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之上(外三章)

2018-03-07 15:50郭建勋
文学自由谈 2018年1期
关键词:猪草流泪月亮

郭建勋

刚学走路的孩子蛮大走路的瘾,不晓得一辈子的路好难走。尤其是中年的路,每一步都是上坡的。写诗也一样,刚学,天大的瘾。当兵第二年,我习诗,天天写。翻我早几年编的《虚一庐诗词》,仅1992年中秋的那天,就做了两首七律:

登 高

登高且上最高楼,万里河山景色秋。

八咏杜诗悲国恨,数篇庾赋动乡愁。

匆匆去雁鸣天际,绰绰归舟泊渡头。

不复西风襟袖泪,一篙一艇一沙鸥。

中秋望月

秋思碧海月当头,万籁无声泪自流。

桂影婆娑惊犬吠,阴云黯淡使人愁。

三千世界烟蒙色,八百人家霜满楼。

此夜乘风归去否?微醺不觉是江洲。

很多年,我都蛮喜欢第一首的“不复西风襟袖泪”和第二首的“微醺不觉是江洲”这两句。后来,诗写得娴熟油滑了,想和一下,终未得。可见,诗还真是“妙手偶得之”的。有点汗颜的是,两首诗都有个“泪”字,可见少年的我还是多愁善感的,泪壶挂在眼睫毛上,一碰就下来了。有时候,很多年不再流泪的我想想那些年动辄流泪的我,兀自笑了。少年的我有个沙鸥的梦,飞不起来,要流泪;中年了,知道做不了沙鸥,流泪也没鸟用,就不流了。老家又有一句话:当年临风尿飞扬,如今屙尿滴湿鞋。盖少年中年之隔,不过流泪不流泪尿远尿不远乎?一叹。

其实,那点隔,远不止泪和尿,还有月亮。童年看月,月亮是灯盏和神话。少年了,月亮成了情绪的遥控器,而且是坏了的遥控器。同样的朦胧月,有时让人愉悦,有时又让人忧伤。钩月和圆月也一样。比如当兵刚上哨楼,背枪站在黑夜里,无论见到什么样的月,心情都是好的。时间久了,三年戎旅不如囚,见到月,不管是金钩一弦,还是冰盘一轮,心情都是坏的。

到深圳20多年,关乎月亮的回忆,也有那么一些次。一次是刚到深圳,月光下,一群老乡坐在草地上吃红泥花生喝仙津。有个女孩,我说什么她都格格笑。有天晚上,我让人打了,被抬到医院。后来我听说,她闻到消息后赤着脚从宿舍跑下来。我这才知道她喜欢我。但我不喜欢她。她嫁陕西去了。她是羞女峰下的。一些年,回老家路过羞女峰,我会望望青幽幽的峰影,心有鸿影。有次是大梅沙,天上有月,眼前有海,脚边有沙,也有点小意思。还到一个不知名的路上看过几次,月光把荔枝林和芦苇照得像铺了一层霜,月亮又回到了灯盏和神话。

今天晚上,喝了一点酒,忽然觉得月亮好,就信步上了楼顶,是一轮差一点点圆了的月,月边是锦缎似的云彩,天空深远。下楼进电梯,有人同乘,她手机响,铃声是《月亮之上》:

……

昨天遗忘 风干了忧伤

我要和你重逢在那苍茫的路上

生命已被牵引 潮落潮涨

有你的远方 就是天堂

豪乳滚烫

高中毕业后,我闯过段江湖,跟父亲。那是1988年的事。去汉中,坐船,从西乡到洋县,还是从洋县到勉县?忘了。船在汉江中走。江不窄不宽。站在舷头上,水要从岸边溢出去,溢到绿毯子似的岸边去。岸边有村舍,还有红的白的桃花,一树树满簇簇的,像幅仇十洲的画。这景好多年浮在梦里。很多的水,绿色的,溢出来,再溢出来。有时候,还有个女人,鼻眼朦胧,有时候是长发,有时候又不是。不是的时候,我又觉得那个梦不好。

青春不是仇十洲的画,只有做梦的时候才是。且梦里最好有个长发的女人。而生活与之相反,是《红楼梦》里鲍家媳妇的一身白肉,世界冰凉,唯豪乳滚烫。好多年,在我的青春里,仇十洲和鲍家媳妇打架。青春,水多得溢出来,泛滥成灾。

经春历了秋,江里的水干涸了,岸堤的水的啮痕狰狞,岸外的屋顶布了霜,正是鬓皤的意思。中年来了。在许多的深夜,偶尔也想想那幅仇十洲的画,想到难熬处,忽然想有场秋汛,涨了堤,喷涌了去。我问过些同龄的人,蛮多是想有那么场秋汛的。不过,总是想的多,涨的少。我在想涨之间踯躅,很想,怕涨。

上个月去了趟池州,开车穿过平天湖。秋天的湖水仍满满的,恰与天平,水要从湖里溢出来。但也正溢至佳处,欲溢非溢。或许,这才是好的吧,我想,真溢出来了,就没路了,得重新开条路。平天湖栽有很多桂花树,在欲溢非溢的湖水边走,桂香飘逸,江南的秋,秋得蛮有味道。

眉 绿

初中就喜欢对联。有次晚自习,给个叫胡锡云的老师做了副嵌名联:

锡虽金属无韧性,不可与金银同类;

云即高空乃水形,岂能和日月同呼?

这事我写过篇小文章,仍记此,志一下我的第一副嵌名联,是针砭的风格,觉得自己的少年是傲的,不娘,亦堪喜,虽然后来所做的赠人的嵌名联皆媚。少年傲中年媚晚年柔,人生就这鬼样子,无可无不可。

初三那年,我第一次给家里写春联:

伊古以来绝无半点官分;

从今而后还有几代愚民?

一语成了谶,迄今,一门几代,唯家中小儿做了半期的课代表。有时想,现如今当官是高危行当,又释然。

写春联无数,给朋友老戴写的一副该是上品:

细微处见真执着;

皮囊里有好文章。

上联谏,下联赞。老戴怕遭人忌,那年没挂。倒是早几天闲聊,聊到这副联,觉得好。盖人间千门百技,高下精粗,无非拼那点细微。用时髦的话说,叫细节决定命运。我却相信命运是天生的。这自然不重要。喜欢喝鸡汤的喝鸡汤,喜欢吃瓜的吃瓜,皆不在话下。

日前教一小孩学《笠翁对韵》,教到“鬓皤对眉绿”时,觉得有点小意思。古人对颜色的描拟是精准的,这里的绿其实是深黑,黛吧,墨玉的颜色。我老家叫抹黑的。有次,我听个美女言其第一次相亲,说那小伙子不错,眉毛抹黑的,因其母亲作梗而不成,言讫戚戚。

我却没在意眉绿,而是鬓皤。光短短的“东韵”里,就有三处说鬓的,除鬓皤外,还有两鬓风霜、霜华满鬓。读来读去,读得我顿生怅意,于是,给那孩子出上联:秋风秋雨添秋意,秋来天上。

眉绿惝惚兮兮地变成了鬓皤,目光都结了霜,老花镜外远清近浊,文字平仄,时光也平仄,有些联对得上,有些联怕是对不上了。对得上的,赶紧对,我对自己说。

花 雕

上次去江南,老戴喝多了花雕,夸一美妇: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美妇手美,心情也美,跟老戴喝。一喝,老戴高了,醉得鬼似的。依我看,醉还有另一层意思,上引的句子屁股后面还有两句:未老不还乡,还乡须断肠。这两句是蛮惹人醉的。文人这鬼东西是分裂的:一边思乡,一边又不回乡。乡是精神的乡。有个吹箫的小红和一瓶老酒,哪里都是乡,还美其名曰:吾心安处即故乡。

那天晚上,还聊到李清照。顺便说一句,李清照是张爱玲的前世:都是旷世的才女,都有旷世的缘和怨;当然,又都半辈子飘在精神的乡望着回不去的乡。聊李清照写的到底是红肥绿瘦还是绿肥红瘦?我是红肥派。我错了,其实是绿肥红瘦。以后再不会弄错了,绿肥,是紫云英。那时候,集体的田里全是,厚厚的匍匐在那儿,星星点点的花。我打猪草的时候常去偷半花篮,上面用篙子草等盖了,碰了队长也硬着腰。队长走了,一腰的汗。人天生是爱偷的,妾不如偷,大抵是真的。有时候我想,我至今仍有偷心,或许是打猪草时播下的种子。

后来看黄梅戏《打猪草》,才知道打猪草是一定要有偷的本领的,不仅偷猪草,还要连同把那个看园子的丫头一块儿偷了。猪草里的爱情,是实打实的硬爱情,不像《西厢记》里那样花架子。

《打猪草》我看的是韩再芳版的——我也没看过其他人的版——那有点鼻音的唱腔真把人听醉。比“未老不还乡,还乡须断肠”还让人醉。我车上有张碟,2003年的一个晚会,各个戏路的名家荟萃,打头的就是韩再芬《打猪草》的《对花》。她穿白底碎花旗袍,头发绾一个盘龙髻,始登台目光含羞带怯,后轻启娇喉,大珠小珠落玉盘。疲劳驾驶的我,像喝了两罐红牛,都快把方向盘揪了下来。那一年,韩再芬34岁,女人始熟的年纪。她跟我同年。那一年,我开始写《天堂凹》。写累了听听韩再芬。听的时候“天堂”,写的时候“凹”。

不知什么原因,今天倒忽然想起《天仙配》,韩再芬饰演的织女,天兵天将掳了织女走,织女的那段唱腔凭空横泻了过来,我竟有些难持。后赶紧上车听《打猪草》,才压了过去。屏幕里的那女子才真个是: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月。此处该有一坛花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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