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归来的败象

2018-03-07 15:50杨光祖
文学自由谈 2018年1期
关键词:顺口溜莫言作家

杨光祖

2013年7月,我和几位朋友去山东高密县,在莫言文学馆看到了莫言的小说手稿。工整的钢笔字,很秀丽,很规范,一看就是庞中华的粉丝。那一刻,我既感慨莫言的刻苦,也有一种无名的伤感。我们这些出身农村的人,幼年没有受过良好的家教,即便天才如莫言,也走了这么大的弯路,以至贻害终生——庞中华的钢笔字当时风靡全国,多少人模仿、学习。他的钢笔字确实易学易成,却是其俗在骨,一旦中毒,一生无法清除干净。所以,你看莫言的毛笔字,虽然换为左手书写,多了一点朴拙,但那种俗气,依然弥漫,那是骨子里的。

当时,也看了馆藏的莫言的一些打油诗,有些不能说没有一点风趣,但总体来看,依然是其俗在骨,无聊透顶。但想到是莫言的私下玩笑之作,也就一笑了之,没有当真。2017年,莫言在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他的新版《莫言作品全编》时,每部作品前都加了一首打油诗,算是题词或自序,并用毛笔书写。有人说:“他的这种方式也还原了其作品的传统风神,将其先锋的和现代性品质与中国文化的古老根脉实现了内在的接通。”我只有苦笑了。

可能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真的看不到自己那些打油诗的无聊、无趣了,但编辑难道也看不见了?

比如,题《欢乐》:

欢乐时光欢乐颂。时运不济齐文栋,小姐身躯丫鬟命。四面无路壁乱碰,捶胸顿足没有用。写小人物之沉痛。

青春年华青春梦,看似多情却无情。呼天抢地无人应。谁不思求泰山重?多半都比鸿毛轻。不叹英雄叹鸡虫。

这样的顺口溜,真的都不是好的顺口溜。读着这样的东西,我们只有哀叹。莫言自己也说它“不合词牌,不符格律,纯属农村之顺口溜,述《欢乐》事”。其实,“农村之顺口溜”哪里会是如此水平?随便去农村走走,听听那些村妇随口唱的民歌,农人信口说的顺口溜,那种风趣、幽默,那种来自泥土的文化芳香,是会把人醉倒的。“路上走的小伙哩,你慢点走哩。我把你看上哩。”多么自然、朴素;“想你想得厉害哩,想得肠子快成盘道哩,想得心都快成核桃哩。”比喻何其生动、形象!哪有莫言这样的酸腐、矫饰,让人倒胃口?

另一首,题《爱情故事》:

你也说爱情,我也说爱情,其中的奥妙谁能说得清?

为什么美少女嫁给白头翁?小屁孩迷恋老知青?

为什么翻山越岭不嫌累?吃糠咽菜不嫌穷?

请看河边柳,请听江上峰,还有那冰雪梅花伴青松。

奥秘尽在不言中。

爱情本来是美好的,人人向往的。读了莫言这首关于爱情的诗,我发现爱情怎么变得如此恶心、不堪了?诗歌,对语言的要求是最高的。有些作家,语言功夫不过关,就以为可以去写小说,似乎只要故事好,还能凑合着看,尤其是写长篇小说。莫言的语言,啰嗦、琐碎,真的很难给人以艺术美感。用它来写小说,已经让人读着捯气,如今又拿来写诗,不仅是大煞风景,更是要人命。没有这样既侮辱汉字,又折腾读者的。第一行“你也说爱情”云云,陈词滥调,是通俗歌曲的写法;第二行让人莫名其妙,尤其语言的混搭,文言与白话,雅语与俗语的混搭,完全超乎了“恶俗”两字;第三行,重复第二行的意思,而所写一样无聊;尤其第四、五行,直接给读者的碗里放了一只苍蝇。

至于他给自己那些长篇小说名作的题词,我这里就不征引了。那些小说并不差,颇有批判精神,我还是喜欢的。但他那些题词,却糟蹋了那些作品。我是不会买有这些题词的书的。

青年批评家张定浩在他2017年12月8日的微信中说:

我要收回“莫言的诗是一个笑话”这句话,因为这句话侮辱了笑话。最好的笑话里所拥有的心智复杂体验,莫言是不可能理解的。如果说诗言志,那么莫言的诗就可以让我们看到一颗投机和伪善的庸俗心灵是如何在当世招摇的。

他说得太好了。我忍不住点了赞。

我有时想,我们从小没有接受良好的教育,真的不是我们的错,但不知天高地厚就不对了。一个作家,一个文化人,对文学,对文字,对读者,还是要有一点敬畏之心的。不能因为一点世俗的名声,就忘记自己的本钱。鲁迅的手稿,那一笔书法,真是让我们喜欢,那是真正的书法。鲁迅的打油诗,也不俗。我们没有鲁迅的才力,但要有一种对文化的敬畏。

至于莫言那些毛笔字,仅仅是写字而已。有些捧莫言“书法”的人,如果自己不懂书法,最好读几页书法史,翻几页历代大家的法帖,不要一看是莫言写的字,就抽风似的胡吹乱捧。莫言那些毛笔字,就是放到“写字”里面,也不是好的,顶多就是还能认识;至于书法艺术云云,那就免谈了。

好了,说了莫言的“诗”和“书法”,我们再说他的“近作”。

莫言自从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五年以来,只见到处演讲,却不见作品问世。而他那些演讲,水平也似乎在下降,没有他以前的演讲有干货。2017年,他一下子拿出了好几篇作品,被《收获》《人民文学》等杂志重点推出,结果如何呢?除了获得几个莫言“粉丝”的捧场之外,似乎也没有产生什么反响。

我也是最近才从图书馆借来这几期杂志,抱着虔诚的心,开始了认真阅读。先读的是《故乡人事》(《收获》2017年5期),这题目就很让我喜欢。第一篇《地主的眼神》,有点意思,遂仔细去读,感觉语言不那么啰嗦了,似乎干净了好多,但读完后,却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小说一共分四小节。第一节写了“我”在农村劳动时,与地主孙敬贤的交往,说他是一个好劳力,收割庄稼技术超群,却“装病”,混在妇女老人堆里干活;也提到“我”曾经以他为原型写过一篇作文,其中有一句话,当时影响很大,也影响了他以后的生活,备受折磨,这句话是:“这老地主看似低眉顺眼,但只要偶尔一抬头,就有两道阴森森的光芒从他的黄眼珠子里射出。”第二节,写多年后,“我”与孙敬贤的孙子孙来雨的对话,一页文字,基本没有什么内容。第三节,写“我”当时与孙来雨的娘于红霞一起劳动,被人传出谣言,说我俩有不正当关系;也通过于红霞的嘴,侧面写了孙敬贤要喝儿媳的奶水,儿媳不肯,被他赶出家门。接下来,写了孙敬贤死后,他的几个儿子给办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葬礼,但农村早就没有多少人了,这个耀武扬威的葬礼,“其实毫无意义”。小说写得有点乱,语无伦次,不知道作家要表达什么。小说里写道:“我知道很多地主不是坏人,但我也知道,这个孙敬贤的确不是一个好人。这其实跟他的地主身份没有关系。”但为什么“孙敬贤不是一个好人”,却并没有“写”出来。除了道听途说,就是“我”看到的那个眼神。相反,“我”对自己给他带来的伤害,却没有一点忏悔之意。

然后读第二篇《斗士》。这一篇写了一个叫武功的乡村无赖的故事。读完故事,感觉没有一点说服力。这个武功为什么这么坏,小说并没有写清楚。母亲说:“这个武功,真不是个东西啊。谁要得罪了他,这辈子就别想过日子了。”他父亲说的也是这个话。最后,小说写道:“他的仇人们,死的死,走的走,病的病,似乎他是一个笑到最后的胜利者,一个睚眦必报的凶残的弱者。”这篇小说,没有丰富的细节,没有对人物进行哪怕一点点耐心的描写,只是先入为主地判定这个无赖是个坏人。我们读出的更多的是作家的傲慢,和对底层人的血与泪的视若无睹。以前的莫言好像没有这么傲慢。人性的善与恶,确实是一个很大的哲学命题,但作为一位作家,你不是仅仅“认定”你笔下的某人是坏人,是“凶残的弱者”;你不能如此。你必须一笔一划地“写”出来,让读者感知到。

于是第三篇《左镰》,我就粗略翻了翻,没有仔细看下去。我无法容忍一位作家的武断,还有他对笔下人物的“凶残”。我从这两篇小说里,没有感觉到温暖,没有感觉到一个作家的人文情怀。我看到的只是偏见、歧视、草率,和自以为是。

《人民文学》2017年11期推出的莫言新作《天下太平》,题目是莫言的手书,字不算很差,看来是练了好长时间,但俗气却是骨子里的。这篇短篇小说故事很简单,就是一个小孩小奥到村西大湾玩耍,遇到来这里偷着打鱼的父子俩。父子俩用渔网打了很多鱼,还打了一只大鳖,让小奥看着,他们继续去打鱼。结果,小奥的手指被鳖咬住了,村里人营救,还打了110,叫来了警察,终于把小奥的手指解救出来。小说结尾写道,侯科长发现鳖盖上有字,四个字:天下太平。于是众人都喊:天下太平。这真是一篇无聊透顶的小说,结尾有张艺谋电影《英雄》片尾的痕迹,而小说的标题又让人想到冯小刚的电影《天下无贼》。但天下无贼,还颇有一点趣味,天下太平,却毫无情趣,而且与小说正文没有一点关系。这篇小说主题模糊,或者说就没有主题,作家自己都不知道要表达什么;其中也写到环境保护云云,但都是只言片语而已。

纳博科夫说,抚摸你那神圣的细节。莫言的这几个短篇小说的最大症结,就是没有细节,何谈神圣的细节?读完《天下太平》,我发呆了很长时间。难道一位作家的才华,丧失如此迅速吗?我们知道,莫言是靠那点乡村记忆写作的。他接续的不是中国文学的精英传统,他来自民间,是民间文化养育了他。他的水平,不至于下滑得如此惨不忍睹吧?

至于他发表在《人民文学》第9期的组诗《七星曜我》,还有剧本《锦衣》,我就不想多说了,因为那更不值得一谈。我们已经讨论了他的顺口溜,结论也已经得出,再读他的诗,就只能佩服他的胆量了——看来,“诺奖”还是有用的。比如:

他从书架上拿下一本英文版《红高粱》/我摸摸头顶有些恐慌/他笑着说:你不是本土作家呀/但他还是将这本书/从阳台上撇了出去/四只海鸥接住/像抬着一块面包/落到教堂的圆顶上/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归宿吗

呵呵,这是诗吗?这比那些打油诗、顺口溜好不到哪里去。可以说,他自以为的“诗”,依然是蹩脚的顺口溜或分行文字;他对新诗的语言把握,还基本是一个外行。

有人说:“组诗《七星曜我》中,出现了君特·格拉斯、勒·克莱齐奥、帕慕克、奈保尔、大江健三郎、马丁·瓦泽尔等七位世界知名作家的名字。作者将自己与多位国际知名作家的交往与感悟,融合在诗句的意象中,惺惺相惜中折射出开放包容。这是莫言与文学大师们的对话,而更深层次所要传达的是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之间的交流。”我真佩服写这段话的人。这话说得多动听,多得体!但愚笨如我,从这组诗里,根本看不到“开放包容”,也没有看到“对话”,至于“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之间的交流”,那恐怕需要有神异功能的人,才能从中看到吧?

有人说:“盛名之下,莫言在不断寻求突破。他不再单纯依赖小说,而是向诗歌和戏剧领域挺进。”但这个“挺进”的效果如何呢?莫言自己也说:“先发一些戏剧、短篇和诗歌向读者证明我没有偷懒。”这话倒说得真实。

高尔泰在《莫言的高处和低处》一文中说:“高处和低处之间,是民俗、猎奇的盛大排挡,丰乳肥臀,热气腾腾。你只要不嫌腥膻,可以吃得很撑,但没有营养。和那些自以为是在游泳,但不自觉地被潮流带着走的作家不同,他游走于商业和政治、时代潮流和官方意识形态之间,分寸掌握精到,对自己有百利,而无一害。”

可以说,获奖五年之后,莫言归来,没有体现出王者风采,相反,却让人看到了他的失败,很不体面的失败。这也印证了高尔泰接下来的话:“……不,也不是无一害。害在作品的文学价值:道义感和同情心的阙如,也就是思想性和人文精神的阙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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