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丹 阳
(沈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沈阳 110034)
近代评论者对唐太宗的诗歌多持质疑态度,认为他的诗歌宫体色彩浓重,如闻一多认为其“比隋炀帝还要热忱(宫体诗)[1]”,郑振铎也说“世民好作艳诗[2]”。根据《唐诗纪事》可知太宗创作过宫体诗,但太宗却说“朕试卿耳[3]”,即只是对宫体诗创作进行了简单的尝试而非大规模创作。相反,唐太宗曾在其创作的《帝京篇》中明确表示:“以尧舜之风,荡秦汉之弊;用咸英之曲,变烂漫之音[4]”。提倡朴实无华的诗风,“释实求华,以人从欲,乱于大道,君子耻之。[4]”对浮靡的文风进行了指责,认为浮靡文风会使人迷乱,扰乱正道,并试图对淫靡的齐梁宫体诗进行改变,反对当时的社会浮靡文风。为此,太宗主张“文质并重”,认为作诗不仅要有充实的内容,还要重视其艺术性及创作技巧。
《全唐诗》中李世民的人物小传曾记载,太宗为秦王时曾设文学馆,召十八学士,即位后又设弘文馆,与这些名儒们“讨论典籍,杂以文咏。”[5]可以看出,他极其重视文学,自身也有极其深厚的文学修养,他对词藻与典故的运用可谓是信手拈来。
唐太宗极其重视历史,在他的诗中,有很多帝王典故。周穆王、轩辕氏、尧舜、汉文帝等帝君均在他诗中出现过。引用典故最多的,当属秦皇汉武,秦二世而亡,隋历经两位皇帝,二者存在惊人的相似之处。而取代秦的汉朝就好比现在的大唐帝国。历史的相似发人深思,所以他经常研究史书,从秦汉、隋朝的覆灭历史中吸取教训,时常警醒自己。对英明的君主他取其所长,虚心学习,对荒淫的暴君他加以批判,并引以为戒。如:“楚王云梦泽,汉帝长杨宫。”(《出猎》)是对楚王和武帝狩猎影响百姓农业活动的行为进行讽刺;“岂必汾阴曲,秋云发棹歌。”(《临洛水》)则是对汉武帝吟咏《秋风辞》这种低沉消极之曲的不满;“之罘思汉帝,碣石想秦皇。”(《春日望海》)是警醒自己不要像秦皇汉武那样求仙问道,而是要做成就霸业的圣明帝王。
唐太宗十分崇敬汉高祖刘邦,史书中曾记载,他曾对高士廉等大臣们说过:“西汉高祖只是山东一匹夫……卿等读书见其行迹,至今以为美谈,心怀敬重”[6]。唐太宗敬重高祖刘邦以平民的身份建国的事迹,所以与高祖有关的“大风”这一典故,经常被唐太宗引用,他的诗中三次提到大风: “八表文同轨,无劳歌大风。”(《过旧宅二首其二》)“共乐还乡宴,欢比大风诗。”(《幸武功庆善宫》)“劳歌大风曲,威加四海清。”(《咏风》)“大风”说的是:汉十二年末,刘邦率军击败了叛臣黥布后胜利还军,途中经过自己的家乡沛县,便宴请家乡的父老亲朋。宴会中刘邦心中无限感慨,亲自击筑而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他已经完成统一大业,却依然心为人民,希望得到勇士保卫国家,维护国家的统一。此番豪情壮志与唐太宗的心境不谋而合,高祖衣锦还乡歌大风,唐太宗也是功成名就后仍有远大的抱负。
唐太宗还喜欢选取一些具有神话色彩的故事入诗。例如《咏弓》一诗便用《搜神记》中“由基抚弓,猿即抱木而号”的故事;《咏桃》则用王母用玉盘将仙桃赠给汉武帝的传说。这些神话传说为诗歌增添了趣味性,充满丰富的想象力和浪漫色彩,读起来轻松自然。
唐太宗还特别注重词藻的运用,同一个词语,在他的诗中经常有不同的表达方式。据笔者统计,指代太阳的词语就有:曜、照、晖、丹、凝暄、轮、乌、向日、清光、夕霞、日镜十一种;指代月的词语有:冰镜、魄、轮、亏、玄兔五种;指代海的词语有:镜池、天池、孔海三种。同一物象用不同词语指代,既避免了重复,又可以看出他丰富的学识。同样的词语,唐太宗还赋予其不同的感情色彩。例如同说山峰,就有霜峰和绮岭,前者形容山的雄壮,有种悲凉之感,后者形容山之秀美,读之欢快愉悦。唐太宗写诗还经常用带有皇家特色的词语,如《过旧宅二首(其二)》中首句“金舆巡白水,玉辇驻新丰”,“金舆”与“玉辇”是皇帝的车驾,是唐太宗身份的象征。
每一种文学体裁发展到一定阶段都会存在一些弊端,为了解决这些弊病,世人便尝试对其变革,为其注入新的血液,促使其更好地发展。诗歌也不例外。为了纠正晋代以来文人诗语言艰涩的弊端,诗歌在南北朝时期开始注重声律,使诗歌增添了美感。唐太宗作诗注重格律,这种做法是对南朝沈约、谢脁“永明体”的继承与发展,是“合乎诗歌发展的总趋势的”[4]。
唐太宗的诗已渐开律径,音韵和谐,如《秋日其二》:“爽气承兰沼,秋风动桂林。露凝千片玉,菊散一丛金。日岫高低影,云空点缀阴。蓬瀛不可望,泉石且娱心。”诗中平仄安排较为严谨,基本符合律诗的押韵规则,经得起反复推敲,可以视为是较为成型的五言律诗。与声律相比,唐太宗的每一首诗对词语的对仗要求可谓是达到了苛刻的地步。如《赋得白日半西山》: 红轮不暂驻,乌飞岂复停。岑霞渐渐落,溪阴寸寸生。藿叶随光转,葵心逐照倾。晚烟含树色,栖鸟杂流声[4]。
仔细诵读这首诗,每个词语都对仗工整。例如第三句,“藿叶”对“葵心”,是两个名词相对,二者皆为同类的植物。“随”对“逐”,为动词相对,且是同义词,都有追随之意。“光”对“照”,“转”对“倾”。每一个名词、动词、形容词都一一对应,都是经过仔细推敲,可谓是对仗精工。
这样的作品还有很多,比如:《仪鸾殿早秋》《重幸武功》,几乎都达到了全篇对仗。其中,《重幸武功》一诗被杨柳先生称赞为“严整工致,已开五言排律端绪”[7]。
唐太宗的诗歌创作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经验,推动了唐朝律诗的发展,徐永璋先生曾这样评价李世民的诗歌创作:“唐代律诗各体制之新苗,皆诞育于世民之手。”[8]所以把唐太宗视为是开律诗风气之先锋一点也不为过。
唐太宗所作的诗中,有的喜用包孕日月的壮美意象,如长泾、洪涛、幽壑、长空、霜峰等,给人一种气势磅礴之感;有的清新秀丽,如玉叶、霜华、岑霞、流星、绮岭等,读之欢欣愉悦。但唐太宗最为擅长的则是用一些较为少见的、独特的意象,比如,曾用“商”的意象。商即商羊,是传说中的鸟。《论衡·变动》中有记载,说商羊是一种知雨的鸟,每当它屈足跳舞,大雨便将至,人们看到它便可以预知天气。而唐太宗《咏雨》中第一句“舞商初赴节”,即是开篇便用神话中的商鸟来点明所要描写的对象——雨,增加了诗歌的神秘色彩。再如“乌”的意象也被唐太宗所钟爱。“灵乌带影飞”(《赋秋日悬清光赐房玄龄》)、“乌飞岂复停”(《置酒坐飞阁》),远古神话中太阳里面有三只脚神乌,远古人民认为,太阳在一天中位置的变化其实就是神鸟在飞的缘故。唐太宗在诗中则借用这个意象来表现太阳的移动。类似这种独特的意象还有:骏骨、别鹤、石鲸等,给人无限的遐想,具有浪漫色彩。
一位善于运用色彩的画家才能作出精妙绝伦的图画,一位擅长运用色彩的诗人才能给诗歌以灵魂。诗歌中色彩是诗的主导语言,色彩能引起人们的某种感觉,给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为诗歌增添新的活力,在诗歌中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
唐太宗写诗喜欢选用绿色、白色、红色、黄色等亮丽的色彩,如《首春》中“碧林青旧竹,绿沼翠新苔”,一句四次提到了绿色,绿色代表着生命与活力,写春天来临,凋零的草木又重新获得了生机。《度秋》中“桂白发幽岩,菊黄开灞涘”,从白色和黄色可以看出当时的时间是秋天,准确优美。《秋暮言志》中:“约岭烟深翠,分旗霞散红”,“翠”和“红”字鲜明地刺激了读者的感官,为原本平淡的诗句增添了亮丽的色彩。色彩的亮丽不仅使原本描绘的景物更加栩栩如生,还体现出唐太宗积极乐观的心态,也预示着大唐帝国蒸蒸日上的气象。
唐太宗的诗中,对自然万物进行了细致地描写,体现到诗歌中呈现出一种清新细致的特征。其中,他的咏物诗最能体现这一特点。
如《初晴落景》: “晚霞聊自怡,初晴弥可喜。日晃百花色,风动千林翠。池鱼跃不同,园鸟声还异。寄言博通者,知予物外志”[4]。春日的傍晚天开始放晴,夕阳映落在大地上,花儿争奇斗艳,微风拂动青翠的树叶,鱼儿竞相跳出水面,摆动着身姿,千态万状各不相同,园中绰约多姿的鸟儿叽叽喳喳在唱着歌……诗歌的语言朴实自然,读起来仿佛置身于所描绘的场景之中,令人赏心悦目、心情舒适。
再如《咏雨》“泫丛珠缔叶,起溜镜图波。濛柳添丝密,含吹织空罗。”对雨落的姿态描绘得细腻而逼真,语言清新秀丽。其清新雅致的风格继承了南朝谢朓等人山水诗的优良传统,描写自然景物立足于现实,并从内心的感受出发,将自然之景艺术地再现于诗中。
唐太宗作为一位帝王,有异于普通诗人的定国安邦、济世安民的豪情壮志。这种情怀体现在诗歌中,便彰显出一种雄壮的气势。其中,他的政治咏怀诗和战争边塞诗最能体现出这一特点。如《春日望海》中:“积流横地纪,疏派引天潢。仙气凝三岭,和风扇八荒。”写出了沧海之广阔、天地之无际,气魄宏大,境界高远,显示出一种帝王的气魄。
唐太宗还善于通过描写全景式的场景,来表现恢弘的气势。如《经破薛举战地》:“移锋惊电起,转战长河决。营碎落星沉,阵卷横云裂。一挥氛沴静,再举鲸鲵灭。”战士们行动的速度如闪电一般,像大河冲破堤岸一般势不可挡。反观敌军,如天外星陨,被攻打得四分五裂。经过两次战斗后,敌军终于被打的鬼哭狼嚎,仓皇而逃。唐太宗将亲身经历的战争进行加工描摹,将硝烟弥漫的古战场全景式的呈现在读者眼前。
总体而言,唐太宗的诗歌极具艺术性,诗歌讲究格律,富有想象力,诗歌风格清丽雄壮,既有属于诗人的细腻,又有一代帝王的胸襟与气魄,彰显泱泱大国的蓬勃朝气。唐太宗的这种创作诗歌的方法深深影响着当时的贞观诗坛,在他周围的大臣们开始喜苍凉悲壮之作,一扫浮靡艳丽之气,对初唐诗风的革新具有引领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