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时期后晋与契丹战争论

2018-03-07 19:03曾国富
武陵学刊 2018年5期
关键词:节度使契丹战争

曾国富

(岭南师范学院 法政学院,广东 湛江 524048)

五代时期,后晋高祖石敬瑭死后,衰弱的后晋王朝与北方强盛的契丹王朝进行了一场持续数年之久的恶战。这场战争对于其后的历史有重要影响。然而,在国内学术界,尚未见有学者对此课题进行专门研究,因此,笔者试做探研。

一、后晋与契丹战争之缘起

(一)后晋的极力挑衅

史载:“帝(按,后晋出帝石重贵)之初即位也,大臣议奉表称臣告哀于契丹,景延广请致书称孙而不称臣。李崧曰:‘屈身以为社稷,何耻之有!陛下如此,他日必躬擐甲胄,与契丹战,于时悔无益矣。’延广固争,冯道依违其间,帝卒从延广议。契丹大怒,遣使来责让,且言:‘何得不先承禀,遽即帝位?’延广复以不逊语答之。”[1]9242-9243

后晋天福七年(942)正月,契丹将南犯的消息已经传开。后晋统治者不仅未作任何战备,反而害怕契丹不南犯似的,极力挑唆、刺激之,旨在促使契丹早日来犯,以便一决雌雄。当时,后晋朝廷中不乏反对战争的声音,桑维翰就是之一。桑维翰在后晋高祖石敬瑭执政期间,劝说石敬瑭搞好与契丹的双边关系,哪怕付出“屈辱”的代价,因此常遭后人垢责。但桑维翰实际上是鉴于契丹与后晋双方的形势强弱不同,为的是后晋政权的巩固与稳定,为的是汉族人民免受兵燹之灾,其用心可谓良苦。此时,桑维翰预见到景延广所作所为必致两国失欢,爆发战争,故“屡请逊辞以谢契丹”,但后晋出帝“以延广有定策功,故宠冠群臣”,景延广“又总宿卫兵,故大臣莫能与之争”。桑维翰的请求“每为延广所沮”[1]9254。其他大臣畏惧景延广正受宠用事,沉默而不敢言。如此,后晋王朝犹如一匹脱缰的野马,朝着战争的方向疾驰而去。

后晋出帝及景延广之所以力主与契丹战争,有表层与深层两方面原因。表层原因是后晋一些拥有实力的藩镇要求与契丹一战,以摆脱“屈辱”地位。如,史载“成德节度使安重荣耻臣契丹,见契丹使者,必箕踞慢骂,使过其境,或潜遣人杀之;契丹以让帝,帝为之逊谢”。安重荣还未经请示更未经朝廷允准,擅自遣骑兵抄掠已割隶契丹的幽州南境。安重荣不仅将反契丹付诸军事行动,还在朝野大造舆论。他上表数千言请求朝廷出兵击契丹,斥责石敬瑭“父事契丹,竭中国以媚无厌之虏”,“又以此意为书遣朝贵,及移藩镇,云已勒兵,必与契丹决战”。这使后晋最高统治者“甚患之”。另外,契丹境内一些汉族将帅不甘愿俯首接受契丹统治,驱逐、袭杀契丹所署长官,请求归命后晋朝廷,即所谓“诸节度使没于虏庭者,皆延颈企踵以待王师”[1]9223。边疆一些不愿接受契丹统治的少数民族,也表示愿意归附后晋王朝,并表示愿意与后晋配合进击契丹,“吐谷浑、两突厥、浑、契苾、沙陀各帅部众归附。党项等亦纳辽告牒,言为辽所陵暴,愿自备十万众,与晋共击辽”[2]22。在此情形下,安重荣抗击契丹之议一旦获得朝野臣民支持,并在抗击契丹的军事中取胜,后晋政权则必为安重荣所篡夺。因此,不如顺应部分臣民将士反抗契丹的意愿,与契丹一战,以赢取人心。

深层原因则是晋出帝及景延广企图借助对契丹战争的胜利以提高自身声望,巩固其政治、军事地位。石敬瑭是通过勾结契丹援助而反叛夺位的,其四个儿子在其反叛时已被后唐诛戮。后晋天福七年(942),石敬瑭临终时,嘱冯道扶立其幼子石重睿为新帝。石重睿时为幼儿。冯道与景延广等相议,以国家多难,宜立长君,乃奉广晋尹、齐王石重贵为嗣。石重贵是石敬瑭的侄子,石敬瑭养其为子。石重贵以养子身份继位,加之毫无勋劳声望,名不正言不顺,只怕国内拥有重兵的各节度使如杨光远、刘知远等,未必会甘心俯首接受他的统治。对出帝而言,与契丹作战一旦取胜,可达到多重目的,一来可摆脱“屈辱”地位;二来可赢得莫大威望,对巩固其帝位,有利而无害;三来可以在战争中使各藩镇势力受到削弱,有利于其日后驾驭控制。而景延广此前未有显赫功勋,亦冀藉与契丹一战,提高个人声望,巩固个人地位与权益。事实上,当时后晋统治集团中,绝大多数人都反对战争,只有景延广力主战争:“初,出帝立,晋大臣议告契丹,致表称臣,延广独不肯,但致书称孙而已,大臣皆知其不可而不能夺。”战争开始后,“凡号令征战一出延广,晋大臣皆不得与”[3]323。

(二)后晋朝对契丹主意志的违拒及“招降纳叛”,使契丹对后晋积怨日深

后晋虽然每年供奉契丹大量银绢等物,但契丹与后晋的矛盾依然存在,有时还很尖锐。矛盾之一是契丹对后晋行政的干预。契丹统治者认为,后晋为其扶立,因而后晋在行政上应服从其意志,言听计从;后晋统治者则认为,后晋作为一独立政权,行政不受别国干预。如后晋义武节度使王处直子王威,避王都之难,亡在契丹;后义武缺帅,契丹要求后晋按契丹父死子继之例,以王威为义武节度使。但后晋辞以“中国之法必自刺史、团练、防御序迁乃至节度使”,没有接受契丹的非理请求。结果,“契丹主怒”[1]9204。后晋高祖石敬瑭死,大臣扶立石重贵继位,却未向契丹禀报并经其允准。如此政治上的独立更让契丹主恼火。《五代史补》谓:“少主(按,出帝)之嗣位也,契丹以不俟命而擅立;又,景延广辱其使,契丹怒,举国南侵。”[4]658矛盾之二是后晋的“招降纳叛”。后晋为契丹扶立后,“帝(按,石敬瑭)割雁门之北以赂契丹,由是吐谷浑皆属契丹,苦其贪虐,思归中国;成德节度使安重荣复诱之,于是吐谷浑帅部落千余帐自五台来奔。契丹大怒,遣使让帝以招纳叛人”[1]9219。这些矛盾虽因石敬瑭采取折中或退让办法令问题暂时得以缓解,但契丹统治者的不满和积怨却在积累,就像干柴,遇着星火,便易点燃。矛盾之三是,契丹派遣到后晋的使节,常被某些别具野心的节帅遣人刺杀,有来无回,令契丹主震怒。

(三)后晋和契丹境内一些政治野心家的极力挑唆怂恿

在契丹主对后晋的挑衅怒气冲冲的时候,一群各怀个人野心的阴谋家、不逞之徒,或勾结契丹,或不住地对契丹主进行扇风点火,极力挑起战争,以便自己从中渔利。如契丹“卢龙节度使赵延寿欲代晋帝中国,屡说辽击晋,辽帝颇然之”[2]22。后晋成德军节度使安重荣表面上大造反契丹的舆论,实际上却是企图在后晋王朝与契丹构隙后引契丹入寇,以便自己篡夺后晋皇权,所以他“虽以契丹为言,反阴遣人与幽州节度使刘晞相结”[3]584-585。青州节度使杨光远亦“构逆谋,乃缮治城隍,蓄聚刍粟,为跋扈之计”。及石敬瑭死,出帝继位,杨光远企图步石敬瑭后尘,借助契丹势力的援助,取代后晋出帝,自己登上天子之位,“遂以重利诱德光入寇”[5]459。契丹出兵攻后晋,杨光远里应外合配合契丹作战,曾“密道国兵自马家口济河”[6]263。故史谓“召夷狄为天下首祸,卒灭晋氏,疮痍中国者三十余年,皆光远为之也”[3]590。后晋军队中一些不逞之徒为泄私愤,也极力捣鼓怂恿契丹出兵攻晋。如在贝州,“先是晋朝以贝州水陆要冲,多聚刍粟,为大军数年之储。军校邵珂性凶悖,节度使王令温黜之。珂怨望,密遣人亡入辽,言贝州易取”。其后契丹出兵,果然首先进逼贝州[2]25。

二、后晋战败亡国原因探析

后晋天福八年(943)十二月,契丹发兵五万入寇贝州。一时间,太原、恒、邢、沧等州皆奏契丹入寇。

面对契丹倾国入,后晋出帝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遣译语官孟守忠致书于契丹主,求修旧好。守忠自敌帐回,契丹主复书曰:‘已成之势,不可改也’”[7]1086。战争之初,景延广受后晋出帝委任主持军政,然而,戚城之役,他却“按兵不动”,“是时,诸将皆力战,而延广未尝见敌。契丹已去,延广独闭壁不敢出”[3]323。当时士大夫就讥讽身为上将的景延广,谓:“昔与契丹绝好,言何勇也;今契丹至若是,气何惫也!”[7]1144由此可见,后晋最高统治者实际上并无抗辽决心,其叫嚷不惜与辽一战,实为虚张声势,以哗众取宠;反之,契丹主则决意将战争进行到底,大有不灭后晋不罢休之势!

战争之初,后晋军民还能同心协力,奋起抵抗,因而取得一连串胜利。开运元年正月,契丹寇太原,刘知远与吐谷浑酋长白承福合兵二万击之,“破契丹伟王于秀容,斩首三千级。契丹自鸦鸣谷遁去”[1]9263。二月戊申马家口一战,“契丹大败,乘马赴河溺死者数千人,俘斩亦数千人。河西之兵恸哭而去,由是不敢复东”[1]9266。三月,契丹主自澶州北分两军,一出沧、德,一出深、冀而归。开运二年三月癸亥的白团卫村之战,后晋与契丹八万大军一战,“契丹大败而走,势如崩山”。后晋军“步骑俱进,逐北二十余里”。契丹败兵“皆委弃马及铠仗蔽地”,“契丹主乘奚车走十余里,追兵急,获一橐驼,乘之而走”,“契丹主至幽州,散兵稍集;以军失利,杖其酋长各数百”[1]9290。开运三年九月,契丹三万寇河东。刘知远败之于阳武谷,斩首七千级;张彦泽也败契丹于定州北及泰州,斩首二千级。正如清初史评家王夫之《读通鉴论》中所述:“伟王败而太原之兵遁;石重贵自将以救戚城,而溺杀过半,恸哭而逃;高行周拒之于澶洲,而一战不胜,收军北去;安审琦救皇甫遇、慕容彦超于榆林店而自惊以溃;阳城之战,符彦卿一呼以起,倾国之众,溃如山崩,弃其奚车,乘驼亟走。当是时也,中国之势亦张矣;述律(按,太后)有蹉跌何及之惧,气亦熸矣。”[8]1075

后晋军屡战屡胜,契丹军屡战屡败,契丹军中弥漫着“恐晋”气氛。契丹在退军途中,常常“自相惊曰:‘晋军悉至矣’”,包括契丹主在内的契丹军便“即时北遁”,落荒而逃[7]1100。

此外,契丹国内局势不稳,反抗契丹统治的斗争不时发生。后晋朝还以定难节度使李彝殷为契丹西南面招讨使,将兵四万自麟州济河,侵契丹之境,使契丹处于腹背受敌的被动之中。

然而,处于有利形势的后晋最终却以败亡而告终,契丹则是不胜而胜。这其中的原因何在?以笔者之见,后晋的最终败亡是由多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

(一)后晋出帝昏庸失德,所任非人,导致人心尽失

君主、政治与军事密切相关。君主贤明仁德,政治清明,人心归向,军队将士就会人心凝聚,才会有强大的战斗力;反之,君昏政乱,必然导致军心涣散,战斗力削弱,一些政治野心家也难免产生取而代之的非分之望。后晋出帝就是一位典型的昏君。

在后晋与契丹战争期间,出帝竟然以为可以稳操胜券,可以高枕无忧,追求奢靡生活,置国事、军事于脑后!史载:“帝自阳城之捷,谓天下无虞,骄侈益甚。四方贡献珍奇,皆归内府;多造器玩,广宫室,崇饰后庭,近朝莫之及;作织锦楼以织地衣,用织工数百,期年乃成;又赏赐优伶无度。桑维翰谏曰:‘向者陛下亲御胡寇,战士重伤者,赏不过帛数端。今优人一谈一笑称旨,往往赐束帛、万钱、锦袍、银带,彼战士见之,能不觖望,曰:“我曹冒白刃,绝筋折骨,曾不如一谈一笑之功乎!”如此,则士卒解体,陛下谁与卫社稷乎!’帝不听。”[1]9295-9296胡三省于此作注,列举了历史上商纣王、吴王夫差、虢国、庸国、秦二世、李密等先胜而后败的历史教训,指出这些史例“皆恃胜之祸也”。他说:“契丹折翅北归,蓄愤愈甚,为谋愈深,晋主乃偃然以为无虞,石氏宗庙,宜其不祀也。”[1]9295到了开运三年十二月,契丹大军已切断后晋军队的后勤补给线,也切断了朝廷与军队的信息联系。此时,宿卫兵皆在行营,京师已无防御抵抗能力,形势已极度危急。然而,以出帝为首的后晋统治集团竟然若无其事!史载:“时桑维翰罢相为开封府尹,谓僚佐曰:‘事急矣,非大臣钳口之时。’乃叩内阁求见,欲请车架亲征以固将士之心。而少主方在后苑调鹰,至暮竟不召。维翰退而叹曰:‘国家阽危如此,草泽逋客亦且下问,况大臣求见而不召耶!事亦可知矣。’未几,杜重威之徒降于契丹,少主遂北迁。”[4]658

后晋出帝以养子身份继位,本已名不正言不顺;才即位,又娶寡居之叔母冯夫人为皇后,对此乱伦行为不仅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洋洋自得,失尽人心。冯夫人“既正位中宫,颇预政事”。她有位兄弟名冯玉,时为礼部郎中,以裙带关系,后晋出帝将其擢用至端明殿学士、户部侍郎,与议政事。冯玉曾有疾在家,出帝告诉众宰相曰:自刺史以上须俟冯玉病愈复出后才可除授。“玉乘势弄权,四方赂遗,辐辏其门。由是朝政益坏。”[1]9296冯玉由于深受出帝之宠,与给事中、枢密使阴鹏狼狈为奸,“朝廷每有迁除,玉皆与鹏议之。由是请谒赂遗,充满其门”。冯玉不仅以权谋私,广树党羽,还极力排斥枢密使、中书令桑维翰,“谮维翰有废立之志,帝疑之”[1]9300。不久,桑维翰被罢官。

后晋出帝任人唯亲,除重用妻兄冯玉外,还重用了外戚杜重威(按,因避出帝石重贵讳,又称杜威)。杜重威“出于武卒,无行而不知将略”[3]591,且奸诈阴险,欲恃契丹扶立其为帝,终至不战而降。

杜重威虽掌握着后晋军队的主要力量,但他压根儿没有想过利用这支军队抗击入犯的契丹军,他想的只是保存并积聚实力,以便在契丹灭后晋之后,扶立自己为中原新王朝之主。王夫之曾明确指出:“石敬瑭起而为天子,于是人皆可为,而人思为之。石敬瑭受契丹之册命为天子,于是人皆以天子为唯契丹之命,而求立于契丹。赵延寿、杨光远、杜重威,皆敬瑭之教也。”[8]1075-1076

后晋与契丹数年的战争,结果是后晋不败而败,契丹不胜而胜。导致如此结局的,是后晋出帝的昏庸愚昧,任人唯亲,以及杜重威的阴谋篡夺。杜重威企图以“不胜”来讨好契丹主,换取契丹主扶立其为新朝之主。他投降后,为虎作伥,引导并协助契丹军接连征服恒州、代州、易州。此后,杜重威统率的后晋军竟成了契丹灭后晋王朝的急先锋。由此可见,“如果主持抗辽战争得人,如果后晋统治集团不是那样极端贪残腐朽、上下离心离德,保卫中原的战斗是可操胜券的。然而,事实的发展却适得其反,在两次击退辽兵之后,踵接而来的则是辽兵再次南下,灭亡后晋,中原涂炭”[9]233。

(二)后晋国内藩镇将帅各怀“异志”,削弱和分化了后晋军事力量

后晋国内掌握一方军事实力的将帅,如成德节度使安重荣、山南东道节度使安从进、青州节度使杨光远、河东节度使刘知远,都在觊觎皇帝的宝座。天福六年(941),安从进于襄阳反,旋被打败;掌握重兵的成德节度使安重荣亦随之而叛,“安重荣出镇,常怀不轨之计久矣,但未发。居无何,廐中产朱鬃白马,有鸦生五色雏,以为凤,乃欣然谓天命在己,遂以兵反”[4]663,结果兵败,“其兵二万皆溃去。是冬大寒,溃兵饥冻及见杀无遗”,官军“杀守城二万余人”[3]585。在与契丹军战争期间,杨光远又反。战前,杨光远已在暗中引诱契丹南犯;战争既已展开,杨光远即成为契丹军灭后晋的内应。开运元年二月,杨光远将青州兵欲西会契丹军,被后晋军打败,走还青州。总之,后晋高祖石敬瑭“在位七年,而反者六起”[3]586。这一系列反叛以及平叛,牵制、分散并削弱了后晋的军事力量。剩余力量亦未能精诚团结。

河东节度使刘知远有篡位野心,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他无心抗辽,有志夺国,可算一个有野心的奸雄”[9]235。由于有“异志”,故后晋出帝对刘知远疑忌备至。在抵抗契丹军入犯的战争中,后晋朝廷对于刘知远,“虽以为北面行营都统,徒尊以虚名,而诸军进止,实不得预闻”。刘知远与杜重威也有矛盾。这就是后晋与契丹开战后,以杜重威为主帅统兵抵抗契丹军,而刘知远袖手旁观,不予救援的原因所在。刘知远更愿意看到的是杜重威的兵败,后晋的亡国,以便自己从中渔利。

以上多方面的原因,使后晋虽然在战争初期,因天时地利人众而在军事上占有优势,但随着后晋统治集团腐败本质的日益暴露,军心、民心日渐分崩离析。民众或流离失所或馁死,军队或反叛或消极应战,一些野心家更是幻想以不战而降换取契丹扶持其称帝,结果导致后晋的最终兵降亡国。

(三)契丹正值势力鼎盛期,灭后晋之志决断

在后晋国内部分将帅叫嚷与契丹决裂作战之时,泰宁节度使桑维翰就认为目前与契丹敌对作战不合时宜。他说:“臣窃观契丹数年以来,士马精强,吞噬四邻,战必胜,攻必取,割中国之土地,收中国之器械,其君智勇过人,其臣上下辑睦,牛羊蕃息,国无天灾,此未可与为敌也。”相反,“中国新败(按,指契丹灭后唐),士气凋沮,以当契丹乘胜之威,其势相去甚远”[1]9223。《辽史》载:“会同(按,辽太宗年号,938—947)初,太宗灭唐立晋,晋献燕、代十六州,民众兵强,莫之能御矣”[10]396,契丹“东朝高丽,西臣夏国,南子后晋而兄弟赵宋,吴越、南唐航海输贡,嘻,其盛矣”[10]437。战争展开未久,一手挑起这场战争的景延广就因为契丹强盛、后晋衰弱而悲观失望,他“亦意契丹强盛,国家不济,身将危矣,但纵长夜饮,无复以夹辅为意”[7]1145。加之契丹主耶德德光自始至终亲征,而后晋出帝虽亦有亲征之时,大多数时间却是沉湎于娱乐声色之中,这无疑对双方军队士气及战斗力产生不同影响。可见,桑维翰并非夸大其辞为自己的主和意见寻藉口,其言论与历史实际是大致符合的。

胡三省曾说:“盖与夷狄共事,势均力敌,犹且见图,况为之下乎?”[2]31在他看来,即使后晋与契丹国力不分上下,亦不宜轻易挑衅契丹,引发战争;更何况是处于契丹强盛而后晋虚弱之时,轻启战争,只能是自取灭亡。这是切理之见。

三、后晋与契丹战争之影响

(一)连年战争,使生灵涂炭,处处凋敝

这场战争,契丹是倾国入寇,后晋也调动了几乎所有的军队应战。因此,一场战役,常常动辄投入数万以至十数万的兵力,战争异常惨烈。如开运元年三月癸酉朔之战,“苦战至暮,两军死者不可胜数”[1]9268。契丹会同九年(946)十一月,“杜重威、张彦泽引兵据中渡桥,赵延寿以步卒前导,高彦温以骑兵乘之,追奔逐北,僵尸数万”[6]272。

除了战场的杀戮外,还有许多无辜民众惨遭屠杀。契丹军入犯之初,还注意争取、笼络汉族军民人心,以减少战争阻力:“初,契丹主得贝州、博州,皆抚慰其人,或拜官赐服章”;但是,当遭遇了汉族军民的顽强抵抗,付出了重大代价后,契丹对汉族军民就改变了对策:“及败于戚城及马家口,忿恚,所得民,皆杀之,得军士,燔炙之。”[1]9266开运二年(945)正月,契丹“分兵攻邢、洺、磁三州,杀掠殆尽”[6]267。灭后晋之后,契丹“乃纵胡骑四出剽掠,谓之‘打草谷’。丁壮毙于锋刃,老弱委于沟壑,自东、西两畿及郑、滑、曹、濮数百里间,财畜殆尽”[2]36。契丹灭亡了后晋,却无法君临中原。在汉人处处群起以逐契丹的浪潮中,契丹军无法立足,只得北撤。北撤中,契丹军的野蛮、残酷表露无遗。如攻克相州,“悉杀城中男子,驱其妇女而北,胡人掷婴孩于空中,举刃接之以为乐,留高唐英守相州。唐英阅城中,遗民男女得七百余人。其后节度使王继弘敛城中髑髅瘗之,凡得十余万”[1]9351。

杀戮之外,契丹军所到之处都纵兵焚掠,民物殆尽。连年战争,使中原处处凋敝。契丹人北归时,面对荒凉残弊的景象也触目惊心,萌生愧疚。后晋天福十二年(947)三月壬寅,“契丹主发大梁,……夕,宿赤冈,契丹主见村落皆空,命有司发榜数百通,所在招抚百姓”[1]9350。

(二)后晋朝廷搜刮民财,将帅也乘机大发战争之财,民不聊生

战争必然加重民众的负担。战前,针对一些人认为每年给契丹输送若干财帛为“耗蠹”的言论,宰臣桑维翰曾指出:“必若因兹交构,遂成衅隙,自此则岁岁征发,日日转输,困天下之生灵,空国家之府藏,此谓耗蠹,不亦甚乎!”[7]1165其后事实正如桑维翰所预料!战争之初,“属岁不稔,饿殍相继,朝廷以廪帑虚竭,军用不给,仍发使郡县,括借民家资财斛斗,海内嗷嗷,不堪其命”[5]459。

战争期间,民众所要承担的赋役更重,被搜刮也更频繁。史载,后晋朝廷“重以官括民谷,使者督责严急,至封碓硙,不留其食,有坐匿谷抵死者。县令往往以督趣不办,纳印自劾去。民馁死者数十万口,流亡不可胜数”[1]9258。“晋因辽国入侵,国用愈竭,遣使者三十六人分道括率民财,各封剑以授之。使者多从吏卒,携锁械、刀杖入民家,大小惊惧,求死无地。州县吏复因缘为奸。”[2]25

除了要受后晋朝廷的频频搜括,后晋国民还得接受契丹的搜刮。灭后晋后,契丹主要求后晋搜括钱财以“犒”其军:“契丹主谓判三司刘昫曰:‘契丹兵三十万,既平晋国,应有优赐,速宜营办!时府库空竭,昫不知所出,请括借都城士民钱帛,自将相以下皆不免。又分遣使者数十人诣诸州括借,皆迫以严诛,人不聊生。”[1]9335其后,耶律德光又“遣其部族酋豪及其通事为诸州镇刺史、节度使,括借天下钱帛以赏军”[3]898。

与此同时,一批贪残将帅在辖境内亦巧立名目,大肆搜刮,中饱私囊,更使民众雪上加霜。如,恒、定二州因为饥荒严重,朝廷特许不括民谷。但杜重威奏称军食不足,依然征纳,“威用判官王绪谋,检索殆尽,得百万斛。威止奏三十万斛,余皆入其家;又令判官李沼称贷于民,复满百万斛,来春粜之,得缗钱二百万,阖境苦之”[1]9258。朝廷定河南府出缗钱二十万,镇将景延广擅自将数额增至三十七万,企图以十七万入私囊,后因留守判官卢亿一席婉言规劝,景延广才“惭而止”[1]9271。

此外,大发战争之财的后晋将帅还有张彦泽、安审信、白再荣、慕容彦超、刘知远等。正如胡三省所言:“晋之藩镇,利国有难,浚民以肥家。”[1]9271民众在官府及贪将的一再搜刮之下,倾家荡产,数十万人活活饿死。如开运元年,“天下饿死者数十万人,诏逐处长吏瘗之”[7]1085;开运三年七月,“自夏初至是,河南、河北诸州郡饿死者数万人,群盗蜂起”[7]1117。

这场历时数年的战争虽然主要在中原之地进行,但它对契丹辽国的经济、社会打击也很大。史载:“契丹连岁入寇,中国疲于奔命,边民涂地;契丹人畜亦多死,国人厌苦之。”[1]9293契丹主耶律德光之母述律太后对这场战争就持反对态度。她曾多次规劝耶律德光停止战争,与后晋重归和好。

(三)中原地区治安形势恶化,“盗贼”充斥

在抵御契丹入犯期间,后晋于各地置乡兵,号“天威军”,教习岁余,村民不娴军旅,竟不可用;又悉罢之,但令每七户输钱十千,其铠仗悉输官。而其中无赖者不愿复归农业,“山林之盗,自是而繁”。契丹灭后晋后,“又多以其子弟及亲信左右为节度使、刺史,不通政事,华人之狡狯者多往依其麾下,教之妄作威福,掊敛货财,民不堪命。于是所在相聚为盗,多者数万人,少者不减千百,攻陷州县,杀掠吏民”[1]9342-9343。

后晋与契丹交恶作战,不仅国内赋役繁重,边疆亦不例外,由此造成了边疆“寇盗充斥”的局面。《资治通鉴》卷285载:

会晋与契丹绝好,北边赋役繁重,寇盗充斥,民不安业。方简、行友因帅乡里豪健者,据寺为寨以自保。契丹入寇,方简帅众邀击,颇获其甲兵、牛马、军资,人挈家往依之者日益众。久之,至千余家,遂为群盗。

这些“群盗”的产生由两个方面的原因形成:一是为逃避后晋繁重的赋役;二是契丹不时入寇,使他们不得安居乐业,不得不据山寺为寨以自保,既无法生产,无以为生,只得四处抢掠。到最后,这些“群盗”发展成为契丹入寇的帮凶,危害不浅。

(四)造成了国内某些民族的衰亡

这场战争,长时间势均力敌,胜败无常,使边境一些少数民族得以乘时肆虐,时而归附后晋,时而投靠契丹,成为边境一害。吐谷浑原来因石敬瑭割地予契丹而隶属契丹统治,后不堪契丹压迫剥削凌辱而率众投奔后晋,成为后晋与契丹交恶的一个诱因。在后晋与契丹的交战中,吐谷浑曾给予后晋大力援助;但吐谷浑部落不守后晋国法,肆意妄为,为河东节度使刘知远依法严惩,由是怀恨在心;又看到后晋朝政败坏,力量微弱,难以倚靠,于是,其中一部分吐谷浑人又相继遁归故地。其首领白可久被契丹任为云州观察使,剩下以白承福为首的另一部分吐谷浑人仍留在后晋境内。留在后晋的这部分吐谷浑人被刘知远视为“腹心之疾”,刘知远采取阴谋诡计袭杀白承福等吐谷浑人四百余口,“吐谷浑由是遂微”[1]9307。

余 论

后晋高祖石敬瑭在位期间,对契丹采取“父事”之策,甘当“儿皇帝”,苟且偷安,换得了暂时和平相处的局面。后晋宰臣桑维翰在奏疏中曾指出:“皇朝受命,于此六年,彼此通欢,亭障无事。虽卑辞降节,屈万乘之尊;而庇国息民,实数世之利。”[7]1164但在一些汉族将帅看来,臣服于契丹毕竟是“屈辱”,因此,企图乘石敬瑭死,新主石重贵继位之机,摆脱“屈辱”,获得分庭抗礼的平等地位。这本无可厚非。但问题是,后晋统治者无视后晋与契丹双方所处的契丹强盛而后晋内部分崩离析且势力衰弱的强弱悬殊现实,仅从感情或个人利益出发,肆意挑衅契丹而不思其后果,结果导致了国破家亡的可悲结局。本来想摆脱“屈辱”地位,却不料落到了更“屈辱”的境地!著名史评家胡三省曾指出:后晋在“公卿不同谋,将帅有异志,君德荒秽,民力困竭”的国情之下,“乃与虏斗,何能善终?狭中浅谋,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君。嗟夫,使景延广知‘善虑以动,动惟厥时’之义,姑守前约而内修政事,不越三、四年,可以得志于北狄矣”[2]22-23。可见,胡三省赞成后晋宰相桑维翰提出的对契丹的外交政策——维持和好局面,一方面内修政治,发展经济,增强国力,另一方面等待时机,观衅而动。然而,事实却是,后晋新任统治者妄自尊大,鲁莽行动,轻易抛弃和睦之策,贸然发动战争,历经数年苦战,终至亡国,为后世留下了一段值得深思的历史教训。

笔者认为,如果后晋统治者能采纳桑维翰的主和意见,继续维持双边和平局面,发展经济,苏息民生,解决内部矛盾,增强国力,等待合宜时机,再改变“屈辱”地位未迟。西汉前期国弱,对匈奴“屈辱”和亲;至武帝时,国力强盛,于是发起反击匈奴之战,解除了匈奴的威胁,大长了汉朝志气。后周初期,国内人情未稳,后周也曾试图以“岁输钱十万缗”的“屈辱”条件换取与契丹的和平,只因北汉的破坏,表示“欲循晋室故事求援”而未成功[2]47。其后,经过周世宗的改革,增强了国力,于是对契丹发动战争,节节胜利,“辽失瀛、莫、易、涿、雄、霸六州”[2]52,收复了部分在后晋朝割让给契丹的国土;若不是周世宗突然罹病,对契丹战争的成果或将更大。唐初,曾向北方强盛的东突厥称臣,李世民即位以后,乘东突厥内部冲突加剧,实力削弱之机,于贞观三年(629)派大将李靖、李绩等统率十余万大军进攻东突厥,次年俘获颉利可汗及其余众,东突厥亡,唐朝控制了沙漠以南地区。

可见,当年桑维翰的主和意见存在合理性,不宜简单地斥之为“卖国”的、“屈辱”的。后世史家也称其为“社稷臣”,认为其“和戎之策,固非误计”[7]1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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