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斗文本的权力书写与反启蒙
——以《后宫·甄嬛传》和《琅琊榜》为中心

2018-03-07 22:33
网络文学评论 2018年6期
关键词:宫斗权力文本

电视剧《后宫·甄嬛传》于2011年11月开始首播,这部主打“权力”和“女性”的电视剧的收视率获得了巨大的成绩,网络播放次数更破百亿。电视剧《后宫·甄嬛传》由流潋紫刊载于晋江文学城的同名网络小说改编,小说后被浙江文艺出版社、花山文艺出版社等出版。小说讲述女主人公甄嬛入宫为妃,并在一系列尔虞我诈的权斗后最终成为皇太后的故事。无独有偶,最早刊于起点女生网的海晏《琅琊榜》也被孔笙、李雪拍成同名电视剧,于2015年9月首播,无论是小说还是电视剧,同样反响巨大。《琅琊榜》讲述男主人公梅长苏凭借权斗之术而复仇的故事。

《后宫·甄嬛传》和《琅琊榜》除网络小说和电视剧之外,尚有漫画、同人小说和游戏等形式传播。笔者以网络小说为核心,向外衍射其他艺术形式如电视、电影、漫画等,一概称之为文本。如果把后宫争斗、朝堂争斗、王府争斗等都纳入这一系统,那么这类文本可称之为宫斗文本。可以说,宫斗文本如火如荼地流行在整个文化市场:网络小说有匪思我存《东宫》、沐非《宸宫》、寐语者《帝王业》等;电视剧有戚其义《金枝欲孽》、于正《延禧攻略》、汪俊《如懿传》等。大众兴起以权力斗争为主题的阅读热潮。值得提出的是,《延禧攻略》本是电视剧,大火后很快被改编成网络小说。这意味着网络小说与影视剧之间已然形成有效的互动关系,两者相得益彰,加大某一文本的影响力。

极大的受众与权力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关系?文本对“权力”又有怎样的描述?文本的“权力”书写对接受者能产生什么影响?简而言之,事关权力为主题的小说和影视剧大量被接受,对当下社会而言意味着什么?

一、作为权力附庸的情感

以《后宫·甄嬛传》和《琅琊榜》为代表的宫斗文本的典型叙事模式为“情感+权斗”。这类文本的情感描述有其自身的内在逻辑。

一是情感的暴力性。在宫斗文本中,情感是权力的表达手段,它被赋予武器的功能。无论是爱情、亲情、友情等,还是同情、悲喜、疼痛等,在需要的时候都可能成为权斗的手段;恰恰是那些拥有健康情感和充满感性力量的人物反而在权力的反复碾压下成为牺牲品。比如,甄嬛得知自己在雍正眼里不过是纯元皇后的替代品,伤心欲绝而出宫甘露寺。健康的情感欲望使甄嬛与权力中心的氛围格格不入。然而,再回宫后的甄嬛舍弃情感的牵绊,亲手毒死心爱的果郡王达到消除雍正怀疑自己的目的,利用保不住的胎儿顺手诬陷并扳倒宜修皇后。可以说,甘露寺后的甄嬛熟练地操纵自我情感,以爱情的名义行谋权夺势之实。反观沈眉庄之死,安陵容利用其与甄嬛的友谊设局,引发沈眉庄担心甄嬛,心急则乱,难产而死。

二是情感的脆弱性。权力洪流内部的情感极度脆弱,随时可能变形、失效和错位。《后宫·甄嬛传》雍正对太后颇有芥蒂,因为太后曾与人私通,这不仅是雍正对先皇尊严的守卫,更为重要的是“私通”这一行为是对至高无上皇权的挑衅。吊诡的是,太后私通是以爱情为代价换取雍正登基,却由此失去了亲情。几乎所有宫斗文本中的权力都具有规训的力量,“它不是把所有的对象变成整齐划一的芸芸众生,而是进行分类、解析、区分,其分解程序的目标是必要而充足的独立单位……规训‘造就’个人。”①以权力而非情感的群体分类或者说联盟完成之后,情感只能在利益群体内部变态滋长;而一切爱情、亲情和友情,一切慈悲喜舍在斗争面前一触即碎。当然,群体内部具有流动性,唯一坚固的是权力的利益,这印证了情感的脆弱性。

三是情感的畸形性。《琅琊榜》一经开播以来,以梅长苏为代表的一干男女被贴以“禁欲”②的标签。事实恐怕并没有那么简单。如果把“欲”单向度地理解为“情”,那么几乎所有的宫斗人物都可以为权力而无情。电视剧《延禧攻略》乾隆反复重申“帝王无情”,《琅琊榜》梁帝也说“朕也并非生来就是无情的人”。可以说,以《琅琊榜》为代表的文本,并非“禁欲”而是“禁情”,因为“欲”还包括权力的向度;对权力的执着而“禁情”,这正好折射出权力对情感的畸变或者遏制,梅长苏就是“禁情”的典型。人性的力量不单纯是权力,更是感性的、情感的力量。宫斗文本放大权力而遏制权力的力量,使身处权力旋涡的个体“黑化”或者说丧失道德底线。宫斗文本反复出现妃子千方百计想凭借“怀孕”而“上位”,并千方百计地害对手“流产”。人之本性的生育和人之常情的母爱畸变成为宫斗的筹码。

之所以出现情感的暴力性、脆弱性和畸形性,是因为情感与权力结盟,而权力以强大的上位话语将情感锁进逼仄时空。情感的感性特征注定在宫斗中没有发芽、生长的可能,人际关系善的一面往往被遮蔽和被压抑。《琅琊榜》靖王意气用事救卫峥而引发的后果说明了这一点。权力不一样,它拥有“有序/无序”互变的能力。无论是梅长苏、甄嬛还是魏璎珞,他们都将原本和谐的秩序体系打破后,通过权力的手段将秩序重新恢复到有利于自己的平衡状态。这些曾经善良的且具有理想的青年人们,被刀光剑影的权力斗争撕裂之后,最终都成为权力的中心人物,原本的天真、善良、纯真成为不可追忆的“往事”。

宫斗文本“权力压制情感”的现象,对接受者而言意味着什么呢?《后宫·甄嬛传》有句“贱人就是矫情”的经典台词广为网友传播。“矫情”自然有违情感的正常表达,但是以“矫情”的名义抹杀情感的正常诉求,却成为这类文本接受者常见的思维,这也是为什么这句话流传甚广的原因之一。虽然宫斗文本中的情感是一个被权力重新编码后的“器物”;但是,情感作为人性最为本质的要素之一,它有维系社会个体间的人际的和谐与温存的功能。在普罗大众的社会场域,情感不可或缺。宫斗文本影响下的社会环境容易将一切情感都“被矫情化”。微博、微信公众号等平台充斥着各种“看……,学……”的网文,诸如《看〈甄嬛传〉学职场生存之道》《看完电视剧〈甄嬛传〉之后,从中学到什么东西?》《看〈甄嬛传〉学职场十大生存术》;《看〈琅琊榜〉学梅长苏谈判技巧》《看〈琅琊榜〉的人生感悟》《看〈琅琊榜〉,学说话技巧》。“学”意味着对宫斗文本的伦理秩序的认同,并且有意识地模仿。很多时候,“学宫斗”技巧的现实意义是运诸于职场。

宫斗文本的情感关系影响社会现实的接受者,举案齐眉、相敬如宾随时可能变成红杏出墙、谋害亲夫;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随时可能变成父子反目,兄弟阋墙;肝胆相照、患难之交随时可能变成背恩忘义、恩将仇报。权力标识了当今时代职场男女在社会中的坐标。“没有永恒的利益,只有永恒的敌人”的论断在资本急速运转的职场中广为流传,成为不刊之论;社会的情感必然会因缺乏“善”的一面而趋于“恶”化,社会关系因温情的难以为继而趋于阴骘化,身处其中的社会个体因情感的单薄而趋于局促化。

二、虚化历史与特写权力

《后宫·甄嬛传》和《琅琊榜》这类宫斗文本对待历史的态度含混暧昧,或者说,这类文本普遍存在历史维度缺失的问题。文本多涉及为获得权力而明争暗斗的宫廷生活的题材,例如王子夺嫡、妃子争宠、党派争权等;当文本涉及到历史时,常常虚化背景的帷幕。

一方面,宫斗文本或者架空/半架空,或者篡改历史。《琅琊榜》即为半架空的宫斗文本,其故事发生的时间场域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南朝南梁。通过查证历史,我们发现南梁存在于公元502-557年,共55年历四朝皇帝,为萧衍、萧纲、萧绎和萧方智;以此比对小说和电视剧《琅琊榜》,帝王不符合史实。同样,电视剧《琅琊榜·风起长林》发生在《琅琊榜》后约半个世纪,历史上的南梁已然亡国。创作者们借用南梁框架而不追求历史的细节,是因为文本内部的权力斗争与历史事实(国际关系、地理位置等)之间存在不可协调的矛盾,故此选择保留权斗,历史仅剩下个模糊的影子。如果说《琅琊榜》属于半架空文本,那么小说《后宫·甄嬛传》应该属于架空小说,其朝代定为“大周”而无史可证,其中的人物、故事基本上源于作者的想象。在架空的背景下,作者天马行空地制造权力的争端。小说改编成电视剧之后,历史对权力的让步则表现为篡改历史。故事定位在雍正年间,其中的大部分人物都有了历史原型,也确实一笔带过提到一些历史事件,比如讲到雍正立爱新觉罗·弘历为帝、年羹尧被削官夺爵而赐自尽、准噶尔叛乱等。然而,当遇到史实与权斗叙事互相拮抗时,创作者选择篡改历史,以“服务”权斗。文本中雍正怀疑果郡王允礼与甄嬛私通,逼迫甄嬛亲手毒死允礼。然而,历史上的允礼并未被赐毒酒而死,他甚至比雍正尚晚三年去世。可以说,篡改历史的文本,保存“强调和记载对人类社会的发展有重大影响的人与事的历史,比如战争、革命、英雄、国际关系、社会变革、政治风云”③的“大历史”,而反复铺陈虚构和权斗相关的细节的、个人的、生活的“小历史”。

另一方面,历史不具备能指意义。宫斗文本的历史并没有形成具有结构性能指的内涵,它为权力服务,亦或者说历史几乎等同于尔虞我诈的权力。于是,在文本中,帝位归属无关国家前程和天下百姓,只不过是党派或者后宫争斗理所当然的结果。此外,历史丧失能指意义,故事发生的背景具有可置换性。例如,接受者们称“太后”为“上一届宫斗冠军”,戏谑的语言背后暗示着,“上一届”与“这一届”之间的差别,仅在于出场人物的不同,“宫斗”的套路、结果等都具有可复制性,可移植到任何一个朝代。

虚化历史不仅仅是因为作者对历史的体悟和认知达不到可以复述历史的地步,也不仅仅是接受者普遍对历史不感兴趣,更主要的是虚化历史是一种叙事策略,以达到特写权力的目的,从而增强故事的冲突性。宫斗文本中的人物大体可以分为两种,一是以帝王为代表的“主宰者”,二是“沉默的大多数”的普通民众。帝王几乎不管朝政,只是充当各利益共同体的裁判者,是权力的最高表征。“臣子们”和“妃子们”的才华、能力甚至是个体意识,通通都是附庸于权力并“争宠”的手段,它们都不具有主体性存在的价值。宫斗文本将镜头聚焦在权力中心的帝王家事,还因为在大众文化的想象中,普通民众并不属于权力结构内部的成员,只依附或隐身在权力主体的背后。即使民众出场、发声,也是为权力者代言。《琅琊榜》的“朝堂论礼”情节,誉王和梅长苏请鸿儒周玄清出山,江湖之人在庙堂之上,“礼为何物?”这一问题周玄清并不在乎也不执着。“礼”不过是权力斗争的一枚棋子,这枚棋子传达完梅长苏关于“礼”的见解后匆匆退场。鸿儒尚且如此,更遑论来来往往无名的“沉默者”。普通民众如果想进入权力中心,常常被冠名“野心家”而以反面形象出现,结局往往不得善终。例如《延禧攻略》中的袁春望,他通过权力运作从辛者库净军的小角色苦心经营成为太监总管。袁春望的权力凭借娴妃获得,但最终功亏一篑,一无所有。普通民众只能充当王权秩序裂缝中的填充物。

置身于权力中心的每一个个体,都被权力撕扯、肆虐,一旦他们放弃争斗,将面临或者自杀一如叶澜依(《后宫·甄嬛传》)和富察皇后(《延禧攻略》);或者他杀一如方淳意(《后宫·甄嬛传》),或者加入争斗。《琅琊榜》的旧派“领袖”祁王失势被赐死源于他政治的幼稚性。虽然他正直不阿、据理力争、为民请命、不惟皇是从,拥有一切大众想象所赋予权力者的美好德性;但是,这些可能使祁王成为一个优秀帝王的品行却不能让他成为帝王。相反,继承祁王品行的靖王被边缘化,直到一步步放弃自己的天真。无疑,是权力使靖王上位;否则,他依然是一个权力的“局外人”。

宫斗文本以上的权力认知,对接受者的历史体认而言有颇多误区。一则,误以为权力就是历史。历史是“多面的历史”④,就如钱穆先生所言“治国史之第一任务,在能于国家民族之内部自身,求得其独特精神之所在。”⑤中国历史富含独特的文明气质和品格精神,等待后人挖掘使用,但这些因素在宫斗文本看来都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当接受者信以为真的时候,产生“这部剧几十个女人简直是大闹清宫啊,这年头看花美男演电视不如看一群女人清宫撕逼大战,作为一个女人值得我学习的地方还是很多的,比如骂人不带脏字,杀人不见血,如何高雅的撕逼,学问真是太多了”⑥的阅读体验就不足为奇了。

读者对宫斗文本或有意接受,或潜移默化,因为缺乏对历史的理解、认同和反思,导致个体与社会对历史的纵深感浅薄化,从而消解了历史的意义张力。这恰恰与钱穆先生警醒我们的“一、当信任何一国之国民,尤其是自称知识水平线以上之国民,对其本国以往历史,应该略有所知。二、所谓对其本国以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有一种对其本国以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三、所谓对其本国以往历史有一种温情与敬意者,至少不会对其本国以往历史抱有一种偏激的虚无主义,而将我们当身种种罪恶与弱点,一切诿卸与古人。四、当信每一国家必待其国民具备以上诸条件者比较渐多,其国家乃再有向前发展之希望”⑦的启蒙历史观背道而驰。

三、权力逻辑的道德向度

权力具有道德性吗?大部分的学者应该都愿意对这一问题取肯定的答案。学者们普遍“从决策权、政治行动者和主观动机、道德乃至于激情的角度”⑧来理解权力。

宫斗文本的“斗”,并非正义与非正义之间的“斗”。“斗”的目的是获得权力,所以文本中的宫斗并无是非善恶的德性,只有“谁拥有权力”这一逻辑起点。《后宫·甄嬛传》中为人津津乐道的情节莫过于“华妃之死”。网络语境给“华妃之死”冠以“悲剧”。事实果真如此?华妃的“悲剧”表现上看是其性格嚣张跋扈的缺陷、兄长被赐死的外戚失势、雍正宠幸的转向、无子嗣且不孕的“女性使命”的缺失导致的,更深层的原因是她与众嫔妃斗争失败的结果。对于华妃的死,网友表现出极大的同情心,认为华妃的悲剧源自帝王无情而忽视华妃的爱,说“他心中最爱的是江山,女人不过是点缀而已”⑨。读者往往为华妃的失宠自杀而悲哀,为其权力的丧失而同情。殊不知,人们纷纷忽略华妃曾为权力而做出的那些有违道德伦常的恶行。再如,梅长苏的自我身份认同指向赤焰团体的“林殊”;但这仅限于他“私域”⑩的身份认同,“公域”⑪的合法身份只能是“江左梅郎梅长苏”,“林殊”出现在“公域”则是一块灵位。作为“林殊”的隐性与作为“梅长苏”的显性是二而一的共同体:林殊是“金陵帝都最耀眼最明亮的少年”,梅长苏是“心中充满毒汁的魔鬼”。一明一暗的身份证明梅长苏想要复仇或者重建旧权力体系就必须牺牲道德,在暗处操控权柄。

在宫斗文本中,权力是一种价值取向,它是最直接和最有效地评判道德的天平,比如《琅琊榜》中梅长苏等人执着于必须在梁帝萧选在位时重审“赤焰旧案”,梁帝就是评判的天平。《琅琊榜》“王子复仇”和“重整朝纲”的背后潜藏着“王子夺回王位”的政治目的,这一目的有着华丽的道德衬里,即“清君侧”与“换明君”。然而,文本确保新君不变昏君、新臣不变贪官的解决方案竟然是人物的道德高度,这显然是一种理想。作为道德的个体能否确保当他成为政治个体时依然具有道德理性和政治理性?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疑问。作为最高权力拥有者的裁判又如何能确保自己的决策具有正义性呢?当天平失衡时,就需要“他者”或“神”来主持正义。《琅琊榜》中,“祁王/靖王体系”看似无力回天之际,一个“来自内部、回归内部的‘外人’/他者”⑫进入权力系统内部。有趣的是,梅长苏重回权力中心依靠“得麒麟才子得天下”的权力想象。“外人/他者”是一个介入“太子/誉王体系”内部的正义的主持者,审判权力内部的道德旧账,而介入所运用的手段却并不具有道德性。《延禧攻略》中,魏璎珞发现杀死姐姐的凶手是裕太妃,但是裕太妃位高权重,非时为宫女的魏璎珞所能撼动。评判制度在权力面前处于失效状态,主持正义的权力中心人物的道德身份掌控不了政治身份。魏璎珞的复仇方式是摆小动作设计让裕太妃被雷劈死。一方面,权力外围的个体想要审判权力,要么依靠“见不得光”的权谋,这与梅长苏复仇路径完全一致;要么与魏璎珞一般,借“神”的名义以绝对正义的客体介入评判。

还值得提出的是,电视剧《后宫·甄嬛传》和《琅琊榜》,乃至于后来的《延禧攻略》《如懿传》等,都以服装制作精美、礼仪动作考究等作为宣传的噱头和观众的好评点。华丽固然有利于提升电视剧的质量,华丽同时充当道德之恶的“遮羞布”。“掌握权力的人们根据必须的礼仪说出的话语;它是提供正义的话语”⑬。作为剧中掌握权力的人物和作为剧外的导演和制片人,都必须以最为华丽的“礼仪”说出“权力的话语”,以掩盖道德的缺席。

如果按照福柯给我们的提示:“要研究权力的策略、网络、机制和所有这些决策赖以实施并迫使其得到实施的手段”⑭。我们抛弃主角光环就事论事,并以现代性的视野观照之,宫斗文本中的人物在权力的实施手段上都属于有违道德伦理和触犯法律。这是一个因网络文本传播而导致的新的文化症候。宫斗文本以“权力”的形式再现中国古代社会,这种再现并非是原样复制,它将权力观点渗透到文本日常生活的道德伦理中。接受者在阅读的过程中,容易将“我”代入主角身份,无意识错认为主角的行为和意识无论如何都具有正义性,因为主角是主角。这种想法衍射到现实世界,作为“我”的接受者在应对现实世界的各种纷争时,放大“自我”的光晕,以宫斗文本主角的行为方式而行动,这对社会人际关系和个体自我的影响具有“劝诫”和“教化”的意义:宫斗文本反复告诉“我”,善良的德行并不可取。例如豆瓣网网友对电视剧《后宫·甄嬛传》的评价为“宫斗典范,我喜欢嬛嬛黑化之后的,过瘾,刺激,而且有些地方猜不到,这点我喜欢。”⑮阅读宫斗文本的情绪体验,接受者们普遍产生“过瘾”的“爽”的感觉。这确实有利于社会压力的释放;但是,一方面,我们享受宫斗文本给我们带来的“爽”,这种“爽”是知识性和情感性的双重认同,另一方面,我们可能意识不到宫斗文本给我们的知识体系、精神思维和道德伦理造成难以弥补的裂缝。

结 论

宫斗文本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它的盛行则有成为文化事件的可能。我们在“娱乐至死”的时代对文本的接受,可能连自已也没有意识到宫斗的权力意识在悄然改变我们的个体情绪、个体认同,改变我们日常生活的社会结构、社会观念。

接受者先是以预设的形式幻想当下生活环境随处可见权力斗争。根据福柯的观点,权力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每个人都应该时刻以权力的视阀看待、处理生活现实。日常生活的本相是否真的充斥着权力的明争暗斗,尔虞我诈?宫斗文本的“权力游戏”能否给现实世界带来经验的价值?这种权力的迁移对接受者的人性、人际关系;对历史、政治有怎样的影响?在这些问题尚还需深入思考之时,宫斗文本对现实世界的负面影响已经露出头角。

阅读的过程,是潜移默化地接受文本世界观的过程。在电视剧《后宫·甄嬛传》的豆瓣网评论里,有一条评论说道:“看完这剧我妈就把店里的一个小姑娘辞了,理由是:奴婢就是奴婢,怎么能和主子顶嘴呢?”⑯这样的一条评论,稍加分析就知道其逻辑的谬误,竟然得到网友大量的赞同。电视剧《延禧攻略》播放期间,接受者“痛恨”袁春望的手段卑劣,竟然到扮演者王茂蕾微博中痛骂之,导致演员不堪重负关闭微博评论⑰。这种看似追求道德正义的行为不免令人忧虑。这绝非好事。这显然是反启蒙的。

五四新文化知识分子的启蒙,通过对社会、对历史和对文化的思考寻找民族的出路,尝试改变专权的封建政治权力结构。五四知识分子的所有努力,最后不过也是一场自我怀疑其有效性的启蒙⑱。反观权斗文本却轻而易举地凭借网络媒体做到了将一种思想“塞到”另一个人的思想中。首先,传统权力观的惯性影响应该负一部分责任。其次,文本的生产者因为资本介入的原因不可能愿意加入更为深入的启蒙思考,其大部分人的能力应该也无法企及。最后,市场的反馈机制及时有效地将市场的需求反馈给文本的生产者,他们随意妥协、深入琢磨市场需要什么,并竭尽全力投其所好。这就意味着这种“娱乐启蒙”注定与以鲁迅为代表的“理性启蒙”背道而驰。

注释:

①(德)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第193页。

②薛英杰:《欲望的缺席与在场:电视剧〈琅琊榜〉的性别机制》,《妇女研究丛刊》,2016年第1期。

③赵静蓉:《抵达生命的底色:老照片现象研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46页。

④(美)唐纳德·R·凯利:《多面的历史》,陈恒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

⑤钱穆:《国史大纲》,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11页。

⑥https://movie.douban.com/subject/4922787/comments?start=80&limit=20&sort=new_score&status=p。

⑦钱穆:《国史大纲》,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1页。

⑧李猛:《福柯与权力分析的新尝试》,黄瑞祺编:《再见福柯》,松慧出版社,2005年,第117-164页。

⑨http://baijiahao.baidu.com/s?id=1 556031110770881&wfr=spider&for=pc。

⑩(德)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王寅丽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3页。

⑪(德)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王寅丽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3页。

⑫戴锦华:《坐标与文化地形》,《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17年第3期。

⑬王治河:《福柯》,湖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203页

⑭(德)米歇尔·福柯:《福柯访谈录:权力的眼睛》,严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8-29页。

⑮https://movie.douban.com/subject/4922787/comments?start=20&limit=20&sort=new_score&status=P。

⑯https://movie.douban.com/subject/4922787/comments?sort=new_score&status=P。

⑰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10029080097716409&wfr=spider&for=pc。

⑱黎保荣:《启蒙无效体验与鲁迅的思想转型》,《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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