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胜
“《中山颂》的构思,就是这样。”施万春老师结束了叙述。他铿锵而略带嘶哑的嗓音中气很足。记得师妹曾兴奋地描述过,施老师说话很有男人味。鹤发飘逸,倒趴在靠背椅上的他,依然高大魁梧。我差点脱口而出:“三十多年过去了,那瀑布此刻还在您的耳边回响吗?”
《孙中山》的电影音乐于1987年获得第七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音乐奖,交响曲《中山颂》就是国父孙中山先生艺术形象的主题音乐了。如果不是亲耳聆听,谁会相信,这部歌颂伟人孙中山的交响曲,竟然和一个瀑布息息相关呢?
作曲,是真正无中生有的技艺,是让人羡慕的神奇本领。看过奥斯卡大片《莫扎特》的观众,一定记得反一号人物萨列里的苦毒表白: “上帝!我是您最虔诚的羔羊啊,我自幼就发誓,要把最好的音乐奉献给您……为什么您却把歌颂您的能力,赐给了莫扎特!”
施万春,这个响亮了半个多世纪的名字,同样闪烁得令人嫉妒。管弦乐《节日序曲》、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革命样板戏《沙家浜》、电影音乐《开国大典》《青松岭》,怀念周总理的名作《送上我心头的思念》、无伴奏合唱《回音壁》……这些熠熠生辉的经典作品,都和这个名字紧紧相连。
1984年,施万春回归教育事业,担任新成立的中国音乐学院作曲系主任一职,开始呕心沥血、教书育人的新旅程。作曲家可能会调整思绪的冷静,但是他的心是不会凝固的。
2011年,施万春的新作、无伴奏合唱《回音壁》,凭借其精巧的构思、新颖大胆的多声部手法越众而出,一举获得第八届金钟奖的金奖,又一次引起乐坛阵阵涟漪。
此刻,我与尊敬的前辈面对面,听他细细讲解《中山颂》背后的构思,看着他极其熟练地摆弄着电脑鼠标和键盘,时而暂停,指示总谱这一小节的和弦设计,那一处的配器构思;时而耐心地侧过头,稍沉吟后,一点点解答我的问题。为了方便看总谱,施老师索性地把电脑屏幕转了一个九十度,高高竖起,使管弦乐队总谱一目了然。也就是作曲家,有这样孩童般的创意,我只能用“受宠若惊”来表述那半天的心情了。
“八十年代,我去九寨沟体验生活。那里有一个诺日朗瀑布,离着几公里以外,它的声音就震耳欲聋啊,气势很大。它的横断面有一百多米,那时是三月份,还不是雨季高峰,水量已经惊人了。我在它的上游找了一个招待所住了三天,没事就去听瀑布。瀑布初听是震耳欲聋,但听多了以后会产生一种幻觉,仿佛能听到虫鸣鸟叫,涓涓细流,虎啸狼嚎,女人的哭泣,战马的嘶鸣,两军的厮杀……又可以联想到日出、大海,一副生机勃勃的大自然景象!”施老师音量不大,但从他的话语中能感受得到一点点加厚的情感。他稳健清晰的眼光掠过我头顶,凝望着别处。我边听便飞速地记录,太有趣了!
“受这个启发,我回来后就利用一个暑假的时间,写成了一部管弦乐《瀑布》。由于编制大,声部多,我把两页总谱纸粘成四十八行。”“是因為乐器的分层吧?弦乐队和木管组的?”我追问道。“是的,还因为用了很多打击乐。本来是想描写瀑布的,大自然,歌颂地球的,写完就在抽屉里放着,没有用。过了两年,珠江电影制片厂要拍电影《孙中山》,导演丁荫楠找我作曲。我忽然想到这首曲子非常适合表现孙中山那种坚强倔强、永不言败的性格,也适合表现当时推翻满清、声势浩大的革命洪流,就把《瀑布》作为孙中山和民主革命的主题用上去了。”
“它的主要技术,说穿了就是管弦乐法。”施老师语音冷静下来,继续说。他打开电脑,同时开启了几个界面,让音响和总谱同时呈现着,右手的鼠标翻转,让谱子同步跟进。“这是虫鸣,那是鸟叫,上面的木管是涓涓细流,虎啸在这里……每一种效果进来后,就不停,作为背景保持到底。就这样,不下十几种因素一层层叠加上去,汇成高潮后,出现铜管组的几个复功能和声及木管、弦乐组的流动音型,表现了巨浪滔天、无比宏大的气势,把音乐推向更高的高潮,并引出人声合唱。这时原来纵向结合的增四度和声变为横向结合,成为合唱的旋律,全曲在高潮中结束。”
我早就知道施老师是管弦乐大家,但像这样运用乐器的音色特质,借助特殊音程设计、特殊奏法,如此惟妙惟肖地模仿大自然,仍让我大吃一惊。作品的音响很新颖,我自然好奇它的和声设计方案。施老师仿佛听到了我的想法,又打开了另一份钢琴谱:“这是我做的和声设计方案。说穿了很简单,就是升F大三和弦和C大三和弦横向对置,纵向填充,拉伸,再转位翻滚,构成的总音响框架。这是底牌啊!”施老师会心地一笑。我听得入神,赶紧凑近屏幕,用手机拍了几张照。“你有兴趣琢磨,就把这些资料都拷给你!”施老师大气地手一挥。呵,中大奖了!我不仅尝到了饕餮盛宴,还被允许全套打包带走,秘密配方居然也一并送给了我!
施老师真是一语道破天机了,复合弦我也常常使用,可这样简洁巧妙的设计绝没想到,回去一定要试试。八十一岁仍然清晰的记忆,胸有成竹又匪夷所思的作品构思,管弦乐队手法之精纯,聊到尽兴处那怡然的神态…… 施老师让我好佩服!而我这个作曲晚辈,被允许如此深入地走进一位作曲家的大脑,见识到那特殊的个人世界,直至这部交响乐创作的神奇面纱被充分揭开……我觉得自己俨然变成了黑客尼奥,兔子洞里的爱丽丝。好好琢磨,用心体会一番是必须的。消化一点,就先提炼一点吧。
对立统一,阴阳变幻
C大三和弦与升F大三和弦,是功能距离最远、音响最尖锐的三全音关系,如同阴阳两级,逻辑上势不两立。
我认为这样使用的妙处有三则:
一则,在音响材料上一下子就有七对不协和的音程可用。三对三全音:C—升F,E-升A,G—升C;四对其他不协和音:小九度升F—G,减八度升C—C,减三度升A—C,小七度升F—E。它们共同奠定了该作品现代风格的基石。endprint
二则,核心材料就是两个和弦,音响简洁,听众很容易熟悉,也就大大增强了其可理解性。没有歌词的器乐作品能被理解,绝非易事。
三则,是最重要的一点:轻而易举地解决了绝大多数现代派乐队作品的痛点:共鸣问题!现代作品普遍“难听”,从物理音响层面追究“责任”,是不协和音程的大量使用。因其排列方式不符合自然泛音列规律,导致音响协波音少,整体共鸣就差;再辅之大力度的拍击,撕拽,往往适得其反。连乐队演奏员都常常诉苦:“作曲系的,别老毁我们的乐器!”大三和弦就是泛音列的第4、5、6分音,震动频率 6:5:4。施老师重用两个大三和弦,共鸣当然最佳,且两个和弦分布在不同乐器组里,音色有别,各自共鸣饱满有力,碰撞则发生在外部,声波扰动也就自然、丰富得多。创作时当然不能考虑这么多,但灵感恰恰促使他用这种方式,巧妙地抓住了瀑布水流叠加、碰撞飞溅的动态效果。
深情传意,细绘景观
一个人,一道瀑布,实质是两套系统在自动、互動:外在自然和内在人类的思绪。圣贤说“格物,致知。”施老师这真是格物三天而致知呢。创作这部作品,就是为了反映自然吗?当然不是,录音录像不是更逼真吗?他捕捉住了无法言表的感受!大自然启动思绪的引擎,思绪又流入了天地和内心两重世界,驰骋遨游。此趋于天人合一之境,意不可不谓巧,情不可不谓真!音乐创作就是如此的妙不可言。那三天的聆听,浓缩为作曲家笔下上万个音符,是观景,观音,亦是观心。
笔绘印象,胸怀古典
完完全全的因景入手,不协和音程的自由流淌,和声功能性彻底的抛弃,加上独特音响色彩的彰显,标志性的全音阶欢唱,音色的织体分层,形态繁复的编织,调性的模糊、闪烁……直达最后一关,在听众心里唤起的奇妙下意识……要归类,这作品是无疑的印象派。施万春老师学的是扎扎实实的古典,作品也一向以传统而知名;灵感乍现下,忽而写出这样一部标新立异的作品,也真是“奇葩”!
作曲家不是为现代而现代,是立意“真,善,美”,追求内容与形式的均衡,并跨越一步,精心培育不协和音响,让它们在管弦乐队里层层生长,对立而不对抗,呈现出清晰生动的面貌,泛出了瑰丽的火花!
简繁交织,道法自然
施老师创作一贯重视和声。《中山颂》和声框架是简洁的,一对三全音关系的大三和弦,横纵翻转。看总谱,又是异常复杂的:声部之密,织体之繁,四组乐器之错综,音响之变幻,这都缘于他功力深厚的管弦乐队修为。整部作品,就是一个大大的渐强。如同内功,五十多年的岁月磨炼,生命反而弥久益新,非同小可。
《道德经》有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地、人,都是实实在在的客观存在,好理解;而“道”,在这里究竟是什么含义?何等作用?这值得我们深思,甚至争论了。我认为:只为彰显个人才智的某某技法、某某体系,标签上各种美学、国学、哲学的口号,实际可听性不高的那类作品,只是外道、小道,甚至就是旁门左道。扎实过硬的传统作曲基础,下笔时真挚的情感流露,全局又不失逻辑把控,对古典、民族音乐的纯粹热爱、融化,永不止息的艺术探索和追求……这些才是大道。从施万春老师这部源于瀑布的奇作《中山颂》中,我看到了道法自然的境界,也感受到了艺术家的那一颗赤子之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