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无疵不可与交

2018-03-05 18:57徐可
当代人 2017年4期
关键词:瑕疵缺点文人

徐可

那些被世世代代人们津津乐道的文人趣事,虽然带有调侃的意味,但是他们的这些嗜好和缺点,不但无损于他们的道德操守,相反,往往还是人格坚守的一个手段,一种智慧。

追求完美是所有人的本能,每个人都希望成为一个完美的人。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论语·季氏》)这是他对君子提出的九条要求,也是衡量一个人是否君子的九个标准。所谓“九思”,实际上也就是一个人不断追求完美的过程。如果能做到这些的话,那就是一名君子,是一名“完人”。

“君子”这个概念在孔子的心目中有着很重的分量。《论语》二十篇,篇篇皆讲“君子”,有关“君子”理想人格的描述就达百余次之多。如:“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君子上达,小人下达。”“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君子“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等等。

在孔子的时代,“君子”有着两个基本含义,一是指统治者,二是指兼具高尚品德和完美人格的人中楷模。这两种含义在《论语》中虽都出现,但更多的还是后一个含义。在孔子看来,“君子”是做人的最高境界,他不遗余力地宣扬君子风范,希望实现一个“尊尊、亲亲”的和谐的理想社会。

孔子极力劝人向上,做一名完美的君子,可是明末文人张岱却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张岱《陶庵梦忆》)清代的张潮在《幽梦影》里也说:“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萝,人不可以无癖。”明代袁宏道说得更绝对:“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耳!”(袁宏道《瓶史·好事》)按照他们的观点,人不能太完美,必须有点小毛病、小瑕疵,否则就“语言无味、面目可憎”,都不值得交往了。这跟圣人的教诲岂不是背道而驰吗?

其实不然。孔子所谈,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君子”形象。可是这些标准实在难以企及,所以数千年来能够被称为“君子”的人屈指可数。无论到何时,占据绝大多数的肯定是有这样那样瑕疵的凡人。反过来讲,一个人如果真的十全十美,超凡脱俗,用庄子的话说“畸于人而侔于天”,这样的人也有点可怕了。如果所有人都成了“君子”,恐怕这个世界也少了好多乐趣。

“癖”也好,“疵”也好,大抵是指无伤大雅的小毛病。前者是积久成瘾的喜好;后者多指缺点和毛病。癖和疵,意味着执着,意味着真实。张岱认为,一个人如果没有一点癖好、没有一点瑕疵,那么是不可交往的,因为他没有深情、没有真气。细细想来,确有几分道理。君子固然可敬,却不可亲。

中国古代很多文人,都有这样那样的怪癖,他们怪诞的行为在当时就传为笑谈,并被同时代或后世的文人写入书中,“流芳百世”。也有不少较有个性的文人,不愿受礼教束缚,成心要做出一些惊世骇俗的行为。这些文人的行为和怪癖,往往不为当世所理解,甚至遭到排斥和非议。但是隔过千百年的历史尘埃看过去,正是他们身上的那些小瑕疵、小缺点,使他们具有特别的可爱之处。

比如洁癖。元代画家倪瓒(云林)的“性好洁”已广为人知。最近翻了一些闲书,才知道原来古代以“好洁”闻名的并非只有云林一个人,很多文人都因好洁而“青史留名”。比如唐代大诗人王维,唐人冯贽《云仙杂记》中有一篇《王维居辋川地不容尘》:“王维居辋川,宅宇既广,山林亦远,而性好温洁,地不容浮尘。日有十数扫饰者,使两童专掌缚帚,而有时不给。”王维的辋川别业当时就是一处名胜,他在此做了不少好诗。比如那首有名的《终南别业》:“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诗人在这所别业中豢养了多名园丁负责洒扫,并由两个童子专司做扫帚,居然都时常来不及。宋代书法家米芾,每天要洗几十次手。他最喜欢砚台,一次皇上赐他一方瑶池砚,他请苏东坡观赏。东坡曰:“此砚虽好,未知发墨何如?”就蘸着口水磨墨。米芾当场变脸大骂:“胡子坏吾砚矣!”干脆把砚台送给了东坡。清朝人邵僧弥,每天擦帽子,擦鞋子,擦砚台,不厌其烦,“虽僮仆患苦,妻子窃骂,不为意也”。清中期雍正时代文人汪积山,文采斐然,诗写得很好,但他因为嫌考场脏,宁可舍弃功名也不去考试。

有以“好洁”闻名的,也有“不洁”到极致的。魏晋的嵇康是个公认的美男子,却从不讲究个人卫生,因此身上常长出许多虱子。王安石不拘小节,衣着邋遢,《宋史》称其“衣垢不浣,面垢不洗”。《石林燕语》载:“王荆公性不喜修饰,经岁不洗沐,衣服虽敝,亦不浣洗。”一次上朝,身上的虱子从领子里爬出来,顺着胡须往上爬,把皇上逗得哈哈大笑。因为脸黑,仆人以为其患病,请来医生,医生看了说:“此垢污,非疾也。”近代学人章太炎也以不讲卫生而出名,三个月不洗澡,衣服也不换,身上长有虱子,指甲里污迹斑斑。章太炎还爱骂人,别人只能听之任之,不能答之,更不能附和,否则就要打人。

在各种牲畜中,驴叫的声音算是比较难听的,可是偏偏有人喜欢听,喜欢学,并因此而青史留名。比如“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平生喜欢听驴叫,时常以学驴叫自娱自乐。所以,王粲去世之后,曹丕在他的葬礼上提议大家一起学驴叫为他送行。《世说新语》中是这样记载的:“王仲宣好驴鸣。既葬,文帝临其丧,顾语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驴鸣。”这起历史上最滑稽最搞笑的驴叫送葬礼,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千古绝唱。

西晋诗人孙楚(字子荆),也是一个喜欢学驴叫的人。孙楚和王济(字武子)是好朋友。王济死后,孙楚前去吊唁,当着众多名士的面抚尸痛哭,引得大家都跟着落泪。孙楚悲伤地说,你生前不是喜欢听我学驴叫吗?我再给你学一次。说罢,他真的学起了驴叫,引得众宾客破涕为笑。谁知孙楚却一板脸,说,你们都活着,竟然让这样的人死了!“武子丧时,名士无不至者,子荆后来,临尸恸哭,宾客莫不垂涕。哭毕,向床曰:‘卿常好我作驴鸣,今我为卿作。体似真声,宾客皆笑。孙举头曰:‘使君辈存,令此人死!”(《世说新语·伤逝》)

魏晋时期的文人大都怪诞率性,放浪形骸。王粲、孙楚二人性格孤傲狂放、桀骜不驯,喜欢学驴叫,一点也不奇怪。他们借学驴叫排遣内心的郁结之气,表达对怀才不遇的不满;他们以驴鸣代替悲歌,表达对好友的思念之情。王安石在《驴二首》中写道:“力侔龙象或难堪,唇比仙人亦未惭。临路长鸣有真意,盘山弟子久同参。”王粲与孙楚模仿驴叫,倒是让我们感受到了魏晋文人率真的一面。正如袁宏道所说:“嵇康之锻也,武子之马也,陆羽之茶也,米颠之石也,倪云林之洁也,皆以癖而寄其块垒俊逸之气者也。”

当然,所谓的“癖”或“疵”,只是指习性上的小毛病、小瑕疵而已,绝对不是人格缺陷或道德缺失。如果一个人人格卑劣,品质低下,那么他们身上的缺点只会更加令人憎恶。那些被世世代代人们津津乐道的文人趣事,虽然带有调侃的意味,但是他们的这些嗜好和缺点,不但无损于他们的道德操守,相反,往往还是人格坚守的一个手段,一种智慧。比如倪云林,不畏强权,坚决不为“王门画师”,他的“好洁”,有几分是真,又有几分是假?“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怀才不遇,只能以学驴叫自遣;宣称“人无疵不可与交”的张岱,明朝亡后,“披发入山”,隐居不仕,生活窘迫,常至断炊,宁死不与满清统治者合作。他们不但艺文成就出众,而且道德操守令人尊敬。所以說,“人无癖不可与交”“人无疵不可与交”,与孔子提倡的“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无友不如己者”,是并不矛盾的。

其实,世间并没有绝对的完美,所谓的完美不过是人们的一种美好愿望罢了。俗话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天底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任何人都或多或少地有一些这样那样的缺点;也没有完美无缺的事,总是多多少少会有些小遗憾。正是这些小缺陷、小遗憾使我们的生活丰富多彩。因此,我们对别人的缺点、毛病应该多一份宽容,多一份理解。

编辑:耿凤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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