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玉,刘 飞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论语·述而》云:“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述而不作”是孔子学术思想的总体概况,这一思想的沿袭,形成了具有保守、因循守旧的学术风格,而这一学术风格与传统文化的内涵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并影响着当代文化建设。
自古以来,对“述”和“作”这两字的解读分别有两种看法:关于“述”,一种看法是“遵循旧礼”,如刘宝楠《论语正义》:“述是循旧”,另一种解读为阐释圣人经典。如皇侃《论语义疏》:“述者,传于旧章也”。当代学者更加倾向于赞成后者的看法。而关于“作”,一种解释为“创造新的礼乐制度”,如皇侃《论语义疏》:“作者,新制作礼乐也”[1]。而另外一种看法认为“创造。创作”,如杨伯峻 《论语译注》,将“作”,译作“创作”。
对于“述而不作”这一学术思想的真正理解,应该结合孔子的时代来理解。在《论语·述而》中提到“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老彭”。在此孔子提出了两方面的思想:述作和好古。孔子所在的时代,周王朝衰微,分封制瓦解,礼崩乐坏。再加上长年战乱,诗书废缺,孔子为了维护周礼,对夏商周三个朝代的文献典藏进行梳理,整理出我们现在所知道的“六经”。而孔子对《诗》《书》《礼》《乐》所做的是编辑、删减和整理的工作,这是“述”,而并非是“作”。由此可见,《易》与《春秋》在孔子的心中如何重要,而孔子到了晚年尤为重视《易》与《春秋》。因此有人提出,孔子对《易》和《春秋》是“作”。但是孔子的“作”与当代的“作”不同,《春秋》原本是鲁国史,孔子借此来表达自己维护周礼的政治思想。而《易经》成书于周朝,是周朝的卜筮之书,涵盖了周人对世界以及宇宙万物的认识,孔子的“性与天道”的思想也依靠《易》所表现出来。当然孔子的《易》与周史的《易》存在着渊源关系,因此,孔子对《易》并非我们现在所说的著作。并且孔子对于自己的著述工作,也不认为是“作”。由此可以看出,古人对“述”和“作”的关系有着严谨的态度。述而不作的作为儒家思想中代表性的学术品格,对中华文化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
“述而不作”这一学术思想对中华文化传承具有着重要影响。世界上四大文明古国,唯有中华民族文化在历史的进程中,从未被割断,绵延至今,生生不息。这与历代文献的保存以及历代文人在“述而不作”的学术思想影响下的著述有着密切的关系。
“述而不作”的学术思想,专注于传统文化“本”的传承,因此,历代文人在这种学术思想的影响下进行著述,就算远久的文献的丢失,也可在文人的著述作品中找到“身影”,不丢传统文化之“本”。如史学家司马迁,将“述而不作”的学术思想引入到《史记》的编纂之中,并且否认自己“作”,自己所做的工作是“述”的内容,只是对考证过的史料的整理,而非对历史的编写,不可称为“作”,更不能与孔子编写《春秋》相比。从太史公的“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中可以更好地理解“述而不作”的精神,言史,是“述”,而“成一家之言”为“作”。而“作”是在对历史文化的契会。文化总是与时俱进,因此著述也会根据时代进步,在原有的史料和文化的基础上进行创作,即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作”。因此“述而不作”的原则运用于《史记》的编写中,是凸显了司马迁编史的“实录”精神,即“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司马迁将“述而不作”的学术品格运用于史料的汇集和编纂之中,紧扣古代贤者所留的文献史料,考证圣人之王道,结合当前的事件的发生,不阿谀奉承当下的统治者,也不过分隐藏事实的黑暗,真实的还原历史的本身,这就是“实录”精神的表现。
因此,“述而不作”的学术精神,正是中华传统文化能够生生不息,历久弥新的传承的重要原因。“述而不作”与“信而好古”有着紧密的关系,“述而不作”,并不是为“述”而“述”,而是以“信而好古”的观念为前提的。“好古”是儒家思想从孔子以来一个重要的历史文化观念,孔子以维护周礼和王道,严格遵循礼的规范,以先王之道来平当世之乱。但是,孔子的信而复古并非只是在器物和制度的表面上的模仿,其旨在对王道和文化的继承和延续。因此,“古”是指传统的文化、历史和经验,因此,“所谓‘好古’者,即重视、珍贵历史经验之积累、学习也。”[2](P224)
孔子的“述而不作”是在“信而好古”基础之上,“述”为“作”的态度,要求“作”要符合圣人之言,要遵循王道。因此,中华文化在这种学术精神下,有继承也有创新。通过对圣人的言说和经典的新的阐释,温故知新,在经典中创新,创造出适合当下的文化,却不丢失传统文化之“本”,因此“作”亦是“不作”。传统文化在这种“不作”之“作”下不断地在我们身边呈现,这也正是我们“作”的“本”。这一著述思想使传统使文化在继承中不断创新,在创新中不断继承,源远流长,博大精深。
古人对“作”充满着敬畏心理,在东汉的王充笔下也有所表现。王充在《论衡》中提到“非作也,亦非述也,论也。论者,述之次也。《五经》之兴,可谓作矣。太史公《书》、刘子政《序》、班叔皮《传》,可谓述矣。桓君山《新论》,邹伯奇《检论》,可谓论矣。今观《论衡》《政务》,桓、邹之二论也,非所谓作也。”[3](P370)因此王充认为个人的有感而发,地位在“作”与“述”之后。并且认为《论衡》中讨论的是前人已经思考过的,并不是自己的创作,而自己只不过是“定其真伪,辨其实虚”。因此,从这段言论中可以看出,王充认为“作”必须要有个人的独创性,但独创性的能力只属于圣人。
在此,古代文人虽然肯定了“作”需要有独立的创造性,但是却把这种原创性认为是圣人所特有的能力,将这种能力神圣化,因此可以看出古人对圣人之言除了具有谦卑的心理,还有着敬畏的之情。从中华文明的产生以及发展来看,先民生活所需要的器物,都是圣人所“作”。因此圣人可以制定礼乐制度,来规范人们的行为。因此,历代文人将这种“作”与“王天下”联系在一起,因此认为“作”是官方的权利,而作为平凡的人是没有这种天赋的。在这样的认知下,“作”与“述”便产生了上下等级色彩,“作”是圣人的专利,为上;而“述”是指对自己的称谓。如清人焦循所言:“然惟孔子能述伏羲、尧、舜、禹、汤、文王、周公,惟孟子能述孔子。孟子殁,罕有能述者也。”正如孔子面对《易》等文献古籍,称自己为述而不作,因为这些著述作品是三皇五帝等圣人,在这些圣人面前,自己是平凡人,因此,不敢称为“作”。而孔子以下之人,如王充等人,面对孔子,就可以称其为“作”。这不仅仅是表现了对圣人谦虚、恭敬的态度,还是一种尊卑的等级关系。因此,对于古代文人而言,能够可以达到“作”的标准是很困难的。即要具备个人的独创性,同时是一种被神圣化的原创性,这种神圣化的原创性与器物的创作有关系,同时也要与王道和礼乐制度有关。这一系列的要求都是对文人的原创性所做的要求,对智力因素的重视。然而“作”的难度,不仅仅包括智力的高度,还有道德的要求。自古以来,崇公抑私的思想在文人之间广为传颂,而“作”的行为是属于“立言”的范畴,而“立言”是古代文人能够成为“不朽”的重要方法。而想要达到“立言不朽”,首先就要做到“立言为公”。而“立言”的权利,是圣人所独有的,唯有圣人可以做到“立言为公”,而个人皆存有私念,因此,圣人立言是崇公抑私的重要方式。在正统思想中,对“作”界定了严格的政治规范,“作”必须在“公”和“圣”之中进行,使得“作”成了官方制定制度的行为。而对“作”的行为强加政治化的色彩,使文人著述不自由,也有利于了君主在思想方面的统治。
“述而不作”的学术精神,体现了古人对圣人之言的谦卑态度,对圣贤创作的敬畏心理。 但是这种心理,不利于文人的文学创作,难以逃出圣人的窠臼,很多创作也只是对前人言说的重述。但是,对于悠久的中华文化的不断传承却有着重要的作用,在历代文人崇古的思想中,我们中华文化的“本”始终未丢,我们要辩证地看待“述而不作”这一著述思想,既要尊重圣人的原创性,同时,在撰写的过程中,也不可以一味迎合圣人与政治意识形态,要有个人的思想的创造。
“述而不作”不仅表现了文人对圣人的谦虚的学术态度,也表现出森严的上下等级尊卑制度,而这种尊卑意识也与“官本位”也具有相互渗透的影响。
李娟在《中国古代“官本位”思想文化解析》说道:“‘官本位’意识是指仅以官职大小、官阶高低为基本标准,或参照官阶级别来衡量人们社会地位和人生价值的思维方式。”[4]在这种思潮的社会中,官职的大小决定着一个人的财富、权力以及话语权,拥有了话语权就有了“作”的资格。因此,“述而不作”的学术思想在这样社会意识形态中产生也不足为奇。上古时期,学术与官位挂钩,《周礼》所记的很多官位的工作的内容,都属于现在我们所知的学术的范围。并且在上古时代,知识被贵族所垄断,平民无法获取。虽到后来,孔子的私学打破了这种局面,但是学术从产生之时就与贵族挂钩,与官职不分,学在宫廷,官师一体。在上古时代,知识被贵族所垄断,平民无法获取。虽到后来,孔子的私学打破了这种局面,唯有谋高官,才可以拥有话语权和著述的权利,有“立言为公”的可能。
因此,“述而不作”的学术思想,不仅是对圣人言说的谦卑和恭敬的态度,而且也包含了森严的上下尊卑的等级制度。平民不能随意地立言,著述言说的权力在为官之人的手中。中国这种学术先天就有着浓厚尊卑色彩的渊源关系,使得中华文化从根本上有着“官”学思想的特征,其著书立言的内容也充满了封建意识形态的色彩。所以在封建时代下,基本上文人都有着“立言为公”的思想意识。而在封建等级制度笼罩下的著述中最重要的特征便是保守性,因为“官”的工作就是服从,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不可以僭越礼乐制度,服从君主的命令,不可以越俎代庖,成一家之言。而“述而不作”这一严谨的思想,正是“立言为公”意识为维护已有制度的重要作用。孔子以及儒家,作为中华文化的主导思想,更是贯彻这一思想,以整理、传承古代文献典籍为己任,反对一家之言说,传播圣人言说与王道。这种好古的学术品格,虽有利于文化的不断传承,但抑制了后人对学术的创造。
我们要理性看待“述而不作”这一学术思想,并非圣人之言就是完全正确,今人之语也不是完全错误,一味地崇古抑今。在学术和思想方面,不分官职大小和圣人的区别,尊重文化的原创性,不能把原创性完全置于神圣化的地位。尊重原创,敢于创新,打破传统意义上,“作”的尊卑等级观念,使每个人都有“作”的权利。
我国文化建设现处于“青春期”,也面临着很多困难。特别是改革开放之后,西方资本主义文化大量涌入中国,本土文化开始呈现出西化的色彩,特别在互联网普及下的自媒体时代以及市场经济的大背景下,文化更加呈现出娱乐化和商业化的倾向,进入了全民娱乐时代。在当代,大量的文化产品体现不出本民族特色,比如各类娱乐综艺节目抄袭国外,文化缺乏自信,对传统文化的认同感下降。这一系列的怪象,都表明了当代文化创作的无法结合本民族特色,只能照搬照抄国外的文化产品的成果。对本民族文化缺乏自信,并且文化原创性动力不足。当然,脱离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这一根基,何谈文化原创性?
面对这些困境,党和国家提出文化自信这一重要的时代课题。文化自信就是植根于中华民族五千年的传统文化,对传统文化孕育出的新时代文化有着认同感,并对它们的发展前途有着自信心,同时对待外来的各种文化有着兼收并蓄的态度。树立文化自信,就是让本国人对本土文化充满自信心,因此,只有让民众了解中华文化,理解中华文化,才会对本土文化产生自信。而“述而不作”这一学术思想,却与文化自信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文化创作者植根于优秀的传统文化之中,就要有述而不作的品格,将中国古代优良文化完整的呈现出来,以传统文化为“根”,创造当下的新时代的文化。弘扬传统文化,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同时也要克服述而不作思想中对“作”这一行为神圣化的思想倾向,提高文化原创性。当下,在大数据时代下,自媒体的运用使每个普通人都有表达自己思想的平台,在这一大环境下,更是打破了“作”的尊卑等级观念,使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文化的创作者。因此,在植根于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之中,鼓励民众进行文化创新,创造出人民喜闻乐见的文化产品,树立文化自信,才是当代中国文化建设重要的任务。在这一思想下创作的文化产品更是能够成为文化创作的“风向标”。如央视推出的《中国诗词大会》,利用综艺节目来吸引更多的民众了解中华历史,探寻中国古典文学之美。这种利用新媒体的方式进行文化创作,用比赛的形式对传统文学进行传播,这才是受到人民群众欢迎的文化产品。因此,辩证的对待这一著述思想进行文化创作,摒弃“崇古抑今”的思想,重视在优秀传统文化的根基下,进行文化创作,打破文化创作的尊卑等级思想,使每个人在网络时代下都有“立言”的机会。
综上所述,述而不作作为中国传统的学术思想,对中华传统文化有着重要的影响。其“述”的功能,在历代文人的作品中保存了中华文化,使中华文化不断继承,并且在中华文化之“本”中不断创新,历久弥新,生生不息。但是,这种学术思想将原创性神圣化,从产生之初,便具有浓厚的保守性色彩,不利于创新思维的培养。同时,受这一思想影响的文人,对“作”有着敬畏心理,并将“作”与“立言为公”联系一起,使“述而不作”充满了“官”学色彩,更加剧了中华文化的保守性。在当代文化建设中,应当辩证的对待“述而不作”与传统文化的关系,在继承发扬优秀传统文化的同时,提倡文化的原创性,创造出植根于传统文化的优秀文化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