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赋》与植物形象

2019-01-18 04:49叶冰清
皖西学院学报 2018年6期
关键词:文赋陆机植物

叶冰清

(安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安庆 246011)

中国自古以来就有许多文学作品中使用植物形象,譬如《诗经》就使用了较多的植物形象,写尽桃花灼灼之鲜,杨柳依依之貌,而《文赋》作为一篇文学批评专论,较为深入地论述了众多文学创作中的问题与现象,其中也使用了诸多植物形象。学界尚未有论文专论于此,所以拙作试图通过《文赋》中植物形象的情况,分析其特点及产生原因并考察从中反映出来的文学创作理念。

一、《文赋》中的植物形象

陆机在《文赋》中论述了许多文学创作中的问题,而在阐释问题的过程中,陆机使用了多处植物的象喻,在《文赋》中陆机有十三处提到了植物以及植物的状态,以此来解释创作的各方面问题和现象,现将相关文句摘录列表如表1。

这个表比较直观的反应陆机在《文赋》中所提及的植物形象,可以发现植物形象在文中基本是以象喻出现的,用植物形象来比喻文学创作,体现出一种诗学化的特征,而中国文学批评诗学化的同时,有一个突出的特点:把文章通盘人化或生命化。钱钟书先生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就谈及过这个问题,有很多作品用人体类比文学作品,当代学者称此为“生命之喻”[2](P53),而植物作为象喻出现的情况也很多,因为文学作品和人体、植物一样,都是蕴含着生命力的有机统一体。牟子就曾把人体比喻为植物,“魂神固不灭矣。但身自朽烂耳。身譬如五谷之根叶。魂神如五谷之种实。根叶生必当死,种实岂有终亡。得道身灭耳。”[3](P9)这就体现出中国古代诗论家习惯于把诗歌文本构成的各要素与人体或动植物有机体的生理结构相比拟,以生命之道讲诗道[4](P115)。这十三处语句中的植物形象则可以细分为植物物候和自然景物两种。植物物候是动态的,“随着四时变化而变化的自然景色,而非一般的自然景物”[5](P127)。自然景物则是静态的,不随天气气候而变化的景观。植物(包括农作物)物候的现象表现为植物的发芽、展叶、开花、结果、叶变色、落叶,农作物的播种、出苗、开花、吐穗等[5](P30)。陆机较多地使用植物物候来阐述创作中的动态过程,而自然景物多用于比喻作品的状态及作品构成的要素等静态部分,由此植物形象可以从类别上细分列表如表2。

二、《文赋》植物形象譬况创作之美

纵观《文赋》全文,再看植物形象相关的文句分布,又可以发现陆机集中在两方面使用植物形象:

第一个方面是用于探讨创作过程各阶段的要点。从创作的发生阶段中的创作冲动,到创作构思、物化阶段需要注意创新,考选词义,权衡文辞与文理之间的关系,再到创作完成时作品的整体面貌的反映都运用了较多的植物象喻。在创作开始之前,作者受到外物感发产生一种创作的冲动,时节的更迭,自然的变化最是能触动作者。春日迟迟,卉木萋萋,则“喜柔条于芳春”;秋风萧瑟,“悲落叶于劲秋”,这种时候便会“触万类以生悲,叹同节而异时”[6](P25)。“芳春”之“柔条”,“劲秋”之“落叶”,反映了季节的特点和作者所因之触发的感情。春日嫩芽新发,曰柔,又有群花之发,故曰芳,作者在春日感受到的是一片生机与祥和,所以是“喜”。“木叶落于秋,则人心凄惨。秋,有肃杀之威,故曰劲”[1](P24),所以陆机用“悲”来形容看到秋日落叶的感受。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中说:“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7](P693)。此处也写了物候的变迁,心受到牵动,钟嵘也说:“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8](P20)。四季给人的感触,作者都表现在文章之中。除了自然的触动之外,还有一种途径会使创作者产生创作冲动,这就是阅读先贤的作品。先人的作品数量众多,创作者需要“颐情典坟”才会有所触动。“林府”则是多如林木之意,陆机以此来形容文章,展现出一种形象美,他把文章看作是有生命力的树木,一篇文章就是一株树木,众多的华美之文则构成了山林府库,似是取之不竭,用之不尽。

表1 《文赋》中植物相关的文句情况

表2 《文赋》按类别细分植物形象

在受到两方面因素的影响后,作者开始进行创作构思,这其中包含了展开想象活动、形成艺术形象和运用语言传达三个阶段。每一步都需要广泛求索,同时也要注意创新性,“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1](P36)。朝华已披,前人已用之意,就如同朝花一般,虽绚烂但是却已然开放,终会凋谢;夕秀未振,创作者想到了前人未述之旨,则如同傍晚之花,虽仍是花苞,却静待开放。可以注意到,陆机在此处用“朝华”是谢而已披的状态,而“夕秀”则是启而未振,两者是截然相反的状态,这种描写呈现出一种对比性,表现出对于创新的强烈追求,用花来比喻作品,形象性之外又表现出一种审美的共性。

再到创作过程中的物化阶段,陆机格外重视文辞之用,所以需要考选词义,而这个过程本身就“或若树然,因彼枝条以循振其叶”[1](P66)。再加上文辞与文理的安排,更是需要有主有从。“理扶质以立干,文垂条而结繁”[1](P60)的描述是非常到位的,文理是树干,文辞是枝叶,文章的根本是文理,立意既定,便可安排文辞,以文辞为饰,有详有略,垂条抑或是结繁,都是文辞丰富且安排恰当后的结果,文辞发挥显文理。由此可以说是,文理给文辞以根基,文辞则彰显文理。在物化阶段的论述中,陆机运用植物结构论述文理,把植物的枝叶、树干、垂条与文章的文理、文辞进行类比,以此来表现文章安排与植物机体的类似,用较为形象生动地方式阐释出文章的创作机制,一方面易于他人理解,一方面也给人新鲜感。到了创作完成阶段,陆机则更多的使用植物的生长状态来表述作品完成后的形态。前面的创作过程若是都做到了,那么完成的作品也会丰美华丽,用植物繁茂的样子来表现了作品的面貌,带来一种审美愉悦感。

在创作过程中,灵感也是伴随着思维活动的。有了灵感的创作,笔下如生风,华美之词相接而至,创作的顺利,如同葳蕤繁盛。没有了灵感的创作则如同树木失去水分,了无生趣。用葳蕤的繁茂和枯木的将死来形容灵感有无的创作,颇具一种对比性,葳蕤和枯木数量上的差别,以及葳蕤的繁茂和枯木的衰败皆形成了对比,在形象性的表述下又展现出了灵感的重要性。

第二个方面是以植物之美展现创作之美。陆机的《文赋》采用“赋”体来论述抽象的文学创作问题,而非采用论说式的文体,陆机本人深谙“论说”之道并擅长“论说”之体,有《辩亡论》《五等诸侯论》,但却在讨论文学理论问题时,却舍“论说”取“赋”,表明了文学自觉时代文论的言说主体对言说方式诗意化的自觉体认[9](P55)。在行文中,陆机则多处使用植物形象来论述文学问题,力求展现出创作的美。植物饱含着生命力,创作也如此,是有机结构体,植物蓬勃的生命力也影响着创作者的对于创作乃至生命的看法,而创作者的生命意识也影响着他对于外在物象的看法。陆机闭门十年,之后入洛,从诗文可窥其抱负,但同时也表现出了其生命意识,他将匡世之志与辞世之想,将乡关之恋与羁旅之愁,都上升为生死之哲思、生存之浩叹[10](P96)。会带给人以审美体验,而植物的美凸显在形态和色彩两方面,形态美可以分为细节形态美、个体形态美和整体形态美;色彩美则可分为色彩对比美和色彩层次美,而陆机所使用的植物形象包含了这些方面,归列为表3。

表3 植物美的具体分类

“夫林木者,有四时之荣枯,大小之丛薄,咫尺重深,以分远近”[11](P4),植物因为生长变化展现出动态美,而这种动态美又具体表现为形态美和色彩美。形态美是植物细节上的形状和姿态,单株植物或是群体植物表现出来的景观,陆机在《文赋》中对于文学创作现象的描述使用了较多植物形态美的比喻,用植物细节和个体的形态美来类比创作过程中的各个要素,例如用枝、叶、干类比创作过程中考选词义的必要性,用细节形态类比作品的要素,枝、叶与词义都有机构成了整体,巧妙地运用树的细节体现出作品如同树一般都是有机结构,需要各部分的和谐;用整体的形态美来描述文章的面貌,例如以森森、林府这些描绘树木花草繁茂的词汇来比喻文章之丰美华丽,展现出作品的风貌,给阅读者以较为直观的感受与体悟。色彩美则是植物不同季节中表现出不同的色彩,“木有四时,春英夏荫秋毛冬骨。春英者,谓叶绌而花繁也。夏荫者,谓叶密而茂盛也。秋毛者,谓叶疏而飘零也。冬青者,谓枝枯而叶槁也”[11](P5)。陆机在使用植物的物象时并未直接对植物色彩进行描绘,却通过季候变化中的植物间接对比描绘,展现出创作过程中某些要素的重要性。“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1](P20)。春日枝叶新发,绿意盎然,秋日枝叶纷落,满地黄叶,让人联想到不同季候中植物的色彩变化,而创作者更是目睹物候之变,情感受到触动,喜春、悲秋。陆机用这种季候的对比使得植物的色彩产生对比,更好地表现了创作冲动发生缘由的重要性。论述创新的重要性,陆机亦使用朝华与夕秀的对比,晨曦和傍晚的花朵的状态、色彩都是不同的,由此产生一种对比,在后文中陆机又谈到了文章立意新,陈言务去的问题,可见陆机对于作品创新性是相当重视的。层次美则是需要对植物细节和整体的描写来制造一种层次感,用植物的层次感来表现创作中要素与要素之间的关系,正是用植物之间的结构关系去表现创作中各要素的关系。陆机把植物诗意化,把创作理论形象化,抽象的理论用植物形象巧妙描述,又契合了文学艺术的形象性、描摹性特点,故极具文学的美感,给人以审美的愉悦和想象的空间[4](P116)。

三、《文赋》植物形象的文化诗学语境

《文赋》中的植物形象的使用并不是毫无根据的,这与江南环境、创作理念、咏物文学的发展及感物吟志的理论机制四方面的关系非常紧密。

第一,江南环境的深刻影响。陆机是吴郡人,他和陆云从小一直生活在华亭,之后又在此闭关十年读书。《吴地记》记载:“陆氏宅在长谷,谷在吴县东北,谷名华亭。谷水下通松江”[12](P170)。吴地水道纵横,土地肥沃,花草树木易于生长,山势平缓,易于攀登,山水、园林皆多于他郡。华亭有谷水通松江,又有九峰,可谓山水环抱,风光秀丽。再观陆宅,造池亭华丽,有清泉茂林,陆机和陆云在此共游十余年,在这种环境创作自然会受到外部环境的感染。陆机又是眷恋故土之人,从他的诗文就可观其对吴地的感情之深,其诗赋的一大主题就是思乡,他赞叹吴地“山泽多藏育,土风清且嘉”[6](P72),直到临死之前,他都怀念华亭鹤唳①。他以故土为豪,众军警角不如华亭鹤鸣②,数斛羊酪也未如千里莼羹③,外部环境与心理上的思念也使他对这片土地更加热爱,山水之间烟波苍翠,植物承载着吴地的山水人文,是吴地风光的一种体现,在文中言及植物是吴地水土对他的深刻影响。

如果说,江南对于陆机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那么陆机本人的创作理念、咏物文学的发展及感物吟志的理论机制是《文赋》植物象喻众多的直接原因。

第二,追求雅艳的创作理念。《文赋》中使用了很多植物的象喻,同时也运用了较为多样化的意象,“通篇所呈现之意象合观,则除音乐,色彩,食物外,陆机尚提出流泉,游鱼,翰鸟,花朵,树木,走兽,风云,伎匠,马术,苔草,玉石,水珠,翠鸟,舞踊,歌唱,琼玉,寂蕾,臭篱,掣缺,垣墙等等,以华盛其文采,达到雅艳的目的”[1](P207)。植物象喻与其他象喻是为了展现华丽美,他在后文中言及“应、和、悲、雅、艳”五大审美标准,以及“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1](P99),都表现了陆机雅且艳的追求。雅是与其家学渊源有关,汉儒齐学对他的思想性格的形成有直接影响,他要求文章“理扶质以立干,文垂条而结繁”[1](P60)论述文理与文辞之间的关系,实际上就是探讨“文”与“质”的关系,这也是儒家文学一直探讨的一个问题。艳则是要求文章有文采,绮丽有质,文质彬彬,但又与儒家文学理念有所不同,从《文赋》采用文学体式,植物形象的使用都可以看出陆机用实际创作表现自己的创作理念。

第三,咏物文学的发展。咏物文学的发展具体表现为魏晋时期咏物赋和咏物诗空前繁荣。在两汉时期,赋是文学创作的主流形式,但魏晋的赋的题材扩展了,最多的是咏物赋。如飞禽走兽,奇花异草,天上的风云,地上的落叶,都是他们的题材。橘子、夏莲、秋菊、蝙蝠、螳螂、麻雀、小蛇都被他们赋到了[13](P101)。可见,咏物赋的描写对象非常广泛,咏物诗也是如此。自然环境与人文环境使得江南中的植物形象深深印刻在陆机的脑海里,而咏物文学的发展促使陆机在诗文创作中直接使用这些植物形象。植物形象也有很多种类,《文赋》中使用的植物形象涉及了很多种状态和细节,这也体现了咏物文学的影响,“至于草区禽族,庶品杂类,则触兴致情,因变取会,拟诸形容,则言务纤密;象其物宜,则理贵侧附;斯又小制之区畛,奇巧之机要也”[7](P135)。

第四,感物吟志的理论机制。陆机第一个使用植物形象之处即是论述创作冲动,“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也有相关的论述,“是故天之道以三时成生,以一时丧死。死之者,谓百物枯落也;丧之者,谓阴气悲哀也。天亦有喜怒之气,哀乐之心,与人相副,以类合之,天人一也。春,喜气也,故生;秋,怒气也,故杀”[14](P418),陆机伏膺儒术,其关于创作冲动的论述可以说是源于董仲舒,天人合一,人与自然作为生命同构体,受到外物的触动后,产生相应的感情。“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7](P65)。西晋时期,社会动荡不安,陆机怀一己之抱负,家族之荣光,建功立业的理想,流离之感,命运坎坷让他感物吟志,借文抒情。《感时赋》曰:“鸣枯叶之泠泠,飞落叶之漠漠。……历四时之迭感,悲此岁之已寒。抚伤怀以呜咽,望永路而泛澜”[6](P7)。《思亲赋》曰:“羡枝叶之在干,悼落叶之去枝。……天步悠长,人道短矣,异途同归,无早晚矣”[6](P14)。自然景物触动情思,情思又使得作者徒增悲伤之感,再观物,则物又着一层悲色,正如陆机在《思归赋》中所说:“悲缘情以自诱,忧触物而生端”[6](P18)。

四、结语

《文赋》运用了诸多植物形象类比文学创作,展现出了魏晋文人乃至中国文人创作中的一种基本理念和价值取向。中国文人的文学创作中象喻多是“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不论是以人体来类比文章,还是用植物论述文学创作,都表现作为生命同构体追求物我、天人合一的目标。中国文人的作品中从不缺乏植物的身影,描写植物物候的诗文自古也有之,“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出日之容,瀌瀌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喓学草虫之韵”[7](P693-694),但批评中如陆机一般如此活用植物形象来阐释文学创作可以说是前所未有,他分别运用植物物候和自然景物来论述不同的创作问题,且非单一地使用各种植物形象,而是又进一步细分,使用恰当的部分或整体来展现创作规律。再加之赋的体式,使得《文赋》不仅是一篇深刻的批评之作,更是一篇极具艺术性的文学作品。

后世的文人一方面继续关注着自然对创作的影响,另一方面论述文学创作之时,用植物进行譬喻。叶燮用植物能发生到发生再到繁茂这个生长的过程来阐释理、事、情的内涵,之后胡应麟则是用树的结构与文章结构类比,但都不及陆机在《文赋》中使用的全面,完整,用植物的各种形态展示创作各个过程的要点,植物形象凝聚着陆机的创作理念和故土情思,表现了创作本身的生命力,也展现了中国文论中以植物喻文的诗学化道路。

注释:

① 《世说新语·尤悔》:“陆平原沙桥败,为卢志所馋被诛。临刑叹曰:‘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卢琳《晋八王故事》、房玄龄等撰《晋书》对此有所记载。

② 《语林》:“陆士衡为河北都督,已被间构,内怀忧懑,闻众军警角,谓其司马孙掾(拯)曰:‘我今闻此,不如华亭鹤鸣也。’”《北堂书钞》卷一百二十一、《太平御览》卷三三八均有记载。

③ 《世说新语·言语》:“陆机诣王武子,武子前置数斛羊酪,指以示陆曰:‘卿江东何以敌此?’陆云:‘有千里莼羹,但未下盐豉耳。’”房玄龄等撰《晋书》也有所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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