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启杭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35)
古代中国,特别是唐宋以后海外贸易的发展长期居于世界领先地位[1]1。温州作为海外贸易的前沿阵地,宋时已成为东南沿海地区重要的海外贸易港口之一。北宋时南方经济得到了较快的发展,《宋史》中有“国家根本,仰给东南”一说。地处东南沿海的温州,“其货纤靡,其人多贾”[2],商业发达,社会经济发展显著。时任温州知州的杨蟠曾作诗赞叹温州经济繁荣的景象:“一片繁华海上头,从来唤作小杭州。”[2]温州地方经济的发展带来了海外贸易的兴盛。为管理对外贸易,绍兴元年(1131年)前后,南宋政府在温州设立市舶务,专司对外贸易事项。为接待各方来的商客和外国使者,温州兴建了“待贤驿”“来远驿”等寓所。温州海外贸易的对象由邻近的日本、高丽、交趾、真腊扩展到印度、渤泥、圈婆、三佛齐等东南亚各国。当然,在宋代朝贡体系下,与这些国家的贸易方式主要以贡赐贸易为主,走私贸易也盛极一时。本文以宋代贡赐贸易和走私贸易为研究视角,诠释温州作为当时重要海港在对外贸易中所起的重要作用。
古代中国在“天朝上国”的思想影响下,形成了以官方为主导的贡赐贸易。这种贡赐贸易即以“朝贡”和“赏赐”为主要特征,追求政治利益大于经济利益。宋代沿袭此前历朝历代的贡赐贸易,并且贸易规模和经济效益更有甚于前者。随着贡赐贸易带来海外贸易的兴盛,宋政府为加强海外贸易的管理及维护朝廷在整个对外贸易中的垄断地位,不得不在重要的海外贸易港口设置相应的海事机构进行统一管理。据《宋会要辑稿》载:“自今商旅出海外蕃国贩易者须于两浙市舶司陈牒,请官给劵以行,违者没入其宝货。”[3]4204宋政府对于出国进行海外贸易的商人管理极为严格,不准私自出海,必须要在市舶司进行登记,然后给予证明才能出海贸易。从中不难看出,宋代海外贸易实际在政府的控制之下。地处东南沿海的温州也不例外,其海外贸易受到政府严格限制。绍兴元年或稍前,温州设立市舶务,管理海外贸易[4]15。温州市舶务的设立是宋代贡赐贸易体制下的必然产物,是国家控制地方财政、增加税收的必然选择。当时,南宋政府对内要花费巨资维持一支庞大的常备军,对外每年要向金国进贡数量庞大的白银和绢帛。财政支出之浩繁,让南宋政府不堪负重。为解决财政不足的问题,南宋统治者把目光聚焦于海外贸易上。宋高宗曾说:“市舶之利颇助国用,宜循旧法以招徕远人,阜通货贿。”[3]4216南宋最高统治者意识到海外贸易对于国家生存发展的重要性,并且延续此前所奉行的贡赐贸易,以贡赐贸易吸引海外各国商人前来贸易。这种由官方主导的贡赐贸易在当时产生了巨大的经济效益,成为统治阶级非常重视的一项国家财政收入来源。
宋代温州贡赐贸易的发展离不开本地经济的繁荣。早在南北朝时期,文学家丘迟就曾赞叹温州水路交通便利、土壤肥沃,是浙南沿海地区的海上交通要冲和经济中心。到了宋代,市和坊的界限被打破,温州商品经济有了新的发展,商业市场日益繁荣。“熙宁十年(1077年),温州在城商税额全年共达二万五千三百九十贯六文,超过了已设立市舶司的对外贸易口岸明州(今宁波)在城商税额二万二百二十贯二十文”[4]8。可见,商税收入已成为温州地方财政收入的重要组成部分。此外,农业、手工业的发展为温州进行海外贸易提供了充沛的出口货源,奠定了温州港口贸易繁荣的物质基础。瓷器是温州外销的主要商品之一,温州地区的龙泉青瓷产量大、质量高,深受国外追捧。南宋政府为防止钱币、金银流往国外,曾下令以瓷器、绢、帛等物交换外国货物,促进了龙泉青瓷在南宋时期的外销[4]13。宋代温州造船业发达也为海外贸易的繁荣创造了重要条件。据《宋会要辑稿》载,嘉定十四年(1221年),“温州言,制置司降下船样二本,仰差买官买木,于本州有管官钱内,各做海船二十五只,赴淮阴县交管。”[5]这说明当时温州的船场已可以用船样(图纸)建造船舶,足见当时造船工艺水平之高。基于此,温州海外贸易呈现繁荣景象。温州海外贸易的兴盛使贸易规模不断扩大,贸易往来次数日益频繁。温州对外贸易的兴盛使南宋政府意识到其作用已不亚于北宋政府设置市舶司的明州(今宁波)。为了更好地把温州对外贸易纳入国家贡赐贸易之中,南宋政府在温州设立市舶务,加强对海外贸易的管理。温州继杭州、明州(今宁波)、泉州、秀州(今嘉兴)之后成为东南沿海又一处设立市舶机构的城市。自此,温州港在市舶务的管理之下,成为南宋时期东南沿海一带对外贸易的重要港口之一。
宋代海外贡赐贸易的对象主要有日本、高丽及东南亚各国。“傍海皆荒服,分符重汉臣。云山百越路,市井十洲人。执玉来朝远,还珠如贡频。”[6]这首诗描写的是当时海外各国使节拿着玉器珠宝来宋朝朝贡的盛况,足以反映出宋代贡赐贸易覆盖范围之广,对象之多。特别在南宋时期,由于陆上丝绸之路被少数民族政权所阻断,故而南宋政府更加重视与海外国家之间的贡赐贸易。南宋永嘉著名诗人徐照《移家雁池》诗中就有“夜来游岳梦,重见日东人”之句。诗中所称日东人,即为日本人。可见,温州在南宋时期已被政府批准为合法的贡赐贸易口岸。海外各国使节可以来温州进行贸易,并且温州距离南宋都城临安(今杭州)较近,可以经由温州去临安进行朝贡。除了日本、高丽这些邻近的海外国家在温州进行贡赐贸易外,大食、印度、交趾、占城、渤泥、三佛齐、真腊等国与温州都有贸易往来。因为来温州进行贡赐贸易的海外各国贡使和商人非常多,为方便管理和顺利进行朝贡,南宋政府还专门在温州设立来远驿,作为各国贡使、商人居留之所。同时,温州市舶务还对海外商人和商船采取保护措施。据《宋会要辑稿》载:“番舶为风飘着沿海州界,若损败及舶主不在,官为拯救,录货物,许其亲属召保认还,及立防守盗纵诈冒断罪法。”[3]4207南宋政府非常重视与这些海外国家的贡赐贸易,对这些前来贸易的商人和商船采取相应的保护措施,甚至以立法的形式保障海外商人的利益。这也从侧面反映出温州作为对外贸易港口发挥的重要作用。温州在贡赐贸易中主要以外销瓷器为主,特别以龙泉青瓷外销量为最,深受海外国家所喜爱。龙泉青瓷是当时中国重要的外贸出口物资之一,也是海上“陶瓷之路”的一项重要内容[4]20。龙泉青瓷经由温州港出发后,销往日本、高丽、东南亚各国,后来又远销至非洲和欧洲一些国家。龙泉青瓷销量如此之大,与当时阻止金银外流有着很大的关系。嘉定十二年(1219年),“臣僚言以金银博买,泄之远夷为可惜。乃命有司止以绢帛、锦绮、瓷漆之属博易。”[7]为阻止金银外流,宋政府以绢帛、锦绮及瓷器替代之,因而温州龙泉青瓷外销量得以大大增加,成为温州贡赐贸易中的主要商品。在此情形之下,温州龙泉青瓷享誉海外,瓷器文化传播世界各地,俨然是世界文化中的一朵奇葩。这是宋代温州对国家贡赐贸易所作出的重大贡献。
宋代官方主导的贡赐贸易始终占据海外贸易的主导地位。宋政府通过设立市舶司和市舶务把控整个贡赐贸易的运作,以获取政治和经济利益。温州作为东南沿海地区重要的港口城市,在宋政府设立市舶务之后被纳入贡赐贸易体系之中,成为重要的对外贸易港口之一。加之温州本身得天独厚的地理和经济条件,使其在官方贡赐贸易中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庆元元年(1195年),由于经济和军事方面的原因,温州等地的市舶收入大大减少,因而南宋政府决定“禁贾舶泊江阴及温、秀州,则三郡之务又废”[8],导致温州贡赐贸易一度停顿。
贡赐贸易虽然在整个宋代海外贸易中占据了主导地位,但随着经济重心南移,已很难满足东南沿海经济发展所带来的贸易需求。因此,东南沿海一带的民众,利用优越的地理位置,进行货物走私,不断寻求海外贸易新突破。宋政府大力鼓励民间商人出海贸易,但为了最大限度地控制海外贸易,对出海贸易的商人管理又十分严格,制定了比较系统的管理制度。除了编定船户户籍外,还向出海进行贸易的海商发放公凭,禁止私贩。北宋初年,宋政府对于私自出海贸易管理极为严格,并制定了相应的惩罚措施。“太平兴国初,私与番国人贸易者,计直满百钱以上论罪,十五贯以上黥面流海岛,过此送阙下。”[9]3055宋政府虽然对海上走私活动采取相关的抑制措施,但收效甚微,特别在南宋时期更是屡禁不止。海外贸易的繁荣致使从事走私活动的海商收益颇大,极大地刺激了一批私商加入到海上走私贸易的行列。如南宋“温州巨商张愿,世为海贾,往来数十年”[10]。私商群体在这一时期由于海上走私贸易的兴起而得到极大的发展。
宋代海外贸易的兴盛使沿海地区的商人看到有利可图,但在宋代贡赐贸易体制下,商人出海经商受到严格的限制。为了获取高额利润,他们不得不铤而走险进行走私贸易。温州是当时东南沿海地区走私贸易兴起的一个重要的港口城市,这是由多方面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
(1)温州人具有海洋意识。温州偏居东南一隅,历史上交通不便,相对封闭,且土地贫瘠,不足以满足人们的生存发展的需要,因而在温州较难形成像中原地区那样的内陆农耕生活方式。因此,温州沿海一带的人们就只能向海洋发展,逐渐形成了海洋意识。海上走私贸易的内在精神动力也源于此。温州沿海一带居民以渔业为生,渔业收入成为他们的主要收入来源。据《宋会要辑稿》载:“温州平阳县有私置渔野税铺,为豪右买扑,乘时于海岸琶曹、小镬置铺,濒海细民兼受其害。”[11]在宋代包税制下,温州地方豪强垄断渔业征税权,对沿海渔民加以重税。这些渔民为了逃避重税,不得不进行海上走私。此外,温州在南宋时期遭遇一场严重水灾。“南宋乾道二年(1166年)八月十七日,大风挟带暴雨,海溢温州城,漂盐场,覆海舟,毁塘埭,坏庐舍,浮尸蔽江,稻禾无收。”[12]乾道二年的这场水灾造成温州人口锐减,损失极大。温州地方政府为恢复生产,鼓励福建沿海一带居民移民温州。这些南部沿海居民移民温州的同时也把他们的海外探索精神和经商传统带到了温州,这在很大程度上增强了温州居民海外活动的意识。但人们在科学技术十分低下的条件下向海洋发展,就必须面对一系列风险,这也塑造了温州人敢于冒险和开拓的性格。因此,宋政府虽屡禁私商贩海,但温州出海走私的现象仍比较严重。
(2)海外贸易受到限制。国家政策阻断温州沿海居民通过正常海外贸易获取高额利润的通道,走私成了他们迫不得已的选择。宋政府在温州设立市舶务之后,温州海外贸易受到严格限制。温州市舶务的职责与其他各地的市舶机构一样,“掌番货海舶征榷贸易之事,以徕远人、通远物”[13]。温州港进出口货物的税收都是由市舶务负责,偷税漏税和走私活动遭到政府的打击。这使得温州沿海一带由渔民和农民转化而来的海商生存环境陷入困境,为了摆脱这种生存困境及追求厚利,他们不得不铤而走险,逃避关检,走上走私贸易的道路。
(3)官商勾结。官商勾结使走私贸易成为不治之症。除了沿海一带的渔民和农民,还有一些地方宗族豪强也加入到海外走私贸易的行列,“海舶之利颛于富家大姓”[9]3056。海外贸易获利最为丰厚的还是当地的大姓宗族,他们垄断地方资源,地方官员都不得不依附于他们,暗地里参与海商走私活动,以此分享利润。“官吏不廉不公,例有所受而不从实检放。”[14]有的市舶官接受海商贿赂,甚至市舶官放任海商走私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想借此鼓励海商经营,扩大贸易规模,以捞取政绩,求得升迁。宋政府规定:“闽、广舶务监官抽买乳香每及一百万两,转一官。”[7]温州市舶务也不例外。温州市舶官员为了积满数额,得到升迁的机会,往往鼓励商人出海,即对商人出海走私贸易视而不见,任其发展。由此,温州走私贸易在南宋兴盛一时。
宋代温州走私贸易的主要对象是日本及东南亚各国。这一时期,中国大批铜钱通过走私活动输往日本和东南亚。宋代铜钱走私遍及沿海各地。“又自置市舶于浙于闽于广,舶商往来,钱宝所由以泄。”[15]自沿海各省设置市舶机构后,铜钱开始大量外流。《敝帚稿略》中详细分析了铜钱走私的状况、原因和方式:“漏泄之地非特在庆元抽解之处,如沿海温、台等处境界,其数千里之间漏泄非一。”[14]当时浙江沿海数千里都存在铜钱走私的现象,温州自然也在其中。温州港是宋代浙江沿海地区重要的港口,海外贸易兴盛,特别是与日本贸易往来频繁,这就给铜钱走私提供了外部环境。“有市场需求才可能有交换行为”[1]48,宋代铜钱的大量外流正是由于海外市场对铜钱的巨大需求,而高额的利润也正是来源于国内价值与国际价值的巨大差异。宋政府曾下令禁止铜钱出口,但日本和东南亚诸国对铜钱的需求很大,禁令难以严格执行,特别是日本到了镰仓幕府时期,商品经济的快速发展对货币需求更大,但日本国内铜矿开采不足,铜钱质量低劣,币制紊乱,人们不愿使用,市场上逐渐形成以宋代铜钱为主的局面,因而走私铜钱到日本成为许多沿海私商的选择。日本商船也会经常往来于温州、台州一带进行走私活动,偷运铜钱。这就形成了一条利益链条,连接整个东亚海域的铜钱走私。
海上走私贸易的兴起冲击了温州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客观上带来了温州农业、手工业及商业的发达。温州沿海一带居民因走私而富,而这些居民也由原来质朴、淳厚的渔民和农民逐渐蜕变为奢侈的海商。宋代文人戴栩在感叹温州奢靡之风时曾说:“郡俗侈外而窭中,高车大盖,填巷塞途,冠裳屡服,士隶忘别。”[16]可见,当时奢靡之风盛行于温州,并深刻影响温州居民的思想观念和行为方式。温州传统的重农抑商观念此时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漳泉大贾飞樯集,粤海奇珍巨槛来”[17],广州、泉州、宁波、杭州等地的商船不断往来于温州进行贸易,温州居民对商业的重视程度已超过了农业。走私贸易的发展使温州社会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对后世也产生非常大的影响。
宋代温州海外贸易有其自身演变发展的过程。随着宋室南渡和经济重心的南移,海外贸易呈现繁荣景象。但在宋朝朝贡体制下,贡赐贸易始终占据温州海外贸易的主导地位。宋政府在沿海一些重要的海外贸易港口设置市舶务,负责管理海外贸易相关事务,这就使得海外贸易被严格限制在贡赐贸易的范围之内。随着海外贸易的发展,贡赐贸易制度已严重阻碍温州沿海居民通过正常海外贸易获取高额利润的通道。他们不得不选择走私来冲破朝贡体制的束缚,这就推动了温州海上走私贸易的兴起。宋代温州海上走私贸易的主要对象是日本及东南亚各国。随着宋代温州海外贸易的兴盛,温州社会生活也随之发生巨大变化,既冲击了温州传统的重农抑商观念,又促进了温州人海洋意识的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