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甜
(南京信息职业技术学院素质教育部,江苏南京 210023)
明代中晚期,随着资本主义萌芽的发展,封建生产关系体系开始发生裂痕,社会矛盾错综复杂,引起思想文化领域大革命,传统的思想文化体系特别是长期统治思想领域的程朱理学和长期统治文坛的复古派受到猛烈抨击。《明史·儒林传》言:“嘉(靖)、隆(庆)而后,笃信程、朱而不迁异说者,无复几人矣”,特别是杰出的思想家左派王学的代表者李贽《童心说》一出,振聋发聩,惊世骇俗,自然人性论的进步哲学思潮开始渗透到文学领域,重“情”求“真”的美学思想开始活跃,俗文学得到极大的繁荣发展,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深受李贽影响的“公安派三袁”(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三弟兄,因是湖北公安人,故称“公安派”)提出了“性灵说”,其中,袁宏道在文学史上的影响力更为突出,他大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小修诗序》)的口号,以“宁今宁俗,不肯拾人一字”(《与冯琢庵师》)的气派写作文章。他的小品文创作突破传统观念的束缚,标新立异,独树一帜,在艺术倾向、审美趣味和创作风格方面具有明显的“尚俗”趋势。
在“性灵”思想的指导下,袁宏道的作品在审美倾向上做出了别树一帜的选择。因深受李卓吾“童心说”的影响,他极力推崇通俗文学,十分重视民间文学,在《叙小修诗》中,袁宏道曾说道:
故吾谓今之诗文不传矣。其万一传者,或今闾阎妇人孺子所谓《擘破玉》《打草竿》之类,犹是无闻无识真人所作,故多真声,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任性而发,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乐嗜好情欲,是可喜也。
他一方面把乡间陋巷里的民歌奉为传世之作,另一方面鄙薄当时上流文人之诗文。在《答李子髯诗》第二首他说道:“当代无文字,闾巷有真诗。却沽一壶酒,携君听《竹枝》。”鲜明地表明了自己喜爱民歌的立场。
袁宏道对于俗文学的喜爱并非刻意标新立异,而是积极而真挚的,在《答龚惟长先生》中,他说到自己的理想:
箧中藏书万卷,书皆珍异,宅畔置一馆,馆中约真正同心友十馀人,人中立一识见极高,如司马迁、罗贯中、关汉卿者为主,分曹部署,各成一书。远文唐、宋末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三快活也。
文章当中,他把写戏曲的关汉卿,写小说的罗贯中同写《史记》的司马迁相提并论,厌恶唐宋酸儒末流。还有更可怪者,他的《听朱生说水浒传》一诗,居然说《水浒》的文字比《六经》同《史记》还要高明:“少年工谐谑,颇溺滑稽传。后来读《水浒》,文字益奇变。《六经》非至文,马迁失组练。一雨快西风,听君酣舌战。”这在当时确实是惊人之论。
从袁宏道小品文的创作上,我们极容易发现,其小品文多用“百姓日用之迩言”(李卓吾《樊书》),通俗浅近,寓教于乐,将古今事理,世态人情用民间大众化的语言表达出来,让“俗人”明白通晓,既给当时沉闷窒息、拟古成癖的文坛吹进了一股凉爽的清风,推进文学革新运动的发展,又给后人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和优秀的文学遗产。
针对复古派在语言表达上艰深古奥的弊端,袁宏道在创作中努力追求朴素自然,使文章适应表达感情的需要,同时又大量吸收闾巷俚语入文,自觉地向口语靠近,在语言表达方式上不断创新,使其诗文通俗易懂。
除了语言的通俗性特点之外,袁宏道的文章在内容上较之传统散文更为通俗、开阔,我们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通俗文学作品和平民阶层审美情趣的影响。譬如小品文《荷花荡》中有一段:
荷花荡在葑门外,每年六月二十四日,游人最盛。画舫云集,渔刀小艇,雇觅一空。远方游客,至有持数万钱,无所得舟,蚁旋岸上者。舟中丽人,皆时装淡服,摩肩簇踵,汗透重纱如雨。其男女之杂,灿烂之景,不可名状。大约露帏则千花竞笑,举袂则乱云出峡,挥扇则星流月映,闻歌则雷辊涛趋。苏人游冶之盛,至是日极矣。文章描绘了一幅生动的市民生活场景,大肆渲染市民男女的声色情态,带有浓厚的市井生活气息。
这种对于通俗性的喜好和广泛运用甚至还体现在他的说文论理中,其说理文总是习惯通过诙谐幽默、通俗浅明的表现手法谈论文哲事理,使人在捧腹之中醍醐灌顶。例如,《与张幼于书》中讥讽复古派的一段文字:
粪里嚼渣,顺口接屁,倚势欺良,如今苏州投靠人家一般。记得几个烂熟故事,便曰博识,用得几个现成字眼,亦曰骚人。计骗杜工部,囤扎李空同,一个八寸三分帽子人人戴得,以是言诗,安在而不诗哉?
以嬉笑怒骂之笔,俚俗诙谐的语言抨击复古派,令人联想起三百多年后五四新文学运动一面旗帜——鲁迅,其杂文的笔调与其何等相似,由此,也可见袁宏道文学创作的影响力之深远。
袁宏道的小品文品类繁多,题材广泛,在创作题材的方面,他针对同时代文人不太重视的时俗流变、器物变迁等题材,专门撰写书籍、文章。
明神宗万历二十七年已亥(1599)春,三十二岁的袁宏道在总结了前人插花理论及实践的基础上,结合自己的生活体验和插花心得,写出《瓶史》一书,他在《答李元善》中说道:“近又著《瓶史》十三篇。瓶史者,记瓶花之目与说,如陆羽《茶经》、愚叟《牡丹志》之类,最为醒目。”这一本书除“引”之外,分为花目、品第、器具、择水、宜称、屏俗、花祟、洗沐、使令、好事、清赏、监戒十二篇,将插花由技术层面提升至理论的层次,由休闲的形式提升至艺术的境界,论述架构完整,简明扼要地遍及插花事宜的相关层面,书出版之后,不仅在国内产生不小的影响,在晚明文人中引领了插花风尚,而且于1696年传入日本,带给日本人前所未有的冲击与震撼,一批优秀的花道中人进行模仿和研究,至今有“宏道流”等流派,影响力流传至今。
除《瓶史》外,袁宏道还著有《觞政》一文,他自己喜欢饮酒,又常常不胜酒力,不满于当时之饮酒礼仪,于是从古代典籍中选取一些简明实用的饮酒礼仪,加以增补,编成此文,他在卷首言道:“今采古科之简正者,附以新条,名曰《觞政》,人为饮客者,各收一帙,‘亦醉乡之甲令也’。”文中列举了十六条目,曰“吏、徒、容、宜、遇、候、战、祭、典刑、掌故、刑书、品第、杯杓、饮储、饮饰、饮具”,从上述十六个方面对饮酒一事做出了翔实细致的规范。五四运动中的另一位文坛巨匠,周作人,曾写过《不倒翁》《牙刷的起源》《拜脚商兑》《苍蝇》等以平常的小物事作为题材的作品,大都精致聪明、妙趣横生,这一类小品文的创作,不可谓不是沿着袁宏道开辟的道路往下走的。
袁宏道在小品文创作中,有意识地对传统散文创作模式进行突破,各类通俗文学和日常生活中广泛汲取营养,将世俗生活种种写入文章,视角清奇、语言灵动,生动地反映出时代人情世态,也清楚地表明了他不受传统束缚,敢于标新立异的进步文学思想和勇敢叛逆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