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金智
(教育部语言文字应用研究所,北京 100010)
陈原老师是著名的出版家,中国社会语言学研究的主要奠基人和开拓者,也是一位杰出的人文学者。今年是业师诞辰一百周年,我们在这里追忆老人家的音容笑貌和他给我们留下的知识宝库,缅怀老师的高尚人格和伟大的人文情怀。
恢复高考后,1978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大学,由于受我国著名汉语史专家黄典诚先生的影响,选修了音韵学和训诂学等课程,开始对汉语史的研究感兴趣,对社会语言学并没有什么了解,甚至可以说还不知道有这门学问。1982年7月,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交通部干部进修学院教书。那时学校里的老师大都是大学毕业刚分配来的大学生,只有三位老师是硕士研究生毕业后到学校工作的,其中有一位是劳动经济学的硕士专业毕业生,导师是我国著名社会学家。大概是1983年冬天,有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到劳动经济学同事的办公室聊天,看到他在读一本新书《社会语言学》(陈原 1983),我当时很好奇,问他为什么读起语言学的著作来了。他极力推崇《社会语言学》,说陈原先生的这本书写得很好,很有学术价值,很值得一读。我同事对陈原先生著作的推崇让我感到语言学并不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也认识到语言学研究只有走出书斋,走向社会才能得到社会的广泛关注。后来我到学院图书馆借来《社会语言学》,一口气读完了,虽然还有很多东西不理解,但是眼界大开,感到语言学与社会生活关系密切,有许多现实问题值得研究,觉得社会语言学是一门对社会对国家很有用的学问,有时间应该好好学一下。
1985年我报考硕士研究生,给自己定了个目标,希望报考的学校、导师是一流的,专业不仅是一流,还应该是愿意终身不离不弃的。在对招生目录进行一番研究后,我决定报考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语言文字应用系陈原老师的社会语言学专业研究生。报名之后,我给从未谋面的陈原老师写了一封信,咨询应试准备的有关情况,但陈老师没有给我回信。经过认真准备,我的初试成绩不错,获得了面试的机会。那时面试就在国家语委办公大楼二层陈原老师的办公室进行。参加面试的考生不少,等到我面试的时候,工作人员就把我引导到陈原老师的办公室。我到考场抬头一看,一共有两位考官,一位是头发稀少,两眼炯炯有神,智者模样的老先生,我心里想这一定是陈原老师。另一位是位个头不高的年轻活泼的学者,后来知道他就是我的辅导老师陈建民老师。主考官当然是陈原老师本人,他问了我为什么要报考社会语言学,还问我对社会语言学有些什么了解。问话时口气轻松和蔼,打消了我的紧张情绪。由于读过陈原老师的著作,再加上两位考官都给我和蔼可亲的感觉,回答时就不慌不忙,基本上做到有条有理。可是让我不得不紧张的时刻终于来临。老先生从他桌子上拿起一本厚厚的书,说这是一本社会语言学的英文原著,让我随便翻一页,任意选一段,念给他们听听,并把文章的意思告诉他们。我虽然学了十几年英语,读过不少英文文章,但从来没有读过社会语言学的原著。我心里开始打起鼓来,但心里想,不管怎样一定要镇静下来,聚精会神闯过这一关。我顺手翻开一页,选取不太长也不太短的一段,然后用不快也不满的速度大声读给他们听,之后又根据自己的理解把文章的意思说了说。这段文章的内容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后来又问了什么我也不记得了,只记得走出考场,心里面还是诚惶诚恐,唯一担心的是自己的英语水平入不了陈原老师的法眼。
不久收到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的录取通知书,成为陈原老师的弟子愿望得以实现,但是心里面还是有一种压力,觉得自己一方面需要进一步系统深入学习专业知识,还急需提高自己英文的听说读写能力,尤其是阅读原著的能力。刚好那年社科院与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合作办英语培训中心,招收研究生院部分博士生和硕士生同社科院系统的研究人员一起学习英语。我参加了培训中心的入学考试,很幸运被录取了。我入学的第一年主要是在社科院英语培训中心学英语,同时也看了些社会语言学的英文原著。经过一年的听说读写全面训练,水平有了很大提高,给我后来的学习工作带来了许多方便。
我是陈原老师的开门弟子,也是关门弟子。陈老师对我的培养并没有按照常规的教学程序进行。老师强调要自己独立思考问题,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入师门以后,老师并没有给我一个人专门上专业课程。陈老师只是给我开了一个很长的社会语言学专业方面的书单,要求我阅读,然后在规定的导师与学生见面时间提出问题讨论。他对我的阅读要求并不限于语言学著作,记得老师还推荐我看《光荣与梦想》(曼彻斯特,1979)。那时老师虽然从商务印书馆离休,但还经常到商务印书馆处理一些事务,商务印书馆还有他的办公室,所以我与老师见面的地点经常是在商务印书馆,因此也有机会和商务印书馆的同仁一起聆听老师的出访报告和其他有关演讲。老师同我讲过他与丁声树先生为保护《现代汉语词典》一起机智同四人帮及其爪牙作斗争的故事。我们一起讨论过当时社会生活中出现的热点问题,讨论过许国璋教授的《社会语言学和唯理语言学在理论上的分歧》(许国璋,1985),讨论过特鲁吉尔(Peter Trudgill)的《社会语言学导论》(Trudgil,1983),讨论过赵元任《语言问题》和Aspects of Chinese Sociolinguistics(《中国社会语言学面面观》)(Chao,1976)。老师对《语言问题》推崇备至。老师还让我和当时读社会语言学专业的其他导师的学生一起试着把《中国社会语言学面面观》部分内容翻译出来给他看一下,他要考虑是否有出版的可能。老师从来不讲他自己已经发表过的内容,当然对他著述中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问。老师系列讲社会语言学的内容是在大课堂上讲的,当时听课的有国家语委机关干部、语用所的研究人员、语文出版社的编辑人员、语用系各专业的研究生和北京高校的老师。陈老师讲课根据准备的详细提纲即席演讲,并与听众当场讨论,所有内容都进行了现场录音。后来语用系秘书根据录音整理后由老师审定,最后由语文出版社出版,书名为《社会语言学专题四讲》(陈原,1988)。
老师的即席演讲能力让大家十分佩服。老师经常告诫我,看一个人的能力,不仅要看他能写出什么,还要看他能说出什么。陈建民老师曾经跟我说过,陈原老师希望我注意提高口头表达能力。陈原老师的即席演讲能力,一直保持到晚年。记得1999年9月28日,陈老师已经是81岁高龄,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中文系请他给大学生作有关社会语言学的演讲,老师连演讲提纲都没有带,站着一口气就讲了将近一个小时,在场的听讲者无不惊叹不已。
陈老师有一次生病住院,我到医院看他。我问老师得了什么病,他说是痛风,我顺便问痛风英文怎么说,老师顺口就说gout, 并且按顺序说出每一个英文字母g,o.u,t。还跟我说这是个富贵病,西方不少名人得这个病,牛顿、达尔文、培根、狄更斯等人都得过这个病。听后我自己暗自嘀咕,听人家说陈老师是活字典,果不其然。
老师经常告诫我做学问要专心,不要旁骛,要甘于坐冷板凳。老师一生忙于编务和政务,觉得能有时间专门从事研究,是一项令人羡慕的工作。王均老师在筹备成立中国语文现代学会时,找我谈过话,希望我承担秘书处的一些工作,我征求陈老师的意见,老师希望我专心做研究工作,劝我婉拒王老师的好意。陈老师帮我做的决定是正确的,因为那时我正处于出成果时期,需要把精力放在研究工作上。我虽然婉拒了王老师,但也帮忙做了些事情,成立大会时首任会长张志公先生是我从机场接到丰台会议场所的。心里总觉得对不起王老师的好意,时常有一种愧疚感,因为王老师在我研究社会语言学的道路上也给了我许多指导、教诲和提携。
陈老师是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文字应用研究所首任所长。当时研究所实行双重领导,即行政归国家语委领导,业务由社科院领导。后来国家语委领导讨论研究决定,语言文字应用研究所脱离社科院,完全归属国家语委领导。老师对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学术研究始终怀有敬畏感。老师不止一次告诉我,国家语委领导讨论时只有他一个人不同意离开社科院,根据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他只能同意。老师认为,社科院是中国社会科学研究的权威机构,有一套严格的科研管理制度和对外学术交流机制,语委是行政单位,行政单位有自己的一套不同于科研机构的管理办法和机制,用行政管理的办法管理科研工作一定会碰到一些预想不到的困难。后来语用所离开社科院以后所出现的各种困难果真应验了老师的预言。语用所离开中国社会科学院后幸好在研究生院保留了语言文字应用系。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和社科院语言研究所给了我带博士研究生的资格(我的博士生导师资格名额是语言研究所给的)。我招收了一批有志于社会语言学研究的博士生,使老师的学术思想得以传承,这也许可以告慰老师的在天之灵。
陈老师对学术既有敬畏感,又有浓厚的人文情怀,这在《赵元任全集》的编辑出版过程中体现得更为充分。赵元任是陈老师的偶像,老师多次提到赵先生学术思想对他的影响。老师晚年把主要精力都投入到《赵元任全集》(赵元任,2002)的编辑和出版工作中去,他最后也是病倒在《赵元任全集》的编辑会议上的。陈老师对赵元任的学术研究十分崇拜,为《赵元任年谱》和《赵元任学术思想评传》写序,文章中充满了老师对赵元任学问的赞誉和人品的敬重,尤其是对赵元任人文精神的称颂。在1999年11月18日《赵元任全集》编辑委员会成立的会上,陈老师提议请季羡林先生在全集前面写一篇序文,得到编委会的支持。季先生虽然没有与会,后来听说很乐意就接受了。2001年7月31日,我接到吴宗济老先生的一个电话,要我给其他编委和编委会主任陈原老师打电话,不要把季羡林先生已经发表在《千禧文存》上的《赵元任全集序》一文放在《赵元任全集》里。吴先生当时情绪有点激动。他跟我讲,周有光先生在《千禧文存》里看到了序文,看完后也请王均先生看了。周先生和王先生都认为这篇文章放到《赵元任文集》里作序很不合适,于是王先生就给吴先生打了电话,希望向陈原老师反映,改变原来的计划。吴先生也讲了一些不合适的理由。我还没有看到序的原文,不知道怎么办,就先到王均先生家里借了《千禧文存》回来拜读。读完之后,对季羡林先生的学识和文采深感佩服。当然,我也认同大家的意见,文章谈到赵元任著作方面的内容不多,介绍评论不是很到位,而很大一部分内容是讲自己对中西方文化的看法,与文集联系不是很紧密。另外,文章中对文字改革工作的批评似乎也尖锐了些。作为自己独立发表的一篇论文,老先生们可能不会有太大的意见,作为《赵元任全集》的序文,他们认为不合适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我给赵元任女儿赵新那教授打了电话,转达了吴先生的意见。赵教授表示,相信陈原老师会处理好这件事。我给老师打了电话,他问我的意见,我说老先生们的意见是有道理的,序文确实存在不到位和个别误判的情况,但既然季先生按照自己的想法写了,并且已经发表了,就不要追求十全十美,问题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赵元任的作品就在那里,读者会有自己的判断。陈老师没有对我的看法提出什么异议,不过他明确地说,应该欢迎有不同的声音。后来经过编委会认真研究,大家的意见还是请陈老师再写一篇前言放在序言后面,比较全面系统地介绍和评价赵元任,以补序言之不足。
陈老师一贯尊重知识,尊重人才,这不仅仅是对某位学者的尊重或敬重,而是对人类文化思想价值的尊重,体现着一种浓厚的宽阔的人文情怀,也正是因为有这样一种情怀,才让《赵元任全集》的出版一切如常。
陈老师在《赵元任全集》前言中有这样一段话:“他衷心关怀着关爱着他的亲人,他的周围,他真诚地关心受苦受难的众人的遭遇和命运,人的尊严,独立的人格,自由的思想,一句话,所有人文精神都是赵元任先生始终坚持的品德”。陈老师这里称颂的赵元任的人文精神,也是他本人终生坚持的品德。正因为老师具有这样一种高尚的品德,才使得他在年青时代就毅然投身革命,为改变广大劳苦大众的命运而奋斗;才使得他在个人崇拜和语言灵物崇拜盛行的荒唐岁月里,深恶痛绝四人帮及其走卒肆意践踏人的尊严、独立人格和自由思想,并且著文加以口诛笔伐。
老师坚持这种品德表现在方方面面。他不仅尊重学者,也尊重同事,他平等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他批评官僚主义,自己身体力行,在国家语委的全体职工会议上,曾经提出不要以官职相称,一律以“同志”相称。老师在送我的所有书上的落款都是“金智同志”。老师批评假大空的文风,自己从不打官腔,写文章作演讲语言不仅通俗易懂,幽默风趣,有时还带着一点点诙谐,给人可敬可亲的感觉。
老师善于用幽默化解困扰。在他担任国家语委主任期间,春节放假时,我和太太带着女儿去老师在前门的家里拜年。我女儿那时还没上小学,平时好动,到老师家里就满屋子里跑,还让老师从座位上站起来让她坐。我们劝孩子别闹,老师却跟我女儿开玩笑说:“小朋友,你最好去把我语委办公室的座位占领了”。老师接着跟我们解释说,语委年轻人因住房问题推举一位代表找他商谈,他正苦恼着想办法解决呢。群众的事没有小事,看起来老师春节都没过好啊。他自己住在一套两居室的小房子里,好像从来没有烦恼过,晚年的散文集还取名为“我的小屋我的梦”。
2001年9月23日,陈老师病倒在工作会议上。2001年11月27日,我买了鲜花到北京天坛医院看望病中的老师。老师已经无法说话,但精神还不错,意识还十分清楚,言谈中有时流泪哀叹,有时喜上眉梢。听柳凤运老师说,医生在尽力救治,有全面恢复的可能性。我那时兼任《语言文字应用》杂志的工作,曾经约老师给杂志写一篇稿子,老师已经答应了。我劝老师好好养病,养好病给我们写稿子,我们正等着稿子。他点点头表示同意。我离开前,他拉着我的手放到他的嘴边亲吻了一下,我顿时感到老师对学生的无限爱意,同时心里也萌发了一股不知道怎么表达的对老师的敬爱之情。我含着热泪离开了医院。回家路上,憎恨病魔的心情油然而生,是万恶的病魔夺走了我们用言语交流的权利。所幸的是,病魔缠身的老师还是那么和蔼乐观,可敬可亲,甚至带有一丝丝浪漫的色彩,相信老师的顽强和乐观一定能够战胜病魔。
12月6日,我又到北京天坛医院看望病中的老师,病情仍然没有好转的迹象。后来由于非典的缘故,我无法经常到医院探视。遗憾的是,老师最后撒手人间的时候我在香港,没能最后见老师一面。永远留在我心里的是老师最后那可敬可亲的感人一幕。
(本文作者系教育部语言文字应用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博士后合作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