
他抓起青瓜看看,“很新鲜。”他对青瓜有兴趣,我示意舀点水,放脸盆里洗洗。他在水缸里舀了水,淋了一下,对折了啃一口,将另一半递给我。我也咬了一口,放松了,我们已经两讫。
他一边啃青瓜,一手解马夹袋。他要夹虾给我,我坚决地摆着手,对虾我不感兴趣。他放回自己的菜盒里,没夹茭白,大概认为茭白是个普通的东西,没有必要跟我客气。他放下筷子说:“我昨天买了虾,一半送给我姐了,我不能老吃我姐的,偶尔也得表示表示。”
是的,人应该有感恩之心,我跟他点点头。
他介绍:“我姐很高兴。不是因为对虾,为我的为人处世。我老婆死了二十年,没有再娶,一个人把儿女拉扯大,都送去上大学。当然我姐接济过我。”他咬了一口青瓜,吧嗒几下说:“我姐说妹没有嫁错人,只是没有福气。我姐这么说,我心里难受。老婆的死,我是有责任的,我太大意了。我向姐道歉。我姐说她不怪我。我姐真的是个好人,她从不怀疑我。”
他说得玄了,我不知道真假,放下青瓜看着他。他看看我,心情沉重了,放了手里的青瓜。
我呷了一点酒。他拿起筷子,划了划盒子里的饭,没有吃,转倒夹了雪菜送进嘴。他没有发现茭白被人偷吃了,我舒了口气,抓起一粒花生米。有些事,只要你用心,还是能够掩盖的。
他咽下雪菜,瞧我一眼。表情怪怪地说:“我老婆的死,是个意外。我老婆是吃河豚吃死的,二十年前,也许你听说过。”
我惊奇地睁大了眼,脑海里出现了一个男人,腰背挺直,眉清目秀,看见河豚眼睛一亮,丢下两元钱,抓起就走。真的是他吗?我专注地看着他。endprint
他有些不好意思了,耷拉着脑袋补充:“你认为我是故意的吧。精神病老婆死了,河豚是老公买来的,谁都会怀疑。但我不是故意的。”
谁信,我审问似盯着他。他乜我一眼,觉得更有必要说清楚。“我也吃了,舌头麻,手脚麻,站不住。我不是装的,医生敲过我的膝盖,不会弹跳。当时警察也怀疑,来医院问这问那。神经反射是装不出来的。我姐看着我哭泣的儿女,叫警察别问了,他自己也中毒了,不会是故意的。我姐听说妹死了,特地从部队那边赶过来。”
你姐真是个善良的人,我的眼光将信将疑。
“最近,我姐经常我问河豚究竟有多鲜?可我说不上来,吃了河豚说不出河豚的味道,我很惭愧。”
一群海鸥落在浪花撒落的海涂上寻吃食,他和我都扭头看。一个海浪涌上来,海鸥飞起来,浪花散开后又落下。
他先将眼光拉回来,瞟我一眼说:“买河豚时想过有毒,我吃过河豚鲞,但听人说胆大的也鲜吃。那时候家里穷,那鱼便宜。我是早市买的,来不及洗就去上班了,我在五金厂做,打算中午回家洗洗烧雪菜。我老婆等不及了,她爱吃鱼,连鱼带子烧了雪菜,等我回家她已经在吃了,只存下碎鱼肉和散鱼子。好在儿女都在学校吃。我喝了些鱼汤,她站起来,晃悠几下就倒下了。”
这是版本之一,我曾经听说过。我咳了两声,呷了一小口酒。
他喘出一口气,接着说:“我姐说我不会是故意的,警察就不问这问那了。警察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警察改问河豚从哪里买的?”
我指指饭盒,故作镇静。他捧起饭盒,吃了一口。我端起酒杯,手在微微地颤。他望望海涂上飞跳的海鸥,“卖河豚人是哪村的不知道,但面眼我记得。”
我喝了一口酒,筷子伸进他的菜盒里,这是惊慌时的异常举动。我发现错夹了,脸热了起来,估计老脸羞红了。他发现了,将菜盒推了过来,“我没有胃口,你吃吧。”
“你吃,你吃。”我尴尬地将他菜盒推回去。
他往饭盒里倒了雪菜茭白的汤,勉强地吃饭。
“这个下饭。”我打开豆腐乳,夹一块给他,手还在不住地抖。他点点头,就着豆腐乳吃饭。我吃茭白,可是吃不出鲜美的味道了。
他打了两个嗝,揉按几下肚子,将茭白雪菜倒在我的菜碗里,整理饭菜盒。
赶紧回家吧,我在心里催促。他看着我,呆呆地坐着。我已经面目全非了,不仅老,嘴都歪了。我安慰过自己,端起酒杯呷。
他羡慕地说:“你过得真幸福。”
是吗?我举举杯,故意喝了一大口。
“钓鱼回去我姐都会过来看,看我空手而归她很失望,我得钓条河豚,再去碰碰运气。”他抓起先前搁下的青瓜往外走。
我重新端起酒杯,慢条斯理地喝,感觉辣辣的。还是以前的酒,却没有醇香了,酒里加入他的阴郁和沉重。
海鸥满腹牢骚地飞走了,他又在海涂上垂钓。
午后的阳光白得耀眼,海面上升腾着雾气,风一吹雾气皱了,海钓者的身影虚幻起来,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一会儿左右飘浮,像传说中的鬼怪。我试着不看他,喝酒吃茭白,但我的目光很快又在窗外了。傻子,我轻轻地骂了一句,抓起菜碗,将剩下的茭白雪菜泼下海涂。
星星在眨眼,我躺在床上望天,感觉他在窗外。我下床看,潮水已经涌到塘下,不可能有人。我躺回床上,海浪哗哗地唱着,有小鱼跃出海面,我听见他在拍打窗户。我被他缠住了,像一条咬钩的鱼。钓鱼本来就是一项诱人上钩的行动,阴险狡诈,我怀疑他背后另有目的。
夜里没睡好,白天会打盹。瞌睡时,我看见他在海涂上,但醒过来看又不在。我心里慌兮兮的,酒喝不下了,时常咳嗽,儿子来送菜,劝我回家,不赚看船的钱了。我知道回家一样睡不着,必须等待他的到来。
他再来海钓时我躺在床上。他的自行车嘎嗒嘎嗒的,也有一股疲态。他的嘴唇起了泡,老人斑反而不显眼了,放午饭的手不停地颤。我从床上坐起来,哆嗦着指饮水器,示意他喝点水。
“你怎么了?我带了水。”他迟疑了会儿,出门取来水杯。他的水杯是金属做的,几个地方磨损了。他拧开杯盖,喝了一口说:“我喝茶水,喝白开水胀肚。”
“我没有睡好。你的脸色也不好,不要紧吧?”我坐在床沿,指指他的脸问。
“我睡眠也不好,不要紧的。”他坐在椅子上,又喝了一小口水。
“累了别钓鱼,就坐这儿休息。”我含糊不清地说。他听明白了,来了几次以后,他习惯听我说话。他说:“鱼还是要钓的,休息一会儿再去。”
我对他点了点头。
他耷拉着头说:“昨天我姐和我商量河豚的煮法。我主张晒鲞吃,晒鲞安全。我姐要新鲜煮雪菜,晒鲞过去吃过了,她想尝尝新鲜的煮法。我老婆就是新鲜河豚煮雪菜吃死的,我一听心跳乱了。”
有条河豚游进了我脑海,我心跳奔跑起来。那条河豚鳃帮鼓鼓的,生着气,有一斤多重,头和背脊有青色的花纹。河豚禁止上市,卖河豚毒死人要坐牢的。我胸闷了,张大嘴喘气,蹦出一句话来,“我,我就是那个卖河豚的人。”
他慢慢地抬起头,怀疑地审视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指指自己补充,“那时候我个人捕鱼,想多赚点钱,我中风了,变化大。”
他惊呆了,望着我说:“你变化也太大了。”
“对不起。”我颤悠悠地站直了,微微向他鞠了一躬。
他站起来扶我,“这不怪你,你只为卖两元钱。那时候,警察要我买菜时留心,看见卖河豚的人报告。我没有真留心,不想害别人。”
“那段时间我没敢去卖鱼,躲了三个月。”我的心跳慢了下来,隐私有重量,有时能压得人喘不过气。
“跟你没有关系的,责任在我。”他忧郁地望着我说:“我姐想吃鮮河豚,她说现在有河豚宴。野生河豚新鲜吃,有事吗?”
现在怪事多,我不知道,摇了摇头。我想养殖的我也不吃,干吗要冒这风险。
他苦笑了下,又说:“我姐对我这么好,我儿女找工作,她都帮了忙。我得依我姐,我对我姐说,如果钓到河豚,就煮雪菜,她煮我先吃。我姐笑了,安慰我别老想她妹,明天要去钓鱼,晚上好好睡觉。我姐回去了,我睡不着,老婆倒下的一幕重现了,她不停地在我脑海里瘫下去。”endprint
我点了点头。有的事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自己。
“我姐真的不怀疑我吗?我睡不着时躺在床上问自己。我姐说她不怪我,你说,她内心真的不怪我吗?”
这个就不好说了,我同情地望着他。
“我得去钓鱼了。”他又喝了一口水,站起来往外走。
“那边绕,那边绕。”我焦急地伸手向西,比划着。人得有感恩之心,他原谅了我,我得为他考虑。小屋西边有石头铺的斜坡,海钓客和孩子们都从那边上下。
他在窗口探头望了望,友善地笑笑说:“我茶杯也放你这里了。”他走出小屋,取了鱼竿和塑料桶,向西走。
我先在西墙的小窗看他,他走下斜坡后,改在朝南的大窗看。他从钓鱼船中间穿过,缓慢走向东面空旷的海涂。海涂上觅食的海鸥惊飞起来,逃前不忘呀呀地骂他几句。
他跋涉到了潮水边,将挂上小蚯蚓的鱼钩甩向海里,弓着背站成鞠躬的姿势。他的隐私比我大,一时放不下。我望着他,希望海洋像一个巨大的湖,平静地留在原地。可是海洋不听我的,还是强硬地把他拉下去,又推上来。
我做好菜,他开始往回走,经过海钓船时,他手扶船舷歇了歇。我感觉他在喘。
我多倒了一些花生米,拿出两只小酒杯。我给自己的倒满了,给他倒了小半杯。我想留他多呆会儿。
他进来了,脸色苍白。我指指椅子,叫他快坐。他坐下了,看到半杯酒,推向我说:“我不会喝酒。”
我用手表示很小的刻度,又把酒推了过去。他看看我,憨憨一笑,解开马夹袋,取出米饭和菜。他的菜是雪菜小黄鱼和炒包心菜。他看着小黄鱼,感慨说:“不知道啥时候能钓到河豚。”
我摇摇头,端起酒杯伸过去。他迟疑了一下,端起酒杯,跟我轻轻一碰。我呷了一点点,他学着我的样子,也呷了一点点。
我吃了一粒花生米,他也夹了一粒咀嚼。
我喝了一小口,他也跟着喝了一小口。两小口土烧下肚,他脸色红润了,我感觉他是缺睡眠,没有大碍。
我夹清蒸小梅鱼吃,他夹雪菜小黄鱼。他的筷子碰到小黄鱼,停住说:“小黄鱼是我姐买的,她特喜欢煮雪菜鱼。”他把小黄鱼折断了,夹半条放我清蒸梅鱼碗里。我摇着手,让他不要客气。他端端酒杯说:“你这么客气,还请我喝酒。”
我笑笑,咂了一点酒。他伸手夹小黄鱼,看见露着的金灿灿鱼子,僵住了。
我咳嗽了一下。他的筷子绕开小黄鱼,夹了粒花生米,塞进嘴里。我希望他把心事放下,夹条小梅鱼给他。他尴尬地笑了笑,“河豚的毒是不是都在鱼子里?”
我点了点头。河豚最鲜的是鱼子,最毒的也是鱼子,所有的渔民都这么说。
“要是我洗了河豚,把鱼子丢掉,我老婆也许就没有事了。”他说着埋下了头。
“别想了,都过去的事。再说你姐也不怪你。”我安慰他。
他低着头,把两小瓣黄鱼子送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咽下去。吃两小瓣鱼子不应该这么难,我惊奇地瞅着他。他抬头凄然一笑说:“我姐说她煮河豚时要放鱼子,试试究竟有多毒。”
“你姐疯了,这个不能试。”我摇头对他说。
“海钓客都是周末出海?”他抬起头问,似乎轻松了些。
“是的,今晚就会有许多船出海。”我瞅墙上的日历,确认是周五。
他的眼睛亮了下,像一尾挣脱网眼的鱼。我疑惑了,木讷地看着他。他快速地吃完了饭,提前回家去。我觉得也好,人不舒服是该呆在家里。
时光像潮汛,太阳下山后,半个月亮驶了出来,小船似的在空中晃荡。海钓客陆续来了,上了钓鱼船,坐在船舷,像一群群黑色的鸬鹚。
塘下响起哒哒声,海钓船开始向外驶,像映在海里的半个月亮。我儿子最后出去,离开前对我说,“都出去了,你放心睡吧,最快的也要明晚回来。”我熄灯睡,睡得死死的,像一只扔进海里的空酒瓶。
咚咚咚,有人敲我的门。我支起有点背的耳朵听,有人在嘟哝,刁为仁在骂人。刁为仁是船主,像是被敲诈了,要赔棺材什么的。我下床开门,发现月亮刚驶过我小屋的顶,我睡得并不太久。刁为仁满头大汗,半身泥水,四个海钓客扛着一个人,那人软绵绵的,好像刚刚咽气。
“他娘的,我被他害惨了。”刁为仁骂着推开我,让海钓客将死人扛进来。“不行,不行。”我焦急了,但挡不住。他们把那个人丢在还有我体温的床上。其中一个摸那人的脉搏,说心跳平衡了,应该没有大事。床上的人双眼紧闭,脸惨白得像一张纸。是他,海钓者。我认出来了,向前走了半步,“他怎么了?”
“他晕船,差点死了。”一个海钓客说。
“他娘的,你醒醒,看我揍你。”刁为仁拍打两下他的脸,他的头轻轻摇晃两下,毫无知觉。刁为仁接了两拨海钓客,彼此不认识,海钓者乘着夜色混上船,出海后晕船了,翻江倒海地吐。两拨人都没有管他,才发现是混上船的。“你找死啊。”刁为仁刚开骂,他就昏迷过去,逼迫刁为仁半途调了头。
“算了,算了,你浪费的油钱我出了,我们再出去。”海钓客中也有善良大方的,把刁为仁劝住了。刁为仁也不会真打人,这一点我了解,无非是心疼油钱。
海钓船又出去了,将海钓者留给了我。我没有床睡,只能坐椅子。
“怎么能去外海,你找死呀。”我坐着无聊,跟他说。
他闭着眼,像一具尸体。我担心他死我床上,也摸他的脉搏。你的脉搏好像在跳,我用含糊的声音说:“钓什么河豚呢,究竟是怎么回事?跟我说说吧,我给你保密。”
他的肚子咕噜响了一声,我愣了一下,后悔了,我的身体哪能守護一个大秘密。我改口说:“你得坚强点,让那个秘密烂在肚子里吧。”
他静静的,死一般躺着。我说累了,打起瞌睡。
我感觉他的眼皮动了一下。天已经麻麻亮了,我推推他。他睁开眼,动了动脚,像一条上岸久了的鱼。“好点了吗?你怎么能去外海。”我俯身对他说。
“我真想钓条河豚,吃给我姐看。”他嘴巴动了动,堆出轻松的笑,一看就是刻意装的。唉,我长长地叹息了一声。endprint
太阳出来了,他执意要回家。他的破自行车藏在海塘的芦苇丛里。
我孙子送来两只粽子,提醒我端午节到了。粽子是儿媳妇裹的,她每年都煮一锅粽子。人逢佳节倍思亲,我没有远方的亲人,剥开粽子想起了海钓者。他有二十天没来了,我想大概是病了。他还没有钓到河豚,应该不会放弃。
自家做的粽子地道,我喝了酒,粽子当晚饭,竟然把一个粽子吃完了。我洗完碗筷,打了几个饱嗝,感觉肚子撑。天黑了,我仰卧在床,一圈圈揉肚子。
潮水涨到了塘脚,床在摇晃,我被浪涛摇入睡了。我晕乎乎的,感觉在颠簸小船上。一道闪电划破了长空,轰隆隆的雷声砸了下来,雨噼里啪啦下着。我的小船在剧烈地抖,摇摇欲坠。我紧紧地把着舵,让船头迎着恶涛。我捕鱼时遭遇过风浪,迎着浪头可以避免翻船。
又一个闪电划破长空,巨雷砸向小屋。我惊醒了,出一身汗,口干舌燥,腰酸肚胀。我爬起来拉屎。
天空黑黢黢的,豆大的雨打着屋顶和窗玻璃上,孤独的小屋在哭泣。我在马桶上正襟危坐,随着一个闷雷的远去,我肚子里的秽物泄了出来,如排山倒海。
雨渐渐稀疏了,我爬上床接着睡。醒来时天刚刚亮,我打开窗,清新湿润的风吹了进来。我用力吸了几口,伸伸腰,喝了点水,将马桶弄到床底下。
东方已白,扶着墙壁走到海塘上。一轮红日正在海面喷薄欲出,射出万道霞光,海面上波光粼粼,海涂染成了金黄色,成群的海鸥贴着海面飞,翅膀金灿灿的。啊,啊,我举起颤抖的手,使劲喊叫了几声,望着东方欣喜若狂。
太阳升起来了,海面上的波光开始泛白,海涂上的小蟹在爬,小鱼在跳。活着真好,我决定饿一餐,清空肠子。我从屋里拖出椅子,坐在海塘上,面朝大海。
我听见嘎嗒嘎嗒的自行车声。他又来了,脸刮得青青的,两鬓更白了,干枯如蒿。我微笑着迎接他,指指东方,告诉他我在看日出。
他下自行车,和我一起看太阳,眼睛眯成一条缝。我上上下下打量他。他告诉我说:“我病了,住了十多天院。心绞痛,差点没了命。”
真的吗?我愣愣地望着他。
他说:“真的,全靠我姐照顾,她每天来看我,给我送饭送菜。我姐叫我不要急,钓河豚有的是时间。我姐待我真的太好了,我这辈子没法报答。”
“你的病一点点好,钓什么鱼呢?”我对他说。
他淡淡一笑:“我姐说大海里的河豚抓不完的,叫我暂时不要来。我心急,我还没有死,就得来钓鱼。”
我觉得他还不适宜海涂跋涉。指了指远处的小山,歪着嘴比划,“向东走三四里,山脚下有岩石突向海里,那里终日有水,不用在海涂跋涉。”
他疑惑地望望我,又望望远处的小山,低头寻思。
鱼也会有无奈和疯狂的时候。我想起他说过的话,突然后悔了。“那边没有人做伴,很寂寞的。”我■着脸说,希望他不要去那边。
“就在这儿钓吧,跟你作个伴。”他就坡下驴,是个聪明的人。
“谢谢你了,我需要你这个伴。”我跛着脚,走了几步。我是个半残的人,中风后遗症,走路一瘸一拐。我表演给他看,强调我需要个伴。
哈哈,他笑了几声,“我叫王康,就留这儿钓。”
哈哈,我笑着伸出一只好手,“我叫汪水富。”
他上前一步,握住我的手,使劲摇。就这样,我们俩成了一对老伙伴。
他从我的小屋西邊下去,穿过钓鱼船,绕到空旷的海涂上,将鱼钩甩进海里。
我坐在海塘上看着他,打算中午多烧个菜,多盛点花生米,多给他倒一点酒。我望着低头垂钓的他,独自嘻嘻地笑。河豚不会轻易疯狂吧,我有伴了。
责任编辑:王方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