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银胜
郭绍虞(1893-1984),原名希汾,字绍虞,江苏省苏州市人。1910年在苏州工业中学上学时就与同学创办了文学刊物《嘤鸣》。1913年到上海教书。1919年任北京《晨报》副刊特约撰稿人,又编写了《马克思年表》《近世美学》《艺术谈》等,影响较大。1921年元旦与茅盾、郑振铎、叶圣陶、王统照等人发起成立了“文学研究会”,在新文化运动中起了积极作用。后历任燕京大学、复旦大学、之江大学、光华大学、同济大学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新中国成立后任同济大学文法学院院长、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辞海》副主编等多种职务。
王元化与郭绍虞的交往,始于20世纪60年代初。
1959年底,长期审查的结论下达,王元化被定为“胡风反革命集团骨干分子”,开除党籍,行政降六级。1960年初,王元化被安置于上海作协文学研究所。由此机缘,王元化开始了与该所所长郭绍虞的交往。
其实,郭绍虞是早就知道王元化的为人的,并关心着他。据唐弢披露:20世纪50年代初,“绍虞先生担任复旦大学中文系系主任以后,锐意改革,约请不少当时在上海的文学家去讲课,我现在记得起来的,计有:雪峰、胡风、李健吾、王元化……等,我也是那时应约去教书的一个”。
对此,王元化曾说过:“最近读到前几年唐弢先生为纪念绍虞先生而作的《狂狷人生》,我才知道解放初复旦中文系聘我去兼课是出于绍虞先生的举荐。那时我们并无来往,后来绍虞先生也未向我提及此事。”
1960年,王元化被下放到上海作协文学研究所工作,从那时起正式与郭绍虞结交,并向他请教学问。
到了作协文学研究所,王元化继续中国古典文论《文心雕龙》的研究,以柬释的形式,写了十多篇文稿,但因“胡风案”的问题,文稿难以发表。
为什么当时的人们会对《文心雕龙》感兴趣呢?更多的原因是由于当年的《文学遗产》上,正兴起一场热烈的讨论,关于刘勰的世界观问题。世界观改造得好不好,这是当时的重大“学术”问题。而王元化对《文心雕龙》的研读,当然也是有兴趣的。
1962年,王元化本着向一个有深厚古文学养的老前辈问学的态度,将自己的几篇《文心雕龙柬释》呈交所长郭绍虞过目。郭绍虞明知王元化那时是作为“胡风分子”而来所工作的,可是他不顾当时的政治空气,十分认真地读了王元化的手稿,并且给王元化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
王元化完全没有料到居然很快就得到郭绍虞的回应。郭绍虞在信中对王元化的著作给予了高度评价,不仅给他鼓励,还为他筹划怎样将这些文字同时分批发表。此信的内容如下:
元化同志:
大作数篇均取诵,所论甚有新见,颇佩。拟推荐此数文分别在全国性的杂志上。一、《文艺报》。他们要我写篇论文气的文章,我答应替他们介绍一篇,想选其中一篇送去。二、中华书局的文史论丛。此为学术性较高的刊物,似亦可以发表。此外拟留几篇自己派用场。以前以群同志说好文学研究所将出一种刊物,如果出版也需要几篇好文章撑场面。这样代为安排不知你可能同意否?这方面的工作希望继续写下去,或者暂时不发表,俟将来积累更多时,同时在各报刊分别发表,似更能引人注意。在读者再提意见之后,然后做汇集出书。我信此书出版,其价值决不在黄季刚《文心雕龙札记》之下也。
……
郭绍虞
1961年,郭绍虞先生写给王元化的《赠兄秀才入军诗》条幅
王元化在当时的处境下几乎与人断绝了交往,也不敢奢求得到别人的同情,因此从郭绍虞那里感受到的情谊也就显得特别的真诚和可贵。可以想象,当王元化接到郭绍虞的这封信时,是怎样的心情,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是我在那寒冷岁月中从未领受过的温暖。”
当时,王元化已经42岁,自1955年被打成“胡风分子”以后,他所写的东西一直不能公开发表,连与他父亲王维周先生一起翻译的英国海军军官呤唎写的《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出版也只能署他父亲一人的名字。如今,郭绍虞对王元化文章的评价和推荐,对王元化继续《文心雕龙》的研究,无疑是极大的鼓励与促进。
不久,郭绍虞还托人给王元化送去亲手书写的条幅,内容是嵇康的四言诗《赠兄秀才入军诗》,诗云:
良马既闲,丽服有晖,左揽繁弱,右接忘归。风驰电逝,蹑景追飞,凌厉中原,顾盼生姿。携我好仇,载我轻车,南陵高阜,北属清渠。仰落惊鸿,俯引川鱼,盘于游田,其乐只且。
郭绍虞的这幅字自然也是富有寓意的,看过这一墨宝,了解这一时期的人,都会为郭绍虞先生的一番苦心,一番对于身处困厄的晚辈学人的深情厚意,留下深刻印象。
元化先生生前曾告诉我,郭绍虞的这幅手书,一直挂在自己的书房里。
在郭绍虞的鼓励下,王元化陆续把写出的《文心雕龙柬释》逐篇送给他审阅,每次退回的原稿上都夹有用端正小楷书写的签条。通过这些签条,王元化发现,郭绍虞对送去的文章读得十分认真仔细,甚至对文章所引用的书籍也进行了不同版本的对勘。比如,他指出,王元化所引用的《四部备要》本《弘明集》,有些篇章的卷数和《四部丛刊》本不同。看到这里,这真使王元化“既感且愧”。
在王元化的印象中,郭绍虞是一位坦荡的君子。他说:“根据我和绍虞先生多年接触所得的印象,我觉得他是一位不知文过饰非而敢于展露自己胸襟的长者。”
王元化记得,“文革”刚开始,报上正在批“三家村”的时候,紧张的政治空气令人惶惶不安。他去见郭绍虞,向其谈到邓拓。郭绍虞没有一个字涉及这场运动,只是出乎意外地说了一句:“可邓拓书法实在好。”
说完,郭绍虞便走进里面的书房拿出一本美术杂志,翻到一页刊有邓拓写的“实践”两个字,指给王元化说“你看!”此情此景使王元化十分难忘。
后来在“四人帮”粉碎后,那时的气氛完全不同了。有一次大家在一起聊天,郭绍虞略带微笑地向王元化说,他曾经也想用儒法斗争的观点去修改《中国文学批评史》,可是还没有来得及,“文革”结束了。这种毫无掩饰的坦诚,再一次使王元化惊讶。他认为,“绍虞先生虽教书多年,但他不大会说话,因而就需要从他那近于木讷的谈吐中去发掘寄托遥深的寓意。绍虞先生真诚地相信应改造自己跟上时代的步伐,像许多老一代知识分子一样。我感到遗憾,当时没有和绍虞先生深谈,不知他在几十年改造的经历中,究竟领受了怎样的甘苦”。
郭绍虞于1984年去世后,王元化先生说:
今天各大学中文系已将中国文学批评史列为普遍开设的学科,而这门学科的建立则有绍虞先生的一份心血。早期教授这门学科的卓有成就的专家如罗根泽、杨明照等,均出自绍虞先生门下。
他的《中国文学批评史》为这门学科奠定了基础,使人认识到它是一门独特的学问,而不是无根的游谈。绍虞先生曾谦逊地说,他这部书只是早出的陈中凡先生的《中国文学批评史》的跟随者。但正如朱自清先生在评郭著时所说,“它虽不是同类的第一部,可还得称是开创之作,因为他的材料和方法都是自己的”。
绍虞先生以照隅室作为斋名。晚年印有《照隅室古典文学论集》《照隅室语言文字论集》《照隅室杂著》三种。照隅二字取自《文心雕龙·序志篇》:“各照隅隙,鲜观衢路。”这句话的原意,是刘勰对于前人持论多陷于取小忘大作风的指摘,本含有贬意。绍虞先生反其意用之,不仅在于这两个字和他本名谐音,而是寓有其他命意。
绍虞先生《论八股》一文表明他对趋时之病最所痛恨。他称这种风习为“一窝蜂,即所谓赶时髦”。文中援引了章炳麟《复仇是非论》中一句话:“趋时之疾沦于骨髓,相率崇效,与高髻细腰之见相去有几?”(大意)他在治学上像老一代重视独立精神的学者一祥,是不肯曲学阿世的。这一点在他所写的《语文通论》诸作中,也留下了痕迹。语言文字的研讨在他的学术著作中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仅仅把他视为古代文论的学者,忽视了他在语言文字方面所取得的学术成就,就不能对他作出全面的评价。他在这方面的研究具有不少创见,往往发人所未发。凡和绍虞先生接近过的人,从未见他有激烈的言语和动作,都觉得他性格温和。他说话总是那样慢条斯理,从容不迫。但根据他的弟子记述,他也有过感情激动的时候。这事发生在抗战初北平沦陷后的燕京大学课堂上。一天他上课讲到《黍离》诗时,竟然恸哭失声,以致满座随之泪下。这一突兀举止也不难理解,在为人处世上,他本来就称颂过狂狷性格。他在《忆佩弦》一文中说朱自清,不英锐而沉潜,不激烈而雍容,在性格中具有更多的涵容成分。他把朱先生归结为“不必定以斗士姿态出现而仍不失为斗士的人”。这足以说明他对斗士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