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书瑜
(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山西 临汾 041000)
杜丽娘和李千金分别是汤显祖《牡丹亭》和白朴《墙头马上》这两部作品的主人公,尽管她们分属于不同的朝代、不同的时代背景,但她们作为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敢于自主追求爱情的女性形象所呈现出来相似与不同,发人深思。基于此,本文主要对二人形象进行对比分析,以探究隐藏在人物形象背后的深层意蕴。
其一,她们都是才貌端妍、孝顺父母的大家闺秀。杜丽娘的父亲是“西蜀名儒,南安太守”杜宝,母亲甄氏是魏朝甄皇后的嫡派。这样的人家,培养的女儿必定知书达理、才貌双全。作为女儿,杜丽娘孝顺父母,感叹“寸草心,怎报的春光一二!”至于容貌,杜丽娘自认“妾身颜色如花。”至于才华,杜丽娘在病中自描春容之后曾作诗“近睹分明似俨然……不在梅边在柳边”,并题于画卷的帧首之上。
同样,李千金也是才貌俱全之人。裴少俊对李千金的第一印象是“雾鬓云鬟,冰肌玉骨……只疑洞府神仙,非是人间艳冶”,可见其美貌出众。并且裴、李二人一见倾心之后也是以诗往来约定黄昏之期,可知李千金也是多才之人。至于李家门第,则是出身皇族,其父李世杰乃隋炀帝李广之后,现职洛阳总管。和杜丽娘一样,李千金也是孝顺父母之人,裴李二人在幽会时被李嬷嬷撞见,二人无奈之下只能离家出走,这时李千金说:“父母年高,怎生割舍?”可见李千金并没有在爱情面前全然忘记亲情,并且李千金在抵达裴府之后也流露出了对父母的思念之情,可见她对父母的孝顺。
其二,她们都大胆冲破传统的婚恋观,敢于自主地追求爱情。封建社会女性的婚姻全凭父母做主,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杜丽娘和李千金不是这样,她们自作主张与所爱之人结合,这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无疑是被天下人所不齿,是一件相当大胆和疯狂的事情。
“生生死死为情多”的杜丽娘寻梦未果,因情而死,死后的杜丽娘完全摆脱了封建礼法的束缚,所以在巧遇柳梦梅之后勇敢地“待展香魂去近他”,并且连续数日与其幽会,直到二人难舍难分,对天盟誓“生同室,死同穴”,至此杜丽娘得到了自己生前苦苦追求而不得的爱情。但人鬼之恋毕竟不能长久,对于杜丽娘来说,她要的是现实生活中与所爱之人长相厮守,于是,她在“因情而死”之后又“为情而生”。然而回生之后的杜丽娘捍卫爱情之路依然坎坷,面对现实社会中的人们甚至是父亲对二人婚姻的不认可,杜丽娘据理力争,此事闹大之后,杜丽娘及其父亲杜宝、柳梦梅一起去面圣,当杜宝逼迫她离开柳梦梅时,杜丽娘斩钉截铁地说:“叫俺回杜家,越了柳衙,便是你杜鹃花,也叫不转子规红泪洒。”充分体现了杜丽娘对柳梦梅的一往情深,正是在杜丽娘的一再坚持下,他们的爱情获得了现实社会的认可,杜、柳二人终于实现了长相厮守。
和杜丽娘一样,“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的李千金在面对爱情时也十分地大胆勇敢,不顾一切去追求和保卫自己的爱情。在收到裴少俊表白心意的纸条之后,李千金全然没有女子的矜持,而是马上给裴少俊回信,并相约黄昏之期,可谓勇敢之至。且在嬷嬷撞破她和裴少俊之好事时,和裴少俊合计对嬷嬷威逼利诱、软硬兼施,终于让嬷嬷答应放二人离开,并且在之后隐居于裴府后院七年,生了端端和重阳一子一女,在普遍认为“聘则为妻奔是妾”的封建社会,以上种种行为可谓是大胆之至。至此,李千金将封建传统的婚恋观彻底打碎,她实为古代女子大胆追求爱情的典范。
虽然杜丽娘和李千金都是才貌双全、敢于自主追求爱情的女性,但她们也有其各自的魅力,特别是二人在性格、争取婚恋自由的方式,以及作者塑造两人形象的手法等方面都存在着巨大的差异。
其一,在性格上,杜丽娘性格中有封建保守的一面,有着大家闺秀的矜持和娇羞,而李千金性格中封建保守的成分比较少,其性格大胆泼辣。纵观全剧,杜丽娘大部分冲破世俗的举动都是在其梦中和死后发生的,如和柳梦梅幽会、大胆向爱人表白及与柳梦梅对天盟誓等。但杜丽娘因情而死之前,极其恪守女德,用春香的话来说“就是极其老城尊重”,她对先生陈最良谦逊恭敬,对母亲也非常孝顺,“每日绕娘身有百十遭”,并且连自家后院有一座美丽的大花园都不知道,可见平日定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典型的封建淑女形象。在睡梦中遇到柳梦梅、柳生邀请她去湖那边讲话时,杜丽娘并没有立刻答允柳生的要求,而是含笑不前,直到柳生牵着她的衣服才过去,可见杜丽娘还是有着封建女子的矜持和娇羞。杜丽娘起死回生继承了她生前“老成尊重”的性格,在柳梦梅想和她“今宵成配偶”时,杜丽娘严辞道:“前夕鬼也,今日人也,鬼可虚情,人须实礼”,婉拒了柳梦梅。虽然杜丽娘在回生之后捍卫爱情的行为也是不合礼法的,但此时已被披上了报恩的外衣,可见杜丽娘还是顾忌封建礼教的,其性格中保守的成分比较多。
与杜丽娘不同的是,李千金则大胆泼辣、果断。她初见裴少俊就赞叹:“呀,好一个秀才也!”全然没有未出阁女子的矜持和娇羞。她不仅赞叹裴少俊的美貌,还想入非非,希望和裴少俊“便锦被翻红浪,罗裙作地席”。她看到裴少俊写给她的信,立马就要梅香拿来纸笔写诗回赠,面对自己的爱情,李千金从来没有一刻犹豫和迟疑,而是非常果断、勇敢。在裴尚书发现李千金,训斥她败坏风俗,“做的个男游九郡,女嫁三夫”时,她回禀:“我则是裴少俊一个”。在裴尚书要求她归家时,她抗争道:“这姻缘也是天赐的”,敢于同裴尚书代表的封建势力据理力争。李千金身上显示了一种新的性格因素,其感情方式和行动方式带有民间女子的大胆豪爽、泼辣的特征,这也是宋元时代市民社会力量壮大、市民意识影响扩大的现象在文学作品中的反映。
其二,二人争取婚恋自由的方式并不相同。李千金直面、抨击封建传统,实现了对爱情和自身人格的捍卫;杜丽娘则是通过争取封建正统的支持,才获得了婚恋自由。裴尚书在后院发现李千金,以“无媒而聘”之名将她休弃,被休回家的李千金,虽然思念裴少俊和一双儿女,但在裴少俊得官后登门想要和她重修旧好之时她断然拒绝了裴少俊。因为李千金认为自己也是有尊严的,裴尚书“为儿休妇”的行为,大大伤害了李千金,无奈之下裴少俊只好搬出父母和一双儿女当救兵,岂料李千金面对裴尚书的求情毫不动容。这时李千金所在意的不仅仅是爱情,还有自己的人格和尊严,正因李千金没有一味地委曲求全,而是敢于同以裴尚书为代表的封建正统作斗争,她才重获爱情自由,也实现了对自身人格的捍卫,这时李千金身上闪烁着现代独立女性的光辉。
相比之下,杜丽娘争取婚恋自由的方式就要温婉得多,因为她并没有反对封建正统,而是通过争取封建正统的支持,才获得了爱情自由。杜丽娘回生之后,就让柳梦梅去上京赶考,因为她深知父亲是不会让一介布衣来做他的女婿的,所以她想让柳梦梅谋取一官半职,从而让父亲和社会更容易认可他们这未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谁料父亲竟不认回生之后的杜丽娘,更认定柳梦梅是开掘挖坟的卑劣之人,还要修书一封建议陛下取消柳梦梅的状元资格,事情闹大之后三人一起去面圣,在父亲问到是谁送亲、谁保亲时,丽娘回答:“保亲的是母丧门,送亲的是母夜叉。”可见丽娘心里是认可封建正统的。其三,在塑造人物形象的手法上有差异。在塑造杜丽娘的形象时,运用了超现实主义手法,而描写李千金形象则运用的是朴素的写实手法。
杜丽娘在剧中的生平可分为三个阶段:闺中时期、阴司时期、回生之后。她在全剧中最大胆、最不合理礼教的行为,几乎都是在梦中和死后发生的,而杜丽娘一旦回到现实生活,她就不能和在阴司中那样恣情任性,而是要自我约束。实际上,人在某些时候是不会有意识的,也不可能有人鬼之恋,更不可能有起死回生之说,她在梦中和隐私中的行为都是作者主观想象赋予她的,所以塑造杜丽娘时运用了超现实主义手法。
与塑造杜丽娘的形象相比,李千金的形象就要显得平实得多。全剧将李千金和裴少俊的爱情经过娓娓道来,李千金的形象自然贯穿,并在叙述裴、李二人的爱情波折时也十分真实,并无虚假玄幻的成分,就连李千金断然不肯与裴家相认,但是一双儿女哭啼不舍,最后看在儿女的分上,才勉强与裴尚书相认,这一切都显得十分真实,宛如实际生活中的场景,非常写实。
总之,杜丽娘和李千金作为中国古典戏曲中敢于自主追求爱情的女性形象的典范,有其先锋和模范作用,她们二人对爱情的大胆追求,具有十分深刻的思想内涵和广泛的社会意义。《牡丹亭》问世之后,立即“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杜丽娘的形象激起了广大女性强烈的共鸣。同样,《墙头马上》也是脍炙人口的戏曲作品,李千金形象中大胆泼辣的成分,则对中国古代女性自主追求爱情的鼓励意义更为重大。在分析这两个人物形象时,不应只看到她们的相似之处,更应看到二者形象之间的差异,如此才能更加全面地领会二者形象的内涵,更加深刻地理解封建礼教的束缚,以及千百年来中国古代女性为了获得爱情自由所做出的努力和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