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英
最近偶然看到李健吾批评文集,内中有《咀华记余——无题》一文:“最像一个典雅的中国人的是凌叔华,然而最伟大的却是丁玲。萧红的前途应当没有穷尽,林徽因的聪明和高傲隔绝了她和一般人的距离。萧红的才分远在她的同伴田军之上,你不要想在《八月的乡村》寻到十句有生命的词句,但是你会在《生死场》发见一片清丽的生涩的然而富有想象力的文字。”
同时代的批评家虽然没长前后眼,但优势在他在现场,他携带着当时的文化趣味和价值取向,况且这段评价今天看来也还是确评。唯一有点质疑的,是把丁玲称为“最伟大的”。这篇文章发表于1945年9月12日的《文汇报·世纪风》。它促发了我的好奇心,浏览兼细读了几十万字的八卦和正规资料,结论没得出什么,倒被如潮水泥石流般袭来的对女作家的八卦消费惊到了——“妇女”这两个字,将在什么时代才不被重视,不需要特别的被提及呢?
现在,我也是一个八卦达人了。丁玲、萧红、张爱玲、林徽因、凌叔华……她们的各种人生故事,尤其是情爱方面的,早有人帮我们连缝隙都不放过地打扫了个遍。然而并没有什么用。最后还得看作品,除非你把自己等同于有窥视癖的格调不高的人。但是好像很难避免格调不高。女作家首当其冲被消费的总是她们自己而非作品,或者,人们消费她们本人的兴趣远远高于去读作品。比如,百度搜萧红,很快就出来了:萧红杀自己的孩子了吗?没法看了,所有的心情都败坏了。搜丁玲,马上跳出来的是与沈从文、冯雪峰、冯达等的男女关系纠葛,甚至还有说她在南京被囚时勾引并恋上了中统特务。林徽因不用说,周旋于三大名男,再加上据说是“绿茶”的始祖一说。凌叔华的英国情人被摹写过之后,想不八卦都难。至于张爱玲,一个胡兰成就足以把她永久地拴在娱乐八卦的风向标上。——请保持打开文学的正确方式吧。八卦的窥视,只不过是我们把天才从天上拽下来堕到泥里,来满足自己可怜的要求平等的心。
于是,我开始重新来读丁玲和萧红的作品。丁玲没看下去,萧红却看得惊心动魄。本来重点是要看丁玲的,一则李健吾说她 “绮丽的命运挽着她的热情永远向前跑”“丁玲以她的热和力的深厚的生命折倒了我”,二则是看了一些资料,觉得丁玲的身体里有着另一个豁达英气的她。她是伍尔芙所谓雌雄同体的人,她的为人和作派,心性与个性,由不得人不赞许。后来看到研究她的文字实在是多,可见文学和政治的如此绞合永远是流血的徽章。而我一时不但找不到突破口,况且也突然意识到丁玲是一个本人大于作品的人。读萧红,先是不争气不理智的泪水搅乱了我,想跑到香港她的墓地或呼兰河去看看。读到最后,竟也释然了。爱她的人们都把萧红塑造成一个悲情的作文的女子,我却觉得何妨轻松一点,她只是一只风华绝代的流浪猫。她把人生过成艺术,用苦难换取筹码,于是多少作家只不过是作家,而萧红,可以称之为艺术家了。她是被逐出伊甸园在凡间历尽劫数的折翼天使,她用笔记下了人间的苦难,女性的悲凄……之后,上帝把她早早收走了。
二十岁那年逃出父亲的家,流浪一生。她所追寻的是什么呢?“……可是从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恶而外,还有温暖和爱。所以我就向着这‘温暖’的方向,怀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没有人研究过,为什么女人会更渴望爱?爱情几乎是本质。丁玲要逝去了,对老伴说,你亲亲我吧,我是爱你的。萧红的绝笔:“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在最后一刻,她们的一生显出了分歧:丁玲的辉煌、落魄,得意、失意,都有一个男人忠实地守候,她是无憾的;萧红只在死的那一刻,才勘破情关,她终于明白,承载爱的躯体将不复存在了。
就是这样一个一辈子在爱情中流浪的女子,写下了对生育的毛骨悚然:“可是罪恶的孩子,总不能生产,闹著夜半过去,外面鸡叫的时候,女人忽然苦痛得脸色灰白,脸色转黄,全家人不能安定。为她开始预备葬衣,在恐怖的烛光里四下翻寻衣裳,全家为了死的黑影所骚动。说著他拿起身边的长烟袋来投向那个死尸。母亲过来把他拖出去。每年是这样,一看见妻子生产他便反对。”“我说再不要孩子啦!没有心肝的,这不都是你的吗?我算死在你身上!”不可否认,里面有萧红未婚先孕经历的投射,我却更愿意在“生老病死”的意义上理解萧红的恐惧与悲悯。更何况她只不过如实写出了,至少在农村,女人独自承受生育得不到一点爱与理解的事实。好吧,就算她一生有所被人诟病的在母性上的缺乏,这不也是她缺乏母爱的一个直接后果?母亲在她九岁上死了,即使没死,母亲也是经常打骂她,她没有从母亲那里享受到爱。“母亲一向是这样,很爱护女儿。可是当女儿败坏了菜棵,母亲便去爱护菜棵了。农家无论是菜棵或是一根茅草也要超过人的价值。”父亲更是她的对立面。好吧,就算萧红过分敏感、神经质,那么同时代的张爱玲,她笔下的父母是合格的父母吗?父亲抽、嫖、赌,还毒打、禁闭她,使她几乎死掉。逃出来投奔母亲,母亲却连她的学费都不想付。那时候的人性、亲情难道不值得批判、讽刺吗?
“终于五姑姑到隔壁借一面镜子,同时她看了镜子,悲痛沁人心魂地她大哭起来。但面孔上不见一点泪珠,仿佛是猫忽然被斩轧,她难忍的声音,没有温情的声音,开始低嘎。”这个打渔村最美的女人,自从瘫了之后,她的丈夫“宛如一个人和一个鬼安放在一起,彼此不相关联”。人们后来多有指责评论家们总爱谈论她的《生死场》,其实《马伯乐》才是萧红最成熟的小说,而与《生死场》同属一个写作模式的《呼兰河传》无疑更成功等等,却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生死场》的震撼力和冲击力。她只不过在最后强扭了一把抗日,却成为当时抗日文学的书写典范。原因何在?实在是因为萧红的极致揭露,令民族感到了莫大的羞耻和奋发。
人与动物在同一时空忙着生,也在同一时空忙着死。女人们赤身在抽掉柴草的帐幔里生产,猪狗在草滩上产仔。乱坟岗死人的白骨堆里野狗在活跃。“蚁子似地生活着,糊里糊涂地生殖,乱七八糟地死亡,用自己的血汗、自己的生命肥沃了大地,种出粮食、养出畜类,勤勤恳恳地蠕动在自然的暴君和两只脚的暴君的威力下面。”“在乡村永久不晓得,永久体验不到灵魂,只有物质来充实她们。”萧红的深刻与批判精神比之鲁迅如何?她是以女性为本体,以女性的眼光和叙事角度来体现,超出了流行的国民性批判。正如她并不擅理论,却能说出:现在或是过去,作家们写作的出发点是对着人类的愚昧。
当然,她受鲁迅、茅盾等新文学的影响很深,还在女中读书时,放假回家所带的书就有鲁迅的《呐喊》、茅盾的《追求》等。人们喜欢将萧红描述成一个天生地长的天才,好像一下子从什么也不是的毛丫头变成了大作家。可曾想过萧红付出的代价?她也是深受五四影响的一代新女性。她离家去哈尔滨女中读书时最“喜欢看描写旧社会不平的小说及西方翻译小说”(葛浩文)。为了这影响,先是逃婚,接着开始了乱七八糟的人生经历。为了心中的爱与自由,萧红付出了终身的代价,所得也许就是七八年的写作以及死后的文名。娜拉出走后会怎样?不是堕落,便是再回来。萧红是有骨气的,她做到了饿死都不回去,把自己的一生做成鲁迅这句名言的悲情注脚。
有一篇网文,似乎叫作《丁玲:一个不靠谱文艺女青年瞎折腾的一生》。按照这题目的逻辑,它用在萧红身上似乎更恰当。很多时候网络真的很暴力,这题目如果丁玲亲眼见了,依她的性格,必定要暴跳如雷:七八十年之后的你,如何懂得那一代女性的痛与挣扎?这些刚从阁楼里冲出来的女人,“疯”是肯定有一点的。从缄默、孤立、被他者化的地位中求得解放和自由,是要付出代价的。谁不想体面地谈一场恋爱?她们与时势是一对矛盾。时势对她们岂止是不友好,简直是不容。从这个意义上说,丁玲也好,萧红也好,不过是要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惟其萧红的遭际与命运太凄惨,似乎造成一种印象,她不折腾也许倒也好了。那么现代文学史上,也便没有了一个光彩耀目的女作家,也便没有了今天女性写作可皈依的某种精神资源。问题是,箭在弦上,如何不发?人生就是大闹一场,悄然离去。
评论萧红,最权威、著名的要算鲁迅这句话:越轨的笔致,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八卦鲁迅与萧红,就有绯色的暧昧指向他们的关系;却从没有人从这个角度来论——鲁迅和萧红,是两个精神、心灵上能高度沟通的同行。《生死场》写于1934年萧红在青岛时,之后才见到鲁迅,可是作品中对乡村、国民性的批判,难道不是对《阿Q正传》《呐喊》的遥相致意?抗日只在作品的后三分之一处出现,当然是受了萧军的影响。抗日部分的描写一惯受到诟病,也间接证明了萧红自己谈创作的一段话:作家只应写自己熟悉的生活。
这也可以用来解释萧红为何没有跟随丁玲去延安。首先有她性格上的软弱和依赖,其次是她的文学理念。她只不过凭直觉感到自己与政治难以周旋好。舒群回忆说:她对政治斗争十分外行,在党派斗争的问题上,她总是同情失败的弱者。一个二十三岁就写出《生死场》的女人,一个时刻在体验生死的女人,怎么能坚强起来?除了靠上可以依靠的东西,萧红的生命底色和热力,是无法及丁玲之万一的。“我这一生,是服过了毒的一生,我是有毒的,受了害的动物,更加倍地带了毒性……”“痛苦的人生啊!服毒的人生啊!……什么能救了我呀!上帝!什么能救了我呀!”她对萧军说过:“三郎,我知道我的生命不会太久了,我不愿在生活上再使自己吃苦,再忍受各种折磨了!”所以她会迫不及待地同端木结婚,再次沦入绝望的深渊,对多少朋友的劝告都置若罔闻。凭着《生死场》《商市街》已经冲到最前沿作家行列的萧红,终于有资本还击总在当姘妇的命运了。她要一场婚礼,要一个正式的名份,还要令萧军后悔……在聂绀弩看来,那大鹏金翅鸟,被她的自我牺牲的精神所累,从天空,一个觔斗,栽到“奴隶的死所”上了。人们看她,正当风华正茂咄咄逼人;她看自己,却从来没有过自信。连她的日本女友都不明白,何以萧红会如此依赖男人,值得不值得,都像抓了救命稻草一般。从十九岁逃婚、怀孕、抽鸦片、被弃,到几乎被卖到妓院的至痛经历,早已摧毁了她一生的自尊。
“太阳的光线渐渐从高空忧郁下来”,“午间的太阳权威着一切了”,“语法句法太特别了,多数却只是对于修辞的锤炼不够”。这是茅盾对她的语言的批评。看萧红的《生死场》是很累的,那种夹缠着方言表达、个性表达的语言,造成了阅读的迁延感。可是,一种奇异的生机和活力也腾跃开来。萧红是最有画面感、动感的作家。她的小说到处生龙活虎、生气喧腾,使人目不暇接。色彩、光线、明暗、气味、声响、动作……全部都活跃起来。她用绘画的思维来组织语言和结构,她能造成新鲜、生猛的语感。同为懂绘画的鲁迅就明了欣赏她。想一想,如果没有鲁迅,萧红会怎么样?跟张爱玲比起来,萧红似乎受的教育不够,才学不够,写小说更不如张爱玲会结构、懂情节、刻画了一班文学长廓里的人物。萧红总面临着是不是小说的质疑,没有一个人物是站得起来的,都是漫画式(除了马伯乐勉强算一个人物。但奇怪的是,人们总是不愿意评价这部小说。“接受”真是一个执拗的怪物);更为致命的是,她三十岁(虚岁三十一)就去世了。她还没有机会展开自己就结束了。但谁能否认萧红的价值呢?《呼兰河传》是萧红献给回不去的故乡的绝响。那一篇“尾声”,恕我不在这里引述了,任是铁石心肠的人看了都要落泪。这篇诗构的结尾,正如整篇小说的结构方式。你想落泪是因为你体会到了那时的萧红:她已碰尽生命的壁,她开始怀念心爱的呼兰河的家了。她将不久于人世。
我也不愿写下有关萧红的最后一句话,仿佛我不结束,她就还活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