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 歆 睿
(渭南师范学院 报刊社,陕西 渭南 714099)
作家路遥在当代文学史上有这样三个特点:一是成名早。20世纪80年代初期即以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和《人生》成名,当时路遥只有三十出头。二是经历奇。路遥的人生经历具有一定的传奇性。他早年过继,深度参与了“文革”的武斗,曾任县革委会副主任,却很快被免职,随即失恋而陷入人生的低谷;之后因为文学才华出众进入延安大学学习,很快成为全国知名作家;在问鼎茅盾文学奖人生达到顶峰之际,却因病过早离开人世。三是传播广。虽然作品总体数量不丰富,也有模式化的倾向,但在读者的接受层面却创造了奇迹,成为当代中国知名度较高的作家,作品的生命力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消退,反而有逐步提升的态势。细细梳理路遥的成长之路,我们感受到:作家的成长主要应归功于他本身的文学才华和拼搏精神,但新中国逐步发展的社会经济条件也为他们提供了成长的舞台,是社会众多因素合力培育的结果,其中也有相当多的人给予了路遥真诚的帮助。在这些人和事中,文学出版单位和文学编辑的帮助显得最直接最有效,也直接成就了路遥。
路遥文学道路上每一个代表性的小说,都是经由文学编辑发现、推荐、督促、修改、发表的优秀文学作品,这些作品的发表过程都是绝佳的编辑案例。《优胜红旗》是他第一次在具有刊号的公开出版物《陕西文艺》(后恢复刊名《延河》)上发表的作品,这是他文学之路的启航之作。《惊心动魄的一幕》在国家级的知名文学刊物《当代》发表,路遥因此而获得了全国中篇小说奖,标志着路遥作为陕西的代表作家登上全国的文学舞台。《人生》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单行本后,在编辑王维玲的推荐下在另一家全国知名文学刊物《收获》上同时发表,之后《人生》被改编成电影,路遥被中国千千万万的读者和观众熟悉和热爱,此时的路遥已经成长为知名作家。《平凡的世界》出版和发表遇到了一些坎坷,但坚守现实主义的路遥获得了茅盾文学奖。
在获得茅盾文学奖以后,路遥深情地说:“我要深深感谢《花城》文学杂志社及谢望新,《黄河》文学杂志社及珊泉,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文艺部及叶咏梅,特别要感谢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及本书的责任编辑李金玉,他们热情而慷慨地发表、播出和出版了这本书。才使书中的故事又回到了创造这些故事的人们中间。”[1]93路遥对认可、发表、传播他的作品的出版单位和文学编辑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回望路遥文学之路上有代表性的四个编辑案例,可以见证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编辑对文学事业的热爱和献身精神,对我们当下的编辑工作也有一些借鉴和参考意义。
《延河》文学期刊创刊于1956年,是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办的刊物。陕西是我国当代文学重镇,这本期刊最初依托的编辑队伍和作者队伍也是陕西第一代作家群体,如杜鹏程、王汶石、李若冰、柳青、胡采、魏钢焰等人。在新中国成立到“文革”前的十七年文学史上,《延河》具有重要的影响,“它曾刊出过茹志鹃的《百合花》、杜鹏程的《夜走灵官峡》、李若冰的《柴达木手记》、王汶石的《新结识的伙伴》、柳青的《咬透铁锹》等优秀文学作品,培养了大量文艺人才,在十七年时期的中国文学界享有极高的声誉”[2]114-115,1966年8月起因为“文革”而暂停出刊。1973年,原来《延河》的编辑创办《陕西文艺》,后恢复刊名为《延河》。该刊早期的编辑大多是在延安文艺战线上战斗过的老同志,贺抒玉就是其中的一位。
贺抒玉,原名贺鸿钧,1928年出生于具有革命传统的陕西米脂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多次出席全国作家代表大会。她是李若冰同志的夫人。李若冰是中国当代著名作家、西部散文的代表人物、西部文学的拓荒者、“石油文学”奠基人之一,曾任中共陕西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省文化厅厅长和省作协、省文联主席等职。贺抒玉1944年参加绥德分区文工团,从事文艺宣传工作,战争年代就开始了戏剧创作并有剧本出版。20世纪50年代在丁玲主持的文学讲习所学习。贺抒玉在新中国成立后从事了三十多年的文学编辑工作,曾担任《延河》副主编。出版小说散文集有《女友集》《琴姐集》《命运变奏曲》《爱的渴想》。其作品善于以委婉、细腻的笔调,描写陕北善良纯朴女性的内心世界,并以此烘托出时代变化给妇女们带来的变化。
早在1973年年初,贺抒玉因为创办《陕西文艺》需要稿件,前往陕北组稿。当时,路遥的身份还是农民,但文学才华出众,经曹谷溪帮助得以在延川县从事文艺宣传工作,已经在延川县自办的文学小报《山花》上发表了大量诗作以及短篇小说《基石》和《优胜红旗》。他与曹谷溪等人合作编写的延川工农兵诗歌集《延安山花》发行了28万册。路遥的事迹被《陕西日报》1972年8月2日发表的通讯《“山花”是怎样开的——诗集〈延安山花〉诞生记》点名表扬,他已是延川上下有名的文学骨干和文学新人。曹谷溪向贺抒玉推荐了路遥和他的小说《优胜红旗》。这篇小说因此得以在《陕西文艺》创刊号发表,“路遥就这样开始向中国文坛走来”[3]291。贺抒玉称:“他的处女作在省级刊物发表之后,就和他有了书信往来,期望他有更多的新作发表。”[4]255
在此之后,路遥不断参加《延河》编辑部举办的各种活动,如作者座谈会、创作座谈会等。1975年,路遥在《陕西文艺》编辑部担任见习编辑。在1976年夏秋路遥大学毕业之际,《延河》主编王丕祥、副主编贺抒玉亲自到延安地区教育局和延安大学商调路遥。《延河》编辑部主任董墨(董得理)在1973年10月下旬《延河》编辑部召开的创作座谈会上认识了路遥,并在1975年秋和路遥、李小巴一起去陕北吴堡县采风,三人共同完成了访问记式的散文《吴堡行》。在接触与了解中,董墨觉得路遥“敏锐而深刻”“悟性很高”,他的文学才华也得到了董墨的欣赏与认可。在路遥就业这个人生关口,董墨“陪同机关一位领导同志,到省高教局跑了好多趟,终于打通了关节,取得他们的理解,同意把路遥分配到《延河》编辑部”[3]294。
1976年9月中下旬,在《延河》编辑团队的协力帮助下,路遥正式进入《延河》编辑部工作,在小说组担任初审编辑,“从此,路遥就开始了他梦寐以求的文学生涯”[3]294。在工作以后的十多年间,路遥与贺抒玉一家同在作协大院里工作和生活,有一段时间还是“一个楼道里的上下邻居”。贺抒玉和丈夫李若冰,对路遥像对自己的儿女一样,对他的生活和创作给予了多方面的关照。路遥曾将他们比作自己的“再生父母”。他们在工作和生活上不仅给予路遥帮助,还在上学、工作方面给路遥的朋友张虹、朱鸿等以巨大的帮助,张虹成长为作家,朱鸿则由文学编辑成长为散文作家、大学教授、学者。
《延河》是路遥成长为全国知名作家的平台,也是他创作早期发表作品的园地。路遥在《延河》上发表的主要作品有:诗歌《歌儿伴着车轮飞》(与曹谷溪合作,1973年第3期)、《红卫兵之歌》(1974年第4期);散文《银花灿灿》(1974年第5期)、《灯火闪闪》(1975年第1期)、《不冻结的土地》(1975年第5期)、《难忘的二十四小时——追忆周总理1973年在延安》(与曹谷溪合作,1977年第1期);短篇小说《父子俩》(1976年第2期)、《不会作诗的人》(1978年第1期),等等。
“在那个文学饥荒的年代,路遥在这些作家和编辑那里,听到了许多陌生的作家和作品的名字。在文学创作方面,甚至在非文学领域,这些作家和资深编辑以他们的文学修养和丰富的知识,给予路遥无私的指教,不仅激活了路遥的文学细胞,也在潜移默化地滋养和丰厚着路遥的内心世界。”[5]191“当然,路遥能走上文学道路,最根本的还是自己坚定不移地对文学的热爱和执着,还有他超出常人的勤奋。”[5]191
在笔者看来,路遥1973年与《延河》结缘,初次在公开出版的刊物上发表作品,到1982年发表《人生》后在全国走红,这十年时间,路遥完成了与陕西第一代作家柳青、胡采、杜鹏程、王汶石、李若冰之间的代际传承,与贾平凹、陈忠实、京夫、高建群等作家一起成长为陕西第二代作家的代表人物,也是后来“陕军东征”的主将之一。《延河》及其编辑团队发现了路遥,培养了路遥,是路遥成长的园地,也培养了陈忠实、邹志安等一大批知名的陕西当代作家。
进入《延河》编辑部工作以后,路遥的本职工作是文学编辑,同时也从事文学创作,1982年才转为专业作家。值得一提的是,路遥本人也是一位优秀的文学编辑。在路遥的众多书信中我们会看到,即使是好朋友海波、史小溪等人的作品,路遥也不止一次地拒稿。[6]47叶广芩称路遥是她“进入文学之门的领路人”。
在《当代》发表作品之前,路遥的文学平台主要是《延河》,还未曾在国家级的文学刊物上发表文学作品。《惊心动魄的一幕》根据他在“文革”中的“武斗”经历写成,以时任中共延川县委书记张史杰为原型,“想塑造一个非正常时期具有崇高献身精神的人”[1]572,“想尽量反映那个时代的真实”[1]573。由于其创作宗旨与当时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潮流不符,路遥在贺抒玉的帮助下投稿两家大型刊物均遭遇退稿,路遥对这部作品完全丧失了信心。甚至对帮助投稿的朋友说,如果《当代》不采用维持了“死刑原判”,稿件也不必退,“一把火烧掉”[1]574。
就在路遥感到绝望的时候,《当代》编辑刘茵给《延河》副主编董墨打来电话。大意是说,这篇小说秦兆阳同志看过了,有修改意见,想请路遥来北京改稿。刘茵时任《当代》编辑,后任《当代》编委、《中华文学选刊》副主编等职。她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当代》杂志耕耘多年,中国很多一流的报告文学作品都经过她之手发表,对新时期中国报告文学发展贡献很大。在秦兆阳和刘茵的指导下,路遥用心修改了稿件,《惊心动魄的一幕》发表在《当代》1980年第3期。1984年,路遥还在《当代》发表了具有自传体色彩的小说《在困难的日子里》,责任编辑是时任主编何启治,他同样也是当代文学史上有名的文学编辑家。
秦兆阳是新中国第一代文学家、编辑家的杰出代表。他是鲁迅文学艺术院学生,在湖北老家几经辗转完成艰难的求学任务之后,他主动选择延安,成为鲁迅艺术文学院的学生,新中国成立前就从事革命文艺工作。之后,秦老任《人民文学》副主编,由他修改编发而成名的作家作品不胜枚举。如王蒙的《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李国文的《冬天里的春天》、莫应丰的《将军吟》、蒋子龙的《赤橙黄绿青蓝紫》等等,以上作品都获得了茅盾文学奖或全国中短篇小说奖。秦兆阳在1980年恢复工作后出任《当代》主编。路遥在北京面见了被他尊为“文学教父”的秦兆阳同志,得到了秦兆阳的指点和帮助,从而第一次在全国性的文学杂志上发表作品。在秦兆阳的推荐下,路遥还因此获得了第一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和1979—1981年度《当代》文学荣誉奖,成为新时期以来第一个获得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的陕西作家。这对成长中的路遥来说,无疑是巨大的鼓励。这一步,是路遥走出陕西、走向全国重要而坚实的一步。此后的十年时间,路遥凭借《人生》《平凡的世界》等作品,成长为有较高知名度和较广接受群体的全国知名作家。
贺抒玉认为:“这次成功对路遥在文学创作上的发展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犹如一个水手,在大海中游向彼岸过程中疲惫不堪的时候遇上了一艘快艇。此后,路遥的写作便跃上了一个新的台阶。”[4]257《路遥传》的作者厚夫认为:“《惊心动魄的一幕》的发表至少有这样几重意义:一是极大地提升了路遥文学创作的自信,使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信心;二是他跻身全国著名作家行列,为全国文坛所关注;三是也改变了他在陕西文学界坐冷板凳的际遇。”[7]19
路遥也时常一直感念编辑对他的帮助。“坦率地说,在中国当代老一辈作家中,我最敬爱的是两位:一位是已故的柳青,一位是健在的秦兆阳。我曾在一篇文章中称他们为我的文学‘教父’。”[1]45路遥在铜川的陈家山煤矿埋头创作《平凡的世界》第一部时,获悉秦兆阳和他的老伴来西安了。路遥说:“这消息使我停下了笔。几乎在一刹那间,我就决定赶回西安去陪伴老秦几天。当然,在当时的状态中,即使家里的老人有什么事,我也会犹豫是否要丢下工作回去料理。但是,我内心对老秦的感情是独特的而不可替代的。”[1]45“秦兆阳等于直接甚至手把手地教导和帮助我走入文学的队列。”[1]45
1982年可以称为“《人生》年”或“路遥年”。经过长期的艰苦卓绝的积累和创作,路遥迎来了他人生的一个顶峰。《人生》发表后迅速走红,路遥也随之家喻户晓,随即电影《人生》热映,此时的路遥用“大红大紫”形容也不为过。也就在1982年8月1日,路遥由《延河》编辑正式转为专业作家。许多50后60后回忆《人生》时,都显得非常激动。一位学术期刊主编讲述,他当时在山区工作,搬着板凳,翻了一座山去看电影《人生》。小说和由它改编的电影长时间成为人们讨论的话题,以至于“高加林”成为背弃爱情、抛弃农村爱人的代名词,“刘巧珍”则成为指代乡村美好女性的名词。《人生》贡献的这两个艺术形象已成为一代人心中永恒的文学记忆,这部小说在中国传播面之广、接受程度之高,还真是难有其他作品与之比肩。甚至有研究者指出,路遥的创作顶峰是《人生》而非获得茅盾文学奖的《平凡的世界》,后来之作都没有超越《人生》的艺术成就。帮助路遥走向这一高峰的就是中国青年出版社的文学编辑王维玲。
王维玲被称为“红色编辑家”。1932年生,1950年至1994年供职于中国青年出版社,历任编辑、主任、中青社编委、副总编辑,主编过《青年文学》《中华儿女》杂志。在中国青年出版社工作期间,王维玲参与编辑出版了《创业史》《红旗谱》《第二次握手》《红岩》《李自成》等影响巨大的小说。柳青、梁斌、姚雪垠、刘白羽、周克芹等当代著名作家与他都有深入的交往,有的甚至保持了一生的友谊。1981年,担任首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评委的王维玲,在入选篇目中读到了路遥的成名作《惊心动魄的一幕》,他认为“这是一部有特色、有水平的作品”。出于编辑的职业敏感,之后王维玲主动找路遥交谈,他认为路遥“是一个很有头脑有才气的青年,一个聪明绝顶又很有潜力的青年,一个自尊心上进心都很强的青年”[8]303,路遥也向王维玲讲述了正在酝酿中的《人生》的构思与设想,这便是《人生》“最初的约稿”。编辑与作者的深度交流沟通促成了《人生》的写作,编辑出于自身的职业敏感,在正确的时间节点正确地评估了作品的创作成就和艺术价值,从而促成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了《人生》单行本,这部小说最初两版共印刷了25.72万册。王维玲出于扩大作品影响的考虑,将《人生》推荐给了《收获》的资深编辑郭卓,又促成了《人生》在国家顶级文学刊物发表。
王维玲作为文学编辑,对《人生》的创作和发表付出了大量心血,功不可没。因为王维玲有记工作日记的习惯,他与许多作家互动交流的过程被清晰地记录。在他的回记文章中,详细收录了他与路遥沟通往来的书信。从1981年9月21日至1983年2月18日,在这一年半时间里,路遥写给王维玲的信件9封,王维玲回信1封,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也反映了作品发表前后编辑与作者深度的交流与互动。它们完整地记录了《人生》发表的过程和其中不为人知的细节,表达了作家对作品的理解和把握,创作过程的艰难、矛盾、困惑也真实地呈现给我们。编辑与作者思想碰撞和心灵融合的过程,也是作品不断提高不断完善不断丰满的过程,其中不仅有作者的心血,也有编辑的才情。因为这些书信被完整保存,笔者认为,这是路遥与编辑互动的最好的案例,编创互相信任深度沟通的深情跃然纸上。
“我从事文学编辑几十年,最喜欢与路遥这样的作者合作,这种合作,随时能让我看到从作家身上爆发出来的创造性的火花;这样的创造性,让我激动,让我兴奋,让我痴迷,让我看到信心,看到希望,看到成功,对一个编辑来说,再没有比这高兴的事,这是一种难得的美的享受。”[8]312
与《人生》时期的“大红大紫”不同的是,路遥潜心六年创作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的发表过程并不顺利,甚至是遭遇坎坷。这既是名著被读者接受的必经过程,也是作品被历史检验的过程。有的作品也许在当时不被看重,但其作品的内在价值却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得到读者的喜欢与认可,有的作品在当世也许“洛阳纸贵”,却无法经受大浪淘沙般的时代变迁。总体来说,尽管当时遭遇一些坎坷,但《平凡的世界》命运不算太坏,很快被官方和读者认可(获得茅盾文学奖)。而最初发现、发表作品的文学编辑是中国文联出版公司的一位年轻女编辑李金玉。
据《当代》杂志的周昌义编辑回忆:“在我去西安之前,就有文联出版公司一位女编辑等在西安。她先去西安,是奔贾平凹的《浮躁》。不幸失手,没争过作家出版社。回到北京后,听说路遥有新作,再奔西安。我到西安的时候,她已经苦等了一个多月。”[9]119由于路遥与《当代》之间的特殊感情,《平凡的世界》第一部成稿后路遥让其他朋友转交书稿给周昌义,当然也是希望能在《当代》发表。但是周昌义阅读后,“感觉就是慢,就是啰嗦,那故事一个悬念也没有,一点意外也没有,全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实在很难往下看”[9]122。“那是1986年春天,伤痕文学过去了,正流行反思文学,寻根文学,正流行现代主义。”[9]122“当时的中国人,饥饿了多少年,眼睛都是绿的。读小说,都是如饥似渴,不仅要读情感,还要读新思想、新观念、新手法。那时候的文学,肩负着思想启蒙,文化复兴的任务,不满足读者标新立异的渴求,就一无是处。”[9]123由于路遥坚持传统的现实主义,与当时的文学潮流不符,加上小说叙事本身存在的一些缺陷,使得《平凡的世界》还未完成就注定了其发表过程的坎坷。在周昌义之后,“作家出版社的一位编辑后脚就来了。他看了三分之一就干脆直接退给路遥,说这本书不行,不适应时代潮流,属于老一套‘恋土派’”[2]209。
然而年轻的编辑李金玉却与周昌义有不同的看法:“这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好作品,书中表现的经历苦难的人们不向苦难低头、积极向上的精神和美好的道德情感深深地感动着我。”[10]李金玉在带稿件回到社里后,也曾遭到同事和领导的质疑,其发表过程也并非一帆风顺。一位年轻的编辑,想说服社里的领导和同事,形成合力出版这部小说,需要多少协调和沟通工作呢?对于编辑的甘苦,在笔者所涉猎的文献中李金玉个人并没有谈及太多。但是困难肯定大于秦兆阳和王维玲。他们发表路遥作品时,是主持工作的领导或资深编辑,对出版社或期刊社选题决策的影响力一定远远超过一般的年轻编辑。1986年12月,中国文联出版公司以精装和平装两种版本出版发行《平凡的世界》,最终以三卷本形式出齐了该书。这也是《平凡的世界》最早的版本,也是获得茅盾文学奖的版本。“不到4年时间,单单十月文艺出版社的《平凡的世界》就超过70万套、200万之巨。”[10]当时的路遥和责编李金玉估计未曾想到,这部长篇小说在出版后的三十年多里一直保持了稳健的发行数字和阅读群体,不断地激励和温暖着那些为了理想和信念努力奋斗的人们,显示出长久的生命力。
就在与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商议出版事宜之际,“诗人子页得知这部小说还没找到婆家时,主动给花城出版社总编辑、诗人李士非打电话推荐。与此同时,旅京的陕籍评论家李炳银也向《花城》推荐了此稿。李士非获知讯息后,第二天就派《花城》杂志副主编谢望新乘飞机来西安看稿”[2]210。“谢望新认为这部作品是近年来长篇小说的优秀之作,不仅准备刊用,而且想在作品发表后由《花城》和《小说评论》联合在京召开作品研讨会,向社会推荐这部作品。”[2]210-2111986年11月,《花城》当年第6期发表了《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当时,《花城》虽已是我国文学期刊的四大花旦(其他三家是《当代》《收获》《十月》),但是因为身处南国而非京沪文化重地,所以它们的编辑团队的忧患意识很强,谢望新作为其主力成员,一直主张“走出五岭山脉”和“建立广派文学批评”,并为此而付出很多。“中国新时期文学发轫时期,他以骁将姿态在岭南乃至全国文学批评界均有精彩表达。”[11]他曾担任《南方日报》记者、编辑,后来在花城出版社担任《花城》杂志副主编。之后曾任广东省委宣传部文艺处副处长、处长。20世纪90年代担任广东省广播电视厅副厅长,兼任广东电视台台长,广东省作协副主席等职。在笔者看来,无论是文学编辑,还是政府文化部门的官员,谢望新一直从事的是与文学相关联的工作,更是一位作家、文学评论家。他的主要作品有:散文集《珍藏起一个名字:母亲》,长篇小说《中国式燃烧》,评论集《历史会记住这些名字》《落潮之后是涨潮》《浪潮之外是孤魂》。
《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完成后,评论界评价不高,只有少数评论家发表文章,正面肯定了路遥的创作成绩。小说的后续发表接连受挫。第二部完稿后,路遥曾致信给谢望新,希望第二部能继续在《花城》发表。令人遗憾的是,“由于编辑部人事变动”,“内部意见分歧,发排受阻”。“《平凡的世界》后荣获茅盾文学奖。三部中《花城》只发一部,未争取到出版权。这是花城出版社的一个损失,也是《花城》杂志创刊以来的一大失误与遗憾。”[注]以上是《花城》杂志社原主编范汉生在新浪网上发表的回忆文字。转引自厚夫《路遥传》,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39页。第二部只有公开出版的专著版本,没有在任何文学期刊上发表过,第三部则在山西的《黄河》文学期刊上发表。
路遥曾言:“我至今仍然怀着深深的敬意感谢当时《花城》杂志的副主编谢望新先生和中国文联出版公司的李金玉女士,他们用热情而慷慨的手接过了这本书稿,使它能及时和读者见面。”[1]57《平凡的世界》最初不被文学界、评论界看好,却在出版不久获得茅盾文学奖,因为广播、电视获得巨大的受众群体,如今已成为高校图书馆高借阅率的书籍和文学市场的“长销书”。这既是作品内在的生命力使然,也与这三十年来的文学环境和读者的阅读兴趣转变有关。这部带给读者温暖、亲切和力量的小说,已经如路遥所言“给历史一个深厚的交代”。 这也恰恰说明当年认可、理解、发表作品的文学编辑们具有长远而独到的专业眼光。
以上我们梳理了关于路遥小说的四个典型编辑案例以及路遥结交的出版单位和文学编辑。如果说作家内在的艺术修养和创作水平是成功的前提和内因,那么编辑的发现和培养则是作家取得创作成就的外因。在某些机缘环境下,编辑对作者的作品具有选择权,可能会促进或延缓作者的成功。编辑发现培养了路遥,而在多年以后,这些编辑也因为曾经编发了名家名著被回忆和记录,这些生动的编辑案例也成为编辑的“编绩”而被写进文学史,成为大家传颂的编创佳话。
编辑的使命是传播优秀的文化产品和科学研究成果。编辑的使命感是指编辑了解本职业的特点和职能,对于职业的使命有清楚理性的认识并有具体的行动。责任感是指编辑对完成自身的使命具有积极的态度,把编辑的使命当成自我必须完成的责任。敏锐感则是因编辑的使命感和责任感而长期练就的一种职业态度和职业习惯,即发现优秀作品的能力,培养优秀作者的能力。
“作家的劳动绝不仅仅是为了取悦当代,而更重要的是给历史一个深厚的交代。”这句路遥的名言也适用于编辑同人。文学作品的传播与接受需要一个过程。有些作品当时很“火”,却没有经受住时间的考验。真正的经典作品是经历了历史的检验而一代代流传下来的。路遥的作品在一百年后的接受与评价情况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一部温暖人性、激励人心的作品,它的命运不会太坏。这就非常考验最初发现并传播这些作品的编辑的眼光以及决断的魄力。上文提及的中国青年出版社的编辑王维玲,在接触路遥之后感觉到:“我突然产生了一种职业性的预感,我觉得眼前这位青年作者的所思所想很不一般。我确信他能够把这个中篇写好,我热情地鼓励他写,要他排除一切杂念,下功夫去写。”[8]304之后,出于职业的责任心和敏锐感,王维玲一直鼓励路遥进行《人生》的创作,催生了路遥的这部名著。令人感慨的是,在审稿之后,王维玲对小说提出了非常详细到位的修改意见,具体到小说结尾、人物写法、形象刻画,如果不是自身有深厚的文学修养,是无法对作品提出修改意见的。单就标题,王维玲与路遥就讨论了多次,路遥在北京改稿期间双方都没有满意的方案。之前路遥也曾考虑过好几种方案,都不满意。双方约定分手后再继续通过书信商议。王维玲从路遥篇首引用柳青的那段话中得到灵感,建议题目定为《人生》,路遥认为“有气魄,正合我意”,完全采纳了编辑的意见。“这样,中篇小说的题目,由最初的《加林的故事》,到《生活的乐章》,再到《你得到了什么?》的几次反复后,最后落到《人生》,这才算一锤定音!”[2]155以上我们提及的贺抒玉、秦兆阳、谢望新,他们本身就是作家或文学评论家身份,其文学成就已经书写在文学史中,因而他们面对优秀作品和有潜质的作者时,往往表现出职业的敏感,对这些作者和作品极力帮扶,经他们编辑出版的作品也往往是文学史上的经典作品。
通常情况下,作者在自身的领域都具有比编辑更精深更深厚的文学修养或专业水平,这一点在学术期刊编辑领域更为明显。编辑想要有超过作者的知识修养或专业水平,那就要成长为专业的编辑家或学者。笔者认为,大多数正在成长中的中青年编辑,只要能达到与作者同等的知识修养或专业水平就很不错了,这是由编辑的工作性质决定的,而并非是编辑的学识和素养差。就文学编辑工作来说,作者创作的领域往往都是自己最了解最擅长的领域,例如路遥对“城乡交叉地带”的真实记录,陈忠实对民族历史和民族命运的思考,贾平凹对陕南山水人性的描摹,都是他们独特的存在价值,编辑只是理解欣赏而无法与之比肩。就学术期刊编辑来说,作者研究的领域更加专业和细致,有时甚至是一个或几个学科的交叉,在作者的研究领域编辑更是无法与作者相比。这就提示编辑工作者,尽管编辑有把关权、发言权,甚至在作者面前有一些优越感,但是尊重作者、敬畏作者、关心体谅作者是必不可少的素养。在稿件面前,作者往往比我们更了解他的成果。例如,路遥《惊心动魄的一幕》因为取材于作者在“文革”中真实的经历,《当代》在发表时,曾有按报告文学发表的打算。路遥致信编辑刘茵:“这篇作品最好以中篇小说发表为好。因为这不是写一个具体的真事,我是把我了解的许多事按作品构思的要求虚构的……我的意见是最好能按中篇小说发。”[1]573《当代》有敬重作者、关心作者的优良传统,因而也尊重了路遥的意见。
编辑是理解和接受作品的第一人。对作品内在价值的把握也时时考验着编辑的才能与眼光。编辑不仅要具备满足当前读者需要的现实眼光,也要具备引领、预见文学潮流和科研走势的历史眼光。而对作品认知、理解、判断、选择的能力,其实来源于编辑深厚的文化修养和专业水平,来源于编辑的使命感、责任心和因此而练就的职业敏感。然而在当时人和事的具体环境下,编辑对作品的价值和生命力只能是预判、评估、思考,有时因为编辑的眼光不同、偏好不同、人缘地缘学缘不同,造成评价结果不同,有时甚至是天壤之别。因此,编辑在对作品给出决定性意见时,一定要慎重。如果能够预知路遥的小说有这样长久的生命力,编辑对作品的态度恐怕也会发生很大的转变。“作为编辑,退掉了茅盾文学奖,退掉了传世经典,怎么说,也是错误,怎么开脱也没用。”[9]127王维玲也曾提及,在《人生》之后,他和路遥的联系少了,他因工作变动正受命创办《中华儿女》杂志,《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完稿后,路遥没有主动给他投稿,他也没有给路遥去信,错失了名著的出版机会,感到“好悔啊”。[8]323笔者在此当然无意指责也无权指责当年没有及时发表路遥作品的出版单位和文学编辑,他们都是出自内心的真诚,小心而认真地评价路遥的作品。至于错过优秀作品内在的原因,笔者认为与当年文学的场域和流行趋向有关,编辑也无法摆脱那个年代的影响和时代的风潮,更不能无视读者的偏好和需求。
编辑对年轻作者的帮助,最为经典的编辑案例当属秦兆阳对路遥的帮助了。在20世纪80年代,历经坎坷的秦兆阳已是公认的新中国第一代文学家、编辑家。而路遥只是一位刚刚三十出头的年轻作者。虽然在延川和西安有些文学创作成绩,但距离全国性的文学舞台还有很长的距离。“刘茵后来回忆:路遥见到秦兆阳后非常局促,双手放在膝盖上端坐着,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2]127回顾秦兆阳同志的生平,以及他主导下《当代》杂志的编辑风格,发现路遥与秦兆阳结缘其实有一定的必然性。首先,秦兆阳与路遥都出身贫苦。秦兆阳生下来就被抱养。在小的时候,祖父和父亲有一些文化,也注重孩子的启蒙,他在艰难困苦中辗转完成学业,直至武汉乡村师范毕业后为心中的革命理想而奔赴延安。路遥早年因为家庭生活困难被过继给延川的伯父,在衣食温饱都无法满足的困难境遇中完成了初中学业,后因文学才华出众而被推荐进入延安大学学习。其次,秦兆阳与路遥都坚持现实主义文学主张。秦兆阳主张“参与文学史的写作”,文学应该“干预生活”。他在青少年时代以美术见长,断续从事过这方面的工作,个人意愿也是想在美术方面学习和发展。但是奔赴延安之后,火热的革命生活和困难的抗日斗争使作家认识到,美术作品很难表现这样的革命生活,只有文学作品才能详细而生动地描摹当下、记录时代。因此,“秦兆阳是建国后倡导与实践现实主义路向的重要人物。他虽因《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被打成右派,但复出不久即在第四次文代会第三次作协代表大会上又以《现实主义——艰苦的道路》为题发言。应当说,现实主义是秦兆阳虽历经磨难也不愿放弃的编辑思想、创作思想的出发点和归宿”[12]16。路遥在1985年前后因坚持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其作品曾一度受到冷遇,但是作家并不为此而沮丧,一直坚守自己的创作立场。路遥称秦兆阳是“中国当代的涅克拉索夫”,而涅克拉索夫正是主张“文艺为时代服务”“文学描写社会真实”的俄国批判现实主义诗人。第三,作为文学编辑,他们都乐于帮扶年轻的作者。在平反后主持《当代》杂志工作期间,他公开宣布“每期必发新人新作”,“新、老作者的用稿比例为4∶6。《当代》杂志每一期都辟有专门的版面介绍当期的新作品、新作者,形成了杂志独特的风貌。”[13]37《当代》编辑团队在秦兆阳同志的带领和影响下,也形成了重视年轻作者、为作者着想的人文关怀理念:“很多《当代》的读者感觉到,《当代》发年轻的不成名作者稿件多,发著名作家稿件,也不能说不多。”“关注无名作者,是《当代》的一贯传统。”[9]119而路遥就是在一这时期被秦兆阳发现,因此,路遥称秦兆阳是“文学教父”。
与路遥有关的编辑案例,仅仅是这些编辑职业生涯中小小的一部分经历而已。他们是如何帮助和培养路遥的,就是如何帮助和培养其他作者的。因此,这些编辑如何帮扶年轻作者的故事,还需要更大更多的篇幅来叙述,希望文学史或是编辑史能够铭记他们的付出和心血。
在此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以上提及的仅仅是路遥文学成长路上有代表性的出版单位和文学编辑,其他还有:引领路遥走上文学道路的《延安文学》主编曹谷溪;让路遥的作品乘上广播的翅膀、作品受众达3亿之多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长篇连播”节目的编辑叶咏梅,以及演播路遥作品的艺术家孙道临、李野墨;曾担任《当代》编辑,后任青海《现代人》杂志主编的孟伟哉;出版《路遥文集》五卷本的陕西人民出版社的陈泽顺(陈行之);为促成《路遥全集》广州版面世,时任陕西人民出版社编辑的朱鸿(现为陕西师范大学教授);创作《路遥传》,曾担任北京版《路遥全集》特约编辑的厚夫先生;另一本《路遥传》作者,曾担任《延河》副主编,从事了近30年文学编辑工作的张艳茜女士;耗时5年完成《路遥年谱》的媒体人、曾任某大学出版社编辑的王刚,等等。其他出版过路遥作品的出版社有华夏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发表过路遥作品的其他刊物和编辑,本文限于篇幅,无法一一提及,他们都在作家的成长之路上铺下了一砖一石,才得以让作家成长为大家并留名后世,而这些普通的编辑,几十年如一日地重复着为人作嫁的工作,他们帮助与提携的也并非路遥一位作家。作为一名专职的学术期刊编辑,同时也是路遥的热爱者,笔者在此向这些编辑同人们表示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