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女性的金融创业尝试

东方明

民国前期，中国大城市掀起“妇女解放”之风。女性就业、女性创办实业成为一代新女性的理想追求。国内一些银行也开始效法国际做法招收女性职员。实践证明女性职员在从事银行工作方面并不比男性职员差，甚至在有些业务方面还凭借其特定优势做得比男性职员略胜一筹。于是，由女性自行创办银行涉足金融业的构想，渐渐就成为有志于女性实业的知识女性首先考虑的一个领域。在整个民国存在期间，中国一共出现了三家由知识女性创办的女子银行……

北京九女开创先河

1921年10月22日，由陈丽华、赵君默、张佩芬、宋云舫、邓云芝、王令仪、秦镜清、袁美华、周慧贞九名知识女性发起创建的中国历史上第一家女子银行——中国女子商业储蓄银行在北京前门外打磨厂正式开业。

据当时报载，由女性创办女子银行系陈丽华、赵君默等九女“积存良久为一大心愿”，早在辛亥革命成功之后即有此念。当时，由孙中山出任临时大总统的中华民国临时政府于1912年在南京宣告成立后，由于财政危机，孙中山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明知“权力之外溢”，但仍“冒不韪而为之”，拟向外国银行贷款，西方六国银行提出以监督中国财政为条件作为贷款的前提。“消息传出，即激起国人之义愤”。当时，受辛亥革命影响的一些追求民主进步的妇女，联合起来发出呼吁，称“国家财政乃一国之命脉也，倘一旦丧失，归其掌握，试询吾人将何有立足之地”，号召全国各界姐妹行动起来，“解囊相助，以解国家之眉急”。上述创办中国首家女子银行的九名女子，即是当时的积极组织者和参与者。这场财政危机过去后，她们有机会相聚时，每次都要聊到抱团集资创办女子银行之大计。可是，开银行不是开排档，而且还不同于寻常创业，其中涉及方方面面情况，即使有内行人指点，学起来也是很需要耗费时日的；况且，还有游说以女性为主的亲朋好友以及社会人士出资投股的难事。因此，这九位女子自开始筹划到最后成功开张，一共耗费了九年时间。

1921年6月，以陈丽华等九位知识女性为理事的“中国女子商业储蓄银行筹备委员会”宣告成立。首先是向社会广泛筹备资金，招股书中言明“中国女子商业银行的资本额（按：即注册资金）为50万元，分为5000股，每股100元”。北京妇女界对此事反应热烈，各界妇女纷纷表示响应。50万元资本额只用了17天就顺利筹集满额。8月中旬，筹委会登报宣布举办一期“女子簿记讲习所”（即培训班），向社会招聘30名女性学员，资格应为中学或者师范毕业生，在学成绩要求极优；被录取为学员者凡是符合结业标准的，一律由即将成立的女子银行录用为正式职员。消息传出，报名者踊跃，三天之内就达到了671人。经面试后本着择优录取原则，从中遴选30名。

同年9月18日，召开女子银行创立大会，推选清一色女性朱其慧、赵君默、吴曼华为董事，陈丽华等为监察。当时报纸刊登的新闻报道中称女子银行的创办宗旨是：“提倡中国女子储蓄，图谋女子生计，主张女子就业，促成女子经济独立。”并透露女子商业银行的股东百分之九十以上均系女性；银行员工除数名外勤职员为男性外，均系女性。

1921年10月22日，中国女子商业储蓄银行正式开始营业。女子簿记讲习所招收的30名女子学员经结业考评合格，全部被女子商业储蓄银行录用为正式职员，薪俸标准与北京其他银行职员相同，分配至该银行的储蓄部、信贷部工作。开业头三天，该银行就吸储30万元以上，存款人80%以上系女性。“殆以完全女子经营，女界认为便利之故也”。

中国女子商业储蓄银行成立后，业务活动开展得颇为活跃，并取得了不错的业绩。当时中国金融界最具权威的《银行周报》也曾为该行推出醒目广告，并刊登推介文章。不过，这家银行仅仅存在了三年多就因受1925年7月中国金融界著名的“北京九六公债风潮”的影响而倒闭了。

雇佣俄女保镖的“中女银行”

1931年春，国民政府首都南京市也出现了一家女子银行，招牌比较惊人——中国女界第一银行。这家名头很大的银行只有两个门面，跟如今全国大中城市街头常见的储蓄所差不多。可是，该银行在开张后却屡屡吸引社会各界的眼球，因为银行聘用了一名被称为“俄罗斯女大力士”“远东第一野蛮女枭”“世界唯一格毙对手的女杀手”的白俄女保镖瓦列里亚。

中国女界第一银行的创始人、行长名叫刘芝婷，祖籍中国广东汕头，出生于马来亚（即今马来西亚）槟城的一个华侨农场主家庭。由于家境富裕，且父母具有紧跟时代变化发展的战略眼光，刘芝婷在当地中学毕业后，被家里送往美国留学，学的是国际金融专业。她在完成学业获得毕业证书后，进入纽约当地的一家由当时美国金融界大鳄罗布斯执掌的银行，12年间完成了由练习生→正式工→低级职员→中级职员→高级职员的阶梯攀登。然后，一个华丽转身谢绝美国其他数家银行向她递出的橄榄枝，不考虑跳槽，也坚决拒绝罗布斯的许诺给予晋级与增薪的再三挽留，毅然返回出生地马来亚，在吉隆坡与人合伙开办了马来亚历史上首家女子银行。这家银行经营得不错，在东南亚金融界产生了一定影响。

刘芝婷女士的性格中可能具有喜欢不断超越自己的特性，她在把自己亲手创办的马来亚首家女子银行经营得不错的情况下，忽然作出退出决定，因为她心中已经选定了一个创业之地——去自己的祖国创办一家女子银行。就这样，由刘芝婷发起、有12名像她一样有着华侨富婆身份的女性作为股东的中国（民国时期）第三家女子银行（第二家在上海，下文会有叙述）在南京市国府路（今长江路）上开办了。

该银行被南京市民简称为“中女银行”，股董、职员系清一色的女性。开张前打出的广告称：“中国名副其实的女子银行”“民国最纯女子银行”。在海外积累了丰富经营经验的刘芝婷为使“中女银行”吸引眼球扩大影响，特地从上海聘请了一名26岁的壮硕白俄女子作为保镖。这位居住于沪上的名叫瓦列里亚的女保镖据说出身格斗世家，三岁开始就由其长辈对其进行格斗训练，到14岁时，已精谙西洋拳击、国际式摔跤和自卫角力术；因为听说上海虹口早年由霍元甲创办的精武体育会传习中华武术，又耗资报名去习练了三年。17岁那年，在上海公共租界举办的外籍人士竞技比赛中，以完胜比分获得女子无差别级冠军后，瓦列里亚觉得不过瘾，又向男选手发起挑战。首场就把美国海军陆战队的一名选手拿下；次场与来沪度假正好遇上比赛而报名上场的一名英国大学生交手，竟然将对手格毙！之后，名声大噪的瓦列里亚被一家荷兰经纪公司推向世界，在香港、澳门、西贡、伦敦、纽约、巴黎等地举行比赛，胜多败少，直至1930年因训练时负伤后这才返回上海。这次，瓦列里亚被“中女银行”重金礼聘为保镖，一番乔装打扮后，于银行开张首日上岗，引起轰动。全市各区甚至郊区的市民都赶到国府路来看“中女银行洋女保镖”，银行方面则乘机对本行的宗旨、優势大肆宣传。这种宣传起到了效果，开业头七天里，就吸储十多万元。而中女银行的开业资本额一共也只有十五万元。endprint

但是，南京与上海不同。上海当时称为“十里洋场”，风气洋派，管理由于有租界的存在，也洋派，所以遇到类似洋女保镖这样的情形，虽然也会轰动一时，但不会引出事端。南京就不同了，帮会势力盛行不说，地痞流氓也颇为嚣张。他们听说中女银行有洋女保镖驻守门户，出于多种目的就来寻衅滋事。时不时有人前来要跟瓦列里亚试手较量，以武会友，瓦列里亚当然不可能跟他们动手。但这些家伙是流氓，不是武界人士，于是就聚众起哄，围观时乘人多混乱对瓦列里亚动手动脚。瓦列里亚大怒之下作出了反应，自然造成了损伤。于是，首都警察厅就出面了。警察中不乏帮会成员和地痞流氓的哥们，断官司就不会把水端平。于是，就要拘拿瓦列里亚。当时流亡中国的白俄是不承认苏联的，所以苏联驻华使馆也就不出面。只有“中女银行”自己出面了，刘芝婷又是请律师又是花钱疏通关系，总算把事情平息下来。这时帮会出场了，提出由他们派人来相帮维持秩序。银行权衡利害关系，只好同意。这样，小小一家只有两个门面的银行，就有了两男一女三个保镖把门，比国民政府财政部的门岗还多。

刘芝婷毕竟见多识广经历丰富，于银行经营确实具有相当经验。她利用当时国民政府财政部对银行经营没有严厉的条条框框限制的便利条件，想出了若干扩大业务的主意。比如，女性储户前来开户存储的，利息比男性从优。女性客户前来租借保管箱的，在一定时间里可以提供免费服务；既是客户又是储户的，还可以把银行免费提供的保管箱出租给其他新客户使用，所收租金归己。另外还每天提供抽奖服务，但只限女性可以参与……在这种手段刺激下，中女银行的吸储量明显高于南京的其他银行。刘芝婷又推出了贷款方面的优惠措施，与其他银行争夺客户，这项措施也是效果明显。

如此，其他银行不爽了。这时又传来风声，说刘芝婷正在与海外亲友联系，准备抽调资金在南京城里增开六家“中女分行”，并有长远计划准备把业务发展到长三角其他城市，将长三角地区拓展为“中女银行基地”后再向全国其他省会城市扩展，最终打造“中女王国”。这下，其他银行坐不住了，于是私下聚会，策划如何对付“中女”。

措施很快就出来了，一是向财政部施加压力，要求制订规则，让银行业进行有序竞争；二是撤回帮会保镖，指使混混前往捣乱，影响“中女”的正常营业；三是买通警察，隔三岔五派员在“中女”营业高峰时期前往调查；四是指使小报刊登谣言，誣陷中女外勤职员利用色相勾引储户以及向客户放贷。这些动作每一招都使“中女银行”受伤，恶果于是立刻凸现，一时间，储户抽金，客户停止贷款。次年4月，“中女银行”无法再正常经营下去，只好被迫关闭。

维持时间最长的

“上海女子银行”

创办女子银行这种体现当时新思想新时尚之举，被称为“十里洋场”的上海滩当然不甘落后。事实上，早在1912年，沪上便有一位名叫张凤如的女子提出倡议设立“中华民国女子国民银行”，并起草简章发表于《民立报》上，她设想先在上海开办总行，在股份逐步增加以后再在其他城市设立分行，计划用十年时间达到预期目的。

张凤如的这个计划由于种种原因未能实现，不过，她的设想还是在其他几位女性社会名流的努力下得到了落实。这几位女性名流，为首的是宁波籍女强人严叔和。严氏被称为“中国第一女银行家”，因为她早在1915年就在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担任女子部主任，乃是中国国内首位在银行重要岗位任职的女性。严叔和作为发起人提出创办一家由女性经营的女子银行，得到了欧谭惠然（先施公司创始人、经理、澳洲华侨欧彬的夫人，上海郇光学校首任校长）、张默君（出身于湖南望族，民国妇女运动先驱，曾任江苏省第一女子师范学校校长、神州妇女协会会长等职）、谢姚稚莲、黄琼仙等沪上女名流的响应。她们在邬挺生、黄家柟等社会名流的支持下，决定创办“坤范银行”（开业前接受被誉为“中国最优秀银行家”“中国的摩根”的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创办者陈光甫之建议改称“上海女子商业储蓄银行股份有限公司”——简称“上海女子银行”）。

于是，严叔和等人组成的筹备委员会就开始着手筹备此事。创业最难办的是筹措资金。筹委会经过研究，把女子银行开业需要的初始资本定为25万元。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不是想筹措就能筹措到的。况且，创办女子银行毕竟是一桩新生事物，当时社会上大多数人包括妇女同胞自己都对女性自立自强不以为然。因此，尽管当时北京已经有了女子银行，可是报纸刊登“上海女子银行”即将创办的消息后，上海滩还是颇有人对此持反对态度。《申报》记者对此事随机采访路人征询意见看法时，有人评价此举“实千古所罕闻也”；“有向之招股耆，然骇且笑，即婉言论，并有谆谆劝阻者”。这种态势无疑对筹委会集资形成了不小的障碍，甚至筹委会成员中的富裕夫家也推翻了原已答应的投资许诺。

筹委会几经商议，最后想出了一个主意：利用筹委会成员与教会和教育界的关系，以及女子银行的性别特殊性，决定把筹资主要方向定在上海滩的教会学校和女子学校，动员这些学校向女子银行投资。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以后女子银行开业后，这些学校就会把学生缴纳的学杂费存入本行。这样决定后，众人随即开始分头做工作。一番努力没有白费，沪上女子学校如中西女塾、圣玛利亚、清心、爱国、宴摩氏、务本、民立、裨文、爱群等女校均签订了投资协议。

筹委会担心夜长梦多坏了大事，在筹集到20万元原始资金后决定立刻开业。于是，一面招聘女性职员，一面装饰营业部门面和办公场所，同时在《申报》《民国日报》上刊登广告声明“上海女子商业储蓄银行”将于1924年5月27日在南京路465号租赁的行址开张。但是，当时向政府递交的注册申请的营业执照还没有拿到。于是，一干筹委会成员开始利用广泛的社会关系对政府主管部门开展公关游说，频频来往于南京上海之间。最后，政府主管部门表示：政府支持妇女创业搞自立自强，因此可以对此事采取网开一面的宽容态度。不过，颁发营业执照确实已经来不及了，因为这中间要涉及多个部门，所以，上海女子银行可以先开始试营业，执照在开张后再发给。

这样，上海女子商业储蓄银行终于在1924年5月27日正式开业。那天，举行了隆重盛大的仪式。据报载，当天有《银行周报》创始人、上海银行公会会长盛竹书，上海总商会副会长方椒伯、上海商业储蓄银行经理陈光甫、上海总商会董劳敬修、著名画家王一亭、著名绅商李平书、新新百货公司创始人刘锡基、沪杭甬铁路局长钟文耀、永安公司创办人郭标，女子救国会会长、上海女子法政学校创办人沈仪彬，上海女子职业联修会会长邱丽英以及上海妇女会、女权运动同盟会妇女辅助会、南洋女子师范代表等2000余人到场祝贺、参观。上海女子银行的这种无执照营业一直持续了两年多，其营业执照在开张后第32个月的1927年1月方才领到。

上海女子商业储蓄银行自开业后，由于经营得法且借助广泛人脉，经历了北洋政府、国民政府、日伪统治时代，最后迎来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于1955年公私合营被兼并，继续为金融事业作出贡献。这是中国迄今为止持续营业时间最长的一家女子银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