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 达
阿乙出身小城,当过乡镇警察,见识过底层的残忍和愚昧,所以文字里有严酷的现实感,没有多少文艺腔,写作态度虔诚,有早期先锋派的冷峻。这是一开始他吸引人的地方。
他的大部分小说中,总有人在时刻不停地企图逃离——逃离小地方,逃离平庸的生活,并愿意为之付出一切代价。这个主题几乎成了他的一个标签。这也正是阿乙本人长期的梦魇:对小城生活充满敌意,厌倦庸常现实,对底层社会极端悲观。因此他的故事总是诉诸暴力和死亡,所有人最后都必须失败。那条叫做文学的逃离之道,只对他个人有意义,留在县城的无数个阿乙,依然找不到出路,他想在写作中为那些失败的阿乙们做个见证。这是他最大的一个心结。
阿乙们逃离的是什么呢?在上世纪90年代先锋作家笔下,小城、乡镇和农村,就已经是逃离和批判的对象,这批作家针对的重点是人性中的暴力和兽性,是乡土社会的后革命综合症。但阿乙毕竟属于更新的时代,他笔下的逃离也更个人化。他认为小地方的最可怕之处在于厌倦和无聊,在于生命力的浪费和虚掷。
《意外杀人事件》写红乌镇:“很多红乌镇人都这样,不再行房,不再吹琴,有一天死掉,留下房子和存折。”《鸟看见我了》写清盆湾:“走出门后,五十米长的土街一览无余。肉铺里飞舞着寂寞的苍蝇、一张台球桌漏了块布,像得了癞疮。我没地方可去,只是左脚走了,右脚必须跟上来。”《对人世的怀念》写阮家堰:“人死绝了,徒然留下一个地名。不会是因为战乱,战争不会深入到这里,这里是价值极低的世界尽头。”
在阿乙笔下,那些从不放弃逃离的人,如同重复推动巨石的西西弗斯,蕴含冷酷而可怕的诗意。在《阁楼》里,小镇女子朱丹为了保持逃离小镇的希望,不惜杀死纠缠不休的男友;在《意外杀人事件》中,怀才不遇、即将出走的艾国柱(这也是阿乙本名)遭遇杀红了眼睛的李继锡,沦为意外的牺牲品,死在另一个艾国柱的注视之下;《鸟看见我了》中,“我”还是那个放逐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当片警的艾国柱,必须时刻保持警惕,躲避性欲和婚恋的陷阱,才有可能逃离清盆湾;在随笔集《寡人》和《阳光猛烈,万物显形》中,他不止一次写到相似的恶梦,梦见他仍然在灰色的县城里游荡,找不到出路,当他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北京的床上,会大松一口气,同时感到深深的后怕。他写下这些逃离,对他命运中其余的可能性感到恐惧。《模范青年》里的周琪源,算是所有逃离者中最为触目惊心的失败者,因为周琪源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穷尽了所有力气,而结局仍然不可改变,这就使得他的悲剧带有一种宿命感。
那些没能成功逃离的艾国柱们,在这样的世界里“看见极度无聊的永生:二十来岁的科员变成三十来岁的副主任,三十来岁的副主任变成四十来岁的主任,四十来岁的主任变成五十来岁的调研员,头发越来越稀,皱纹越来越多,人越来越猥琐,一根中华烟熄灭了,还会点起烟头来抽。”(《鸟看见我了》)生活于这个世界的人,最大的特点是残忍、麻木、无聊,热衷于相互折磨,像动物一样彼此撕咬,连死神都对这个世界的残忍表示畏惧(《虫蛀的外乡人》)。
阿乙据此认定,所谓的自由对他所描绘的那个世界来说,是一种奢侈,如他本人所言,对那些无法以创造为业的人来说,自由有时正是不自由,是一种放逐,一种残酷的刑罚。他试图通过这种朴素的提炼,在先锋派的主题上有所拓展。
阿乙小说与先锋派的另一个渊源,是对原始本能和暴力倾向的念念不忘。暴力在他的小说里具有某种社会学意义。
比如说,《情人节爆炸案》使读者感到震撼的,不是两个底层同性恋者所遭遇的各种压迫,不是他们走投无路的绝望,也不是爆炸案的惨烈和残酷,而是施暴者那惊人的懦弱,以及这种懦弱如何通过一次暴力袭击而摇身一变,成为阴暗狰狞、令人战栗的恶魔。这个故事的主角就是暴力本身,自始至终,都是暴力行为在牵引叙事,在寻求自己的完整形象,两个施暴者只是可以随机替换的载体,是死神任意选择的木偶,我们在故事中读到的,就是这种可怕的随机性,就是生活的潜流底下那可怕而不可预测的死亡阴影。
《意外杀人事件》中,李继锡连杀六人的惊悚故事,其实也是《情人节爆炸案》的翻版。同样是懦弱透顶、受尽欺凌、无所事事的小角色,同样是暴力如恶灵般突然附体,低贱无聊的施暴者,瞬间变得残忍可怕。中篇《下面,我该干些什么》里,“我”的杀人动机就是极致的无聊和厌倦。阿乙急切地希望写出他所观察到的简单而可怕的真相,挑战我们关于罪恶和死亡的刻板想象。
他试图说明的是,暴力其实是不可控的。施暴者本人无能为力,我们的“文明社会”也对此完全失语。阿乙急切想要戳破这个时代最流行的小资幻象,提醒我们,人心之恶始自本能,无法净化,它因境赋形,随时可以跳出来嘲笑文明。这是他和早期先锋派最大的共鸣之处,所以他也效仿先锋派,选择了暴力这个主题作为突破口,使小说获得猛烈的祛魅效果。
和先锋派一样,阿乙迷恋死亡和尸体。阿乙写道,一位美丽的少女死去,每个人面对她生前的照片,都不免心神荡漾。法医实习生一想到要去解剖她的尸体,看到她的裸体,就抑制不住激动。然而,他看到的情况是这样的:
科学击溃了想象。法医说,人死后一至两小时,肛门括约肌松弛,迫使粪便排出尸体。而这仅仅是无数恶心表现中极不重要的一个。在角膜浑浊、尸体自溶发生时,大量蛆虫将涌出。有的尸体在僵硬时还会发生恐怖的痉挛……她的五脏六腑鲜红,仍然垂滴着血,而翠绿的肠子滚圆(如巨蛆)。他想,她一直被钉死在这大地,作为一种恶心的物,她没有升天。
如此细致呈现死亡的丑陋,是因为他把死亡和尸体当作每个人最后的真相。“现实越往后,越充满丑行、疲惫和皱纹,总是让人生疑:这样的生活是否值得经历?因此远离我们的东西被神化,包括西藏、雪山、海洋和恰当其时的死亡。我们想到它们时,克制不住诗意。”(《阳光猛烈,万物显形》)
这一主题延续了先锋派当年对温情脉脉的现实主义的反拨。所有美化死亡的尝试都是徒劳的,一地鸡毛式的现实琐屑,在死亡面前不值一提。死亡就如同我们所恐惧的那样丑陋、空洞、恶心而又无可避免,不存在逃避的途径,也没有获得安慰的办法。而我们总在刻意回避,总在对现实加以美化,而阿乙和早期先锋派所执迷的,就是戳破这层薄纱,急切地想要告诉我们真相。
但这种执迷比早期先锋派来得更决绝一点,更少哗众取宠的成分,因而也更为真诚。这是因为阿乙的残酷并不过分依赖想象和形式,更多来自活生生的经验,来自对死亡的贴身观察。尤其在阿乙罹患一种罕见的疾病之后,他进一步加深了对死亡的体认,也开始对先锋派的腔调和手法有了怀疑。从《春天在哪里》《情史失踪者》开始,他的笔调更加内敛,更加坦诚,戏剧化的元素进一步淡化,死亡的阴影更加浓重。
《虎狼》讲述一个叫峻峰的寡言少语的小镇屠夫,患了一种奇怪的致命的疾病,他的母亲在绝望中挣扎,最后喝农药自杀,被救活后又自刎而死。这是一个惨烈的故事,标题“虎狼”所指涉的,就是疾病。这种疾病使峻峰成为一具等待死亡的活尸,也使他的母亲生不如死。在这种疾病面前,所有的日常都瓦解了,崩溃了,失去意义。那是比死亡本身更可怕的体验。当母亲得知儿子患病的消息时,“她揉搓着头发,跌跌撞撞走向墙角,蹲在那儿,左右躲闪着——就像还有一个年轻的劳力从外边反复地踢她。她左挨一下,右挨一下,反复挨着揍。”
峻峰所得的这个病,是向阿乙本人借来的,特征就是罕见、慢性、严重、肺部有密密麻麻的阴影,而且目前医学界还没有真正的治疗办法。患病者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死神如影随形。《永生之城》中的李伟,被疾病夺去工作,在无所事事中设计一个闹剧式的敲诈案。李伟所患的,也是这个病。
疾病褪去了阿乙写作中的最后一丝浮夸,呈现一种更坦诚、更直截的腔调,揭穿所有温情的矫饰,拒绝自我安慰,也拒绝安慰别人。哪怕最后的真相是虚无,是恐惧,也绝不回头。此时的阿乙,对其早期小说多持否定态度,理由是那时候虽然也写死亡和疾病,但毕竟只是旁观,达不到足够的真诚。他说:“《男女关系》写得很早,死亡距离我还很远,只是一种故作风雅,奢谈。”他开始意识到,要继续往前走,要追求更为准确可靠的现实感,就必须对此前先锋派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有所警醒。
正是出于这种警醒,阿乙更喜欢自己的随笔,喜欢那种坦诚和短促,并称之为卡夫卡式的日记写作。
“没有读卡夫卡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怎么样去推开文学那扇门。反复阅读卡夫卡,你就知道写作是没有门槛的,他把所有写作者解放出来,告诉你写作就是写日记,不要有什么居心,不要有结构,不要有想法,不要伏笔,就纯真面对世界,思考世界,把你的灵感全部化成短篇,有的几千字,有的几十个字,每天磨炼这些东西。”这些随笔,结集为《寡人》和《阳光猛烈,万物显形》。
写作这些随笔的过程,也是他反思自身写作的过程。出于对过度虚构的质疑,阿乙排斥马尔克斯式的写作。他说:“马尔克斯太热闹了。每一个句号后边都有他期待地看着你的目光。我实在讨厌这些摇着拨浪鼓的乡下贩子。”
马尔克斯是中国先锋派作家的集体偶像,阿乙对马尔克斯的反省,当然也包含了对先锋写作的反思。他对那个书写暴力与死亡的早期余华有过高度认同,奉《现实一种》为神作。但对后期余华的世俗化,阿乙感到失望。他说:“我看到的余华之河,是一条堕落之河,他逐渐取消了自己的神圣。我要学会去维护那神圣感。”他开始将先锋派当作某种意义上的反面教材,给自己以警示。
他的大部分小说都是第一人称。为避免陷入局促,阿乙一开始求助于极简主义,学海明威和加缪,后来学中国古典小说,尤其是《水浒传》和《聊斋》。他说:“重要的是不写什么,而不是写什么。重要的是克制,是做减法,去除那些花枝招展的东西,保留人的基本含义,而不是四处兜售一个正确的自己,一个在道德上和智慧上所向披靡的自己。重要的不是诺兰、博尔赫斯,而是加缪、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魔术师。”
到了最近两年,阿乙对极简主义又有了一个反省,开始向福克纳学习,认为绵密的笔触可以使语言更具层次,更少油滑。《春天在哪里》和《情史失踪者》就是福克纳笔法的尝试,这种转向的另一个原因,其实是素材库存的告急。经验素材是有限的,他早期的题材不可复制。从不同角度反复重写同一个故事,或者将自己分解成多个人物,再一一分配给笔下的角色,是福克纳带来的启示。
如《意外杀人事件》,六个人物形象的来源,是他自己的六种人格。阿乙说:“在写这六个死者时,我就近寻找了我身上六种不同的性格特点。手法参考:《911后面的历史》。这是朋友二零零四年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德国《明镜周刊》策划的关于911的深度报道。”
这段话,还可以看出阿乙对戏剧化虚构的敌意、对纪实手法的看重,目的都是一样的,就是想保持文字的真诚和力度。阿乙最可贵的气质,就在于这种真诚,这种不肯折衷的现实感。谈及他最近的长篇小说《早上九点钟叫醒我》,他说他唯一关心的问题,是怎么准确表现他所目睹的那种现实。这种现实不是如今大行其道的庸俗现实主义,不是全景式的虚构,而是从自身出发,以极致的诚实记录被忽略的个体真相,有几分体验说几分话,不为惊奇去凑剧情,也不为宏大而搭舞台。他劝那些更年轻的写作者多写非虚构,多看非虚构,去关心那些真正值得关心的现实问题,而不是在想象世界里高蹈、自欺欺人。
他说:“文学得向高智商、受过高等教育的、拥有更高智慧的人,敞开大门。我之所以崇拜上世纪的先锋一代,就在于他们相比较于前一代展现出更高一层的智慧。要让文学重新变得更雅,更具有一种贵族气,而不是在那些底层文学、打工文学、接地气文学、痞子文学、夫妻之间互相背叛又终于原谅了对方的文学,这中间打转。庸俗的情感是目前文学的大敌,一些情感连鬼都不相信,但是因为在目前的文坛比较认,便大行其道。这让我想起别人传来的一个可能不存在的段子,说一位电视节目主持人,结束了现场访谈,来到幕后,和同事击掌,耶,又煽哭一个。”
这段性情之言,是一个敏感的写作者对文学场域的自觉维护。在有的时代,文学需要逆势而动。当年福楼拜对风行一时的大众现实主义感到厌烦,执意走向艺术化、私人化的孤高道路,成为最早的那批现代主义者。而阿乙今天召唤文学的高雅、贵族之气,也是在这个文学全面平庸化、市场化的时代有所抵抗,有所反思。当然,他也有可能走向偏执,有可能要跌倒几次,走上岔路再折回来,但这些磨难本是文学写作的应有之义。我们终归需要更多这样警觉的写作者,这样的文学苦行僧,来寻回我们对文字书写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