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灰白(短篇小说)

2018-03-09 20:26马卫巍
当代小说 2017年7期

马卫巍

刘利球坐在我的对面,满嘴酒气,眼神却干巴巴的,里面没有一丝水色,甚至,他的满眼中还透出一股绝望。这眼神怪可怜人的。他蜷缩起来的个头还没有这张饭桌高。饭桌是在路边捡的,少了一条腿,被刘利球用砖头垫了起来,吃饭的时候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要塌了一样。但就是这张桌子却被刘利球摆满了瓶瓶罐罐,有半瓶豆腐乳、半瓶芝麻酱、小半瓶香油,有三四个啤酒罐,其中一个还被他捏得有些扁,时不时从这头滚到那头。上面还放着一个铝制饭盒,两把不锈钢勺子,还有三双半筷子。他居然摆了一个塑料小闹钟,油黑油黑的,只有前面的玻璃罩被擦得有些亮,露出了时针、分针和秒针,不过,秒针已经坏掉了。一台小风扇嗡嗡响着,动静很大,但吹出来的风却是小的。风翅上落着油渍,这点可怜的风里便带出来一股子霉味,直往鼻子里钻。

刘利球坐在桌子旁的一张小铁床上,床架上的绿漆斑驳陆离,像是生了大片的牛皮癣,裸露的地方生了黑锈,更像一块块黑痣。这张破床也摇摇晃晃的,刘利球的身体稍微动一下,床体就嘎吱一下,嘎吱嘎吱嘎吱,刺得耳膜有些疼。床上斜吊着的有些乌黑的蚊帐也就晃荡一下,晃荡晃荡晃荡,空空的、寂寂的。小窗子外的阳光透过来,就连阳光也是黑的,让巴掌大的小黑屋更加闷热了。我把风扇调到最大挡位,可这家伙依然不紧不慢地吹着,摇头晃脑,好像在那儿一个劲地说,不,不,不……

我又重新坐到刘利球对面,继续闻着他嘴里的酒气,继续看着他干巴巴的眼神。这家伙额头比较大下巴却有些尖,眼窝子鼓鼓的,门牙突突的,怎么看都像是一只猴子。对了,他的外号就叫猴子。猴子,猴子,猴子,窑里的人都这么叫他。至于什么时候把这个外号叫起来,谁也不知道。但我不喜欢叫他猴子,我喜欢叫他的真名。大家为什么不叫他的真名呢?这些人真他妈的莫名其妙。刘利球也从不叫我的外号,他挺会尊重人的。我的外号叫猪蛋,猪蛋,猪蛋,猪蛋,这外号还不如猴子好听呢。我曾无数次对着镜子仔细观察,我圆圆的脸上一点猪蛋的影子都没有。可大家为什么老管我叫猪蛋呢?唉,谁他妈的知道。

刘利球继续唉声叹气,他的眉头紧锁,双目闭起来,一脸的苦瓜相。他咂着嘴说,这下完了,真的完了!刘利球是四川人,他家住在大山里,据说下了车站还得跑三天四夜,穿过好几座山头才能到家。不过刘利球还是跑出来了,一口气跑出四千多里路,跑到这儿的石灰窑打工。你就不能找个近地儿吗?我问过他,但他支支吾吾没放出个完整的屁来。谁都有心事,谁都有秘密,我犯不着打破砂锅■(问)到底。刘利球继续说,王小佳彻底和我摊牌了,你说这可咋办?刘利球说完就嚎,是干嚎,因为他的眼泪早就哭干了。我说,你别哭行不行,哭鼻子解决不了问题。

刘利球就这点出息,这么大一个人了动不动就哭鼻子。

刘利球抬起头看着我,鼻子一抽一抽的。我说,要是发了工资就好了,你给她买两身衣服请吃几顿饭,就把人留住了。不過都大半年了也不见黄老板提发工资这个事。刘利球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上次我已经预支了三千块了。他用手打了自己的脸,啪的一下,又带着绝望的口气说,我都花在她身上了,可这点钱不管用。我叹了口气,然后在破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捏烟叶卷起来。这一大包烟叶是刘利球从四川老家带来的,平日他拿着当宝舍不得让别人抽。他说老家的烟叶冲,比中华烟都好。我知道他纯粹是放屁。黄老板有次喝醉了分给我们一棵中华烟,那滋味就是好,抽一口就能成神仙。这家伙的烟叶子抽一口能从鼻子呛到肺管子里去,让人半天缓不过劲来。我刚把烟卷点燃,刘利球就从我手里抢了过去,他大口大口地吸着,一明一暗的火头使他的脸一阵灰一阵黑。我只好又卷了一支。整间屋子都萦绕在烟气里面,一时间让人分不清方向。我看见一只苍蝇在破桌子上寻寻觅觅,碰到这股烟气后竟然一下子掉下来晕过去了。

你活该!我吐了一口唾沫,用脚使劲踩灭烟头,然后卷着麻嗦嗦的舌头冲着刘利球喊道。你小子不是说你俩是私奔出来的么?你们的爱情不是像大巴山一样坚固吗?最终不还是让人家一泡尿给涮了,活该!

刘利球使劲挠着头皮,头屑掺杂着石灰末子扑簌簌掉下来。他说,是黄老板让王小佳在办公室当秘书的。你说,一个破石灰窑用什么秘书啊?王小佳小学还没毕业呢,她又会个啥啊?

你说她会啥?你说黄老板为啥让她当秘书?我反问他,王小佳肯定让黄老板给办了,不是在办公室办的就是在他家办的。说完,我的脑海里涌现出黄老板和王小佳苟合的场景来。黄老板一身肥肉,走起路来颤颤悠悠的,浑身散发着一股猪臊子味。他的头发永远是亮的,无时无刻都在打着绺,像被牛舔了一样,苍蝇都落不下。黄老板的手是细嫩的,十个手指头十个浅浅的肉窝,捏人的时候肯定不会疼。但黄老板的眼睛却是色色的,他看人的时候不眨眼,直勾勾盯得让人心里发毛。他看王小佳时眼睛里迸发出了一缕刀光,这道刀光能撕破王小佳的衣服,能看到她肉嘟嘟的两只奶子。

咕咚……我咽了口唾沫继续说,王小佳肯定看上黄老板了,要不然,怎么能把你们当初的山盟海誓忘得一点影子也没有了呢?

刘利球一脸茫然。他摇着头说,我真的不知道。王小佳变了,我没想到她变得这么快。刘利球双手抱头,差点把他孤零零的脑袋别进裤裆里,他弯弯的脊背像一条死虾米,让人看着触目惊心。她也不容易,真的。刘利球说,王小佳她爹常年有病,整天像个影子似的逛来逛去,干不了一丁点儿重活。王小佳的母亲一口气生了五个孩子,后来死了两个,只剩下王小佳和两个弟弟。她母亲也就一米左右的个头,可生出来的孩子却都在一米七以上。

我点了点头,这话我信。王小佳要身材有身材,要模样有模样,从上到下看着就那么顺溜,凸凹有致,是个天生尤物。我也一直在想,就刘利球这个熊样真他娘的配不上王小佳。王小佳是鲜花,刘利球顶多算坨牛粪,就这牛粪也不是好牛粪。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想想就让人心疼。唉,心疼也没办法,我也想变成牛粪,我也想让鲜花插在我这坨牛粪上,可牛粪有了,鲜花却一直没有看见。我这坨牛粪上插着一支狗尾巴草,就是我现在的女朋友张溪娟。张溪娟比起王小佳这朵鲜花来连个绿叶都不是。endprint

这都是命。我信命。

刘利球说,王小佳缺钱,急着用钱。爹妈看病吃药得花钱,两个弟弟上学穿衣得花钱,她也没办法。

那也不能卖!我狠狠地说,再难也不能往火坑里跳。你知道黄老板是什么人?他会真要她?他也就玩玩而已。

刘利球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分就分吧,这是缘分尽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说,难得你想得开,好自为之。

我真的不知道张溪娟是如何想的,她怎么能这样,按理说她不该这样。她说,我的猪蛋儿,给我买个手机吧,你看看,我这手机反应太慢了,红包都抢不到。我说,那是你手气不好,不能怪手机。张溪娟就摸着我的脸说,猪蛋儿,好猪蛋儿,我要嘛。张溪娟别看长得不怎么样,可是声音好听,嗲嗲的。哪个男人不喜欢嗲嗲的女人呢?我不喜欢别人叫我的外号,却喜欢她来叫,她叫起来好听。“猪蛋儿”放别人嘴里就像骂人似的,到她嘴里就变成糖块了。她这么一撒娇,我的骨头就酥掉了,连拒绝的劲头都没有了。她拱进我的怀里,一股浓浓的劣质香水味把我熏得分不清东南西北。我说,好好好,我给你买。

我真他妈傻!黄老板已经半年没有发工资了,我用啥给张溪娟买手机?可是,答应她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来的。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推开黄老板办公室的门,空调里的凉风扑面而来。凉爽,舒服,我冷不丁打了个喷嚏。黄老板的办公室是套间,外边办公里面休息。整个屋子宽敞、明亮,一尘不染。王小佳从套间里走出来,款款而行,像一个仙女。我就喜欢她这种类型的,娇楚动人,只一眼就能让人生出怜香惜玉的感觉。但怜香惜玉也需要资本,我自己还指望别人可怜,又有什么能力怜惜旁人呢?

王小佳冲着我嘘了一下,轻声说,你小点声,黄先生在休息。

王小佳天生就是做秘书的料,她一下子变得文雅了,气质与众不同,就像一束轻描淡写的兰花。我记得她和刘利球刚来的时候,浑身散发着另一种气息,是一株大山深处的野草,奔放却又内敛,热情却又矜持,对待一切都是新奇和捉摸不透的。现在她变了,从一株野草变成了一束幽兰,同样是草,本质上却有天壤之别。一个人的改变有时真的取决于环境。在这间宽敞、明亮,清新、清凉,时刻散发出淡淡檀香气味的房间里,王小佳变成了一株高贵的兰花。

她让我坐下来,还给我泡了一杯茶。她躬身端茶的时候,我看到她胸口下的一抹亮白,我一下子眩晕了。王小佳转身去了里间,我听见她轻声说:先生,有人找你。王小佳管黄老板叫先生,声音脆得像鸟儿在歌唱。“先生”比“老板”受用。黄老板没说话,却听见王小佳哎呀一声,像是踩着老鼠尾巴了,又像是呻吟。

黄老板慢腾腾走出来,先是掏出一棵香烟点上,烟气袅袅,烟味迷人。黄老板问,你来做什么?是不是要请假?现在正是忙时候,请假可不行。

我有些紧张,说话就有些結巴。不是……不是请假,是……是有点别的事情。

什么事情?黄老板问。

我想……我想预支三千块钱。家里出了点事,急需用钱。我发现我撒谎的时候话说得很顺畅,如同一位武林高手。

钱,钱,钱!你们就知道要钱,又不是爹妈死了,又不是老婆孩子让车撞了,你们一个劲儿地催钱干嘛?我是那种人吗?我能赖账吗?我是怕发钱之后你们都攒不住!我到了年底一块儿发,你们拿着一摞钱回家多好!黄老板气得把烟头狠狠地掐在烟灰缸里,呼哧呼哧地说道。

我不敢看他,低着头没有言语。王小佳看了我一眼,她的眼光能把人化掉。王小佳说,先生你就预支点吧,救急用。他出门在外家里也不容易。

黄老板这个人还是很不错的,别看表面凶巴巴其实内心很温柔。他从包里拿出五千块钱,数出两千扔给我。剩下的那三千他塞到王小佳手里。

你家里不也缺钱吗,这些是给你的。黄老板笑眯眯地说。

王小佳的手从黄老板肥嘟嘟的手掌里挣脱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谢谢先生。

我站起来,嘴里又开始结巴了。我学着王小佳的口气说,谢谢……谢谢先生。

几天后,王小佳和刘利球和好如初了,简直比当初还要好,都快黏在一块儿了。刘利球挽着王小佳去逛街,他满脸幸福,腰板也挺直了,变成了一株风华正茂的小榆树。只不过他俩在一起实在是有碍观瞻,王小佳是一朵花,刘利球是一捆干草,两个人站在一起够他妈吸引眼球的了。当然,我和张溪娟也在逛街,我们一块儿约好了出来的,有钱在手什么都好说,什么都好干。张溪娟用她红红的嘴唇和圆滚滚的身体回馈了我,她说,猪蛋儿,你真是我的好猪蛋儿!

手机一千多块啊,活该!我有些心疼,但搂着张溪娟的身体,听着张溪娟嗲嗲的声音,花出去的钱也就无所谓了。这鬼地方,到处是荒丘,到处是石头,石头烧碎了就是石灰,石灰卖了就是钱。黄老板有次喝醉了曾大作感慨:这是块风水宝地啊!这条街是当地惟一一处繁华的地方,灯红酒绿,逛着逛着就能让人想入非非。

晚上,我请张溪娟、刘利球和王小佳吃麻辣龙虾。这的龙虾很好吃,皮特别厚个头也大,但闻起来有些臭味,不过越吃越香。王小佳说,这儿工厂多臭水沟也多,龙虾就生在里面,脏得很呢。她虽这样说,但手剥龙虾的速度却没有停下,她动作麻利而又熟练,没等我们缓过神来,一条精赤赤的龙虾肉就已经剥好了。王小佳把这块肉塞到刘利球嘴里笑着说,你吃,你吃。

刘利球醉了。

刘利球喷着扎啤沫子,喷着龙虾碎皮,喷着辣椒和麻椒的气味,醉醺醺地说道,黄老板要新建石灰窑,要扩大规模,下一步我们可能要涨工资。

王小佳有些脸红,她碰了碰刘利球说,我也是偶尔听到黄先生这么说,是真是假我也不知道,你别乱说。

刘利球很听话,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烧石灰这活儿太累太脏,我都干够了。我想等到年底发了工钱就回家,回大巴山沟里去,盖房结婚生孩子,过平静的日子。

王小佳说,谁稀罕跟你回去。

刘利球说,你。

王小佳说,我才不。endprint

刘利球说,那我就背你回去。

张溪娟光顾着吃,再吃她就彻底变成个肉球了。她一边吃还一边拿过我的扎啤,咕咚咕咚两大口。她说,你们酸不酸,切!她一口气吃下十来只又臭又香的大龙虾之后靠在我肩头说,猪蛋儿,等发了钱我回家给你生孩子去,好不好?

我说,好。

张溪娟说,我们生两个好不好?

我说,好。

张溪娟说,你在外挣钱,我在家养孩子好不好?

我说好。

刘利球卷着舌头,搂着已经微醺的王小佳,用他那地道的四川大巴山口音说道,天啦个龟儿子,你们酸不酸?

我们怎么回去的?鬼才知道。但我们都彼此听到了彼此的声音。其实也不是我们的声音,是床的声音。嘎吱,嘎吱,嘎吱嘎吱!我和张溪娟住在刘利球隔壁,只有一道泡沫板隔开,平时刘利球放个屁我都能听得到,何况晚上这么大的动静。我听见倒了啤酒瓶子的声音,听到饭盒掉在地上的声音,听到老鼠吓跑了的声音,还听到两个人喘气的声音,呼哧,呼哧,呼哧呼哧!他们肯定也听到了我和张溪娟的声音,比如我把手机音乐调到最大,比如尽量不在床上,但不在床上又能在什么地方?在椅子上,椅子同样在嘎吱,嘎吱,嘎吱嘎吱!不管啦,我们都疯掉了!

刘利球的烟抽得更勤了,那么大包烟叶眼瞅着一点点减少。他有心事但他不说。他这人就这样,一会儿阴天一会儿晴天,你猜不透他肚子里在想什么。他高兴的时候抽烟,苦闷的时候抽烟,或许缭绕的烟雾才能带走他的心事,可有些心事能带走吗?

你让王小佳和黄老板说说,给调换下工作。我对刘利球说,烧窑又累又危险,不值得这样卖命。

刘利球说,烧窑工钱高,再说,其余的活也不轻生。累点好,累了就什么都忘了。

我问,王小佳不是要和你分手吗?你们怎么又和好了?

刘利球说,女人的心思谁也猜不透。

我说,王小佳能跟着你,挺好的。

刘利球说,我知道,委屈她了。

我说,你有自知之明。

黄老板的办公室旁是一间餐厅,阔气得很,听人说里面有很多好烟好酒。我没进去过,刘利球也没进去过。隔一段时日,黄老板就会叫一些人过来吃饭。这些人大老远跑到这荒山野岭打牙祭,真他妈闲得蛋疼。不过黄老板能弄到野味,或是野鸡,或是野鸭,或是野狍子,有时候还能弄到天鹅。这些东西只能偷着吃。黄老板请人吃饭之前会告诉王小佳,让她穿上一件绣着大牡丹花的旗袍进到餐厅里端菜。黄老板真舍得,他给王小佳买了好几件旗袍,每一件都很贵。我最喜欢看王小佳穿旗袍的样子,两条腿散发着耀眼的光芒,能变成两条蹦蹦跳跳的白鱼,她挺起胸来风光无限,活脱脱一只小狐狸。我说,王小佳穿旗袍真好看。刘利球嘬了一口带血丝的唾沫狠狠地说,狗屁!然后,他就啪的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这个耳光很响亮,宿舍里冷不丁放了一个小炮仗。当然,王小佳进去后不一定会端菜,有可能是陪酒。

刘利球曾多次把喝醉了的王小佳扶回来。

王小佳喝醉酒回来后就让刘利球给她弄水洗澡,一盆不够就弄两盆,有时候还弄三盆或四盆。水很凉,但她洗得痛快,我能从这边宿舍听到她那边哗哗的水声。哗哗哗,啊啊啊!王小佳肯定醉得不轻,她的尖叫穿过简陋的木板房划破黑色夜空激荡在空旷的山野里,像一只受伤的狼在嚎叫。低矮的、昏暗的、潮湿的、狭小的宿舍里又脏又乱,我真的无法想象她是如何冲洗的,只有水声,水花四溅,哗哗哗!刘利球在咳嗽,咳咳咳!他又在抽烟,又在抽大巴山深处能呛人一溜跟头的烟叶子。然后,王小佳就和刘利球做那事。刘利球默不作声,王小佳就骂他,废物,都他妈的废物!她特有的口音让我很容易听成飞舞。到底是废物还是飞舞?这时候,刘利球的破床已经发出了尖锐的摩擦,嘎吱嘎吱嘎吱!我的耳膜开始疼痛了。

张溪娟玩了会儿手机翻身睡了,她是那种头靠上枕头就睡着的人,还特能打呼噜。我得感谢她的呼噜,呼噜声能让我感觉不到寂寞。

刘利球一如既往地心事重重,他的心事都涌到脸蛋子上来了,大口抽烟大口喝酒,埋头卖力干活,一脸的焦虑或者不安,越是这样他的脸越红,脸就变成了猴子屁股。

我问,怎么啦?你看你的脸快赶上天边的火烧云了。

他说,没怎么,只是有些累。

我说,下了班回宿舍喝点酒就行了。

他说,好。

我说,酒能解乏,还能消愁。

他说,好。

我真想站起来踹他两脚,这家伙嘴都快成宝贝了,吐字如金,说出来的话都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急死个人!刘利球看见我有些生气,便把一车生石头倒进窑中叹了口气说,我想家了,我想回家。刘利球双手捂着眼睛小声地啜泣道,我想和王小佳回家。

石灰窑里升腾起一股青烟,青烟里裹着一缕缕淡青色的火苗。太阳沉沉落在远处的山丘里,夜色来临了。

刘利球终是没能回家,更没有带着王小佳回家。回家这俩字他只和我一个人说过,但我却不知道他家到底在哪里,大巴山那么大,山溝那么多,他的家是何其渺小啊,渺小得只能是一块小石头而已。

刘利球最后一次喝醉是在深秋,天已经凉了,连绵起伏的山丘上像燃起了火,满眼的树叶和野草都变成了红色,就连裸露着的石头也变成了红色。这些石头经过高温烧制之后就会变成灰白色,用水浸泡后就会变成雪白色。红的时候耀眼,白的时候同样耀眼,这些石头也就变得温润起来。刘利球很喜欢这些时候,没事的时候他总是抱着一小块石头玩,翻过来覆过去,抛起来然后接住,乐此不疲。我说,你小子是不是把石头当成王小佳了,值得这么卖力把玩?刘利球深沉地说,你不懂。

我不懂?

我当然不懂,因为我不知道刘利球是如何把自己弄到石灰窑里去的。他在上夜班之前已经有些醉了,但手里还拎着一瓶酒,酒气从小屋里喷出来,夹杂着让人说不清楚的味道。他问我,一盒套子能用几天?

我有些蒙,笑着说道,刘利球你喝醉了。这个班你别上了,找个人替你吧。endprint

他近乎疯狂地看着我,你说,一盒套子能用几天?

刘利球的眼睛里喷的是火,我的眼睛有些躲闪。我说,靠,十只装的你一星期能用完?

刘利球哈哈大笑,他冲我伸了一个手指头,是中指。他晃了晃这个可怜的中指,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一天啊!一天啊!

我说,你他妈醉了!快回屋睡觉!

刘利球绕开我晃晃悠悠走了。他边走边说,我们要回家,回山里去。

我去找王小佳,走到办公室旁边的餐厅时停下了脚步,这地方我从来没进去过,我也不敢进去。这是黄老板的私人会所,没有他的同意私自进去肯定会扣罚工资。就我这点可怜巴巴的工资不够黄老板一瓶酒钱,甚至不够他吃到嘴里的海参鲍鱼值钱。我如黑夜里的影子孤零零站在门口,仿佛看见餐厅里面把一张张红花花的票子吞到嘴中,咽到肚子里。

我使劲咽了一口唾沫。

王小佳跌跌撞撞跑出来时已近凌晨。我扶住她说,刘利球喝醉了,你快去看看他。王小佳醉眼蒙眬,她也醉了。她的头发有些凌乱,脸色有些发白。她旗袍上的一朵牡丹花开得正旺,这朵花占据了整个腹部,花瓣与花瓣之间勾着金线,每一片花瓣鲜红得有些发亮,金黄的花蕊像天上的月光。我发现,旗袍上竟然有两个扣子没扣上,露出了里面雪白的山峦。我就这么扶住她,手不敢松开也不敢扶得太紧,两个人几乎踉踉跄跄地走到刘利球宿舍里。我把她放到那张锈迹斑斑的铁床上,铁床嘎吱一下,刺得耳膜生疼。

王小佳突然搂着我,她嘴里叫着,猴子猴子,咱们回家,回家!我说,王小佳你认错人了。我慢慢把她推开,这需要定力,几乎用尽了我所有的力量。我发现除了这身花开正浓的旗袍,她身上没穿任何衣物。

我逃出来,但不知为何泪流满脸。

刘利球变成了石灰。我们发现他的时候,石灰窑已经熄灭了,但他模糊的身形已经化成了灰白色的骨骼,比他整个人要矮小了许多。这具已经烧成灰的骨骼,怎么看都像是一只猴子。他躺在石灰窑里又像是半坐着,很安详。

黄老板还算仁义,他扔给王小佳五万块钱就跑路了。黄老板惟一能做的就是跑路,他在跑路之前没有任何征兆,甚至还预支了我五千块钱。他拍着我的肩膀说,猪蛋儿啊,你和刘利球是好朋友,那你就帮衬着王小佳处理好后事,钱不够用我再给你。在这荒山野岭之处,王小佳是刘利球惟一的亲人,这笔钱也只能给她。

我们往外弄刘利球的骨灰时费了很大力气,里面掺杂着很多石灰,石灰是灰白色的,骨灰也是灰白色的,一不小心它们就混在一块儿了。秋雨潇潇秋风瑟瑟,雨滴落在刘利球的骨灰上,竟然变成了雪白色,白得耀眼。

我们这些打工的有时候很无奈。我们找不到黄老板,石灰卖不出去工资发不出来,再在这干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傻瓜蛋了。没钱没路费大家又能上哪里去?

有人说,我们卖东西吧。

有人问,卖啥?

有人就说,能卖啥就卖啥吧。

黄老板的石灰窑不到一天时间,周围的铁栅栏、不锈钢门、办公桌椅、电脑,当然还有餐厅里的好酒好烟就这么当作废品给卖了。刘利球烧制的最后一窑石灰没有卖掉,没人敢买也没人敢卖,它们孤零零地落在那儿,像一团白雪。

我是揣着六百多块钱回来的,张溪娟正陪着王小佳在宿舍里默默流泪。

你有什么打算?我问道。

王小佳说,还有什么打算……我们回家……

我看了看张溪娟,她正在抹眼泪,其实她很善良的。我说,你呢?

張溪娟哇地哭了出来,她跑过来搂着我说,我和你一起走。

我拍了拍她的腰说,好,我们一起走,我们也回家。

我把那五千块钱塞给了王小佳。我说,这是我和张溪娟的一点心意。我和刘利球朋友一场,只能这样了。王小佳不要,我就把这些钱放到了刘利球的骨灰盒上面。我说,这是我给刘利球的……

我在一个月后收到了王小佳的微信,她发来几张照片。我看到刘利球的墓地周围开着一圈白色的花儿,花朵不是很大,像雪花一样点缀在周围很是浪漫。

还有,王小佳在微信里说她怀孕了。

是刘利球的。

责任编辑:段玉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