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烛,原名王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中国文联出版社编辑室主任。出版有诗歌、散文、小说等多种文集。曾获2008年中国散文年度金奖、2013年《海外诗刊》年度诗人奖。
青海有句谚语,用来形容歌舞在民间的普及:“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舞。”对于在歌舞之乡长大的藏族、蒙古族、土族等少数民族,歌舞就像吃饭、喝水一样无师自通、不可或缺。
说起青海的歌舞,你的耳畔恐怕就会响起《在那遥远的地方》。它是西部歌王王洛宾根据青海民歌改编的。当时,导演郑君里邀约王洛宾来青海金银滩拍电影,并物色了当地千户长的女儿卓玛充当女主角牧羊女。几天朝夕相处,藏族姑娘卓玛与王洛宾心有灵犀,然而伴随摄制工作的结束,离愁别绪涌起。黄昏牧归时卓玛把羊群赶进栅栏,回身发现王洛宾正痴痴地凝视她的背影,于是娇嗔地用牧鞭轻轻抽打王洛宾一下,跑回了帐篷。第二天清晨,电影队离开青海,从此王洛宾再没见过卓玛。卓玛留在那遥远的地方,成为一首爱情歌谣里的女主人公。
不知道草原上长发如云的卓玛是否听到过这首歌?是否知道这是远走天涯、音讯断绝的情人特意留给她的礼物?我想她一定会知道的。当我来到青海的草原,和羊群生活在一起,模仿牧羊女挥动细细的皮鞭,驱赶白云回家,走着走着,就走进歌谣的回音里。
在比远方更远的地方,我能否遇见一位新的歌王?他应该骑着白马的。他要是能为今天的青海谱写一首新的歌就好了。他的背影,有点像赶赴西王母约会的西周天子周穆王,又有点像与王妃珠牡别后重逢的格萨尔王。不,他更像迈着沉重的脚步,沿倒淌河走向青海湖的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天地之间,小小的我,放牧一大群羊,和一个孤零零的自己。我想跳舞了。舞蹈是我身体里的故乡,帮我忘掉孤单,使远方不远,昔日重现。
每年夏天,玉树都会举办以大型歌舞、赛马、物资交流为内容的康巴艺术节。天南海北的客人慕名而来,沉醉在歌舞的海洋。遥远的地方不再遥远,哈达、篝火、青稞酒、酥油茶……一切的一切,近在眼前。在藏语里,“卓”是一种古老的集体舞蹈,少到十几人,多至上百人,围成圆圈一起跳,气氛热烈。“果卓”又念作“锅庄”,是指围篝火、锅台而舞的自娱性歌舞。“依”则是另一种风格的集体舞,在康巴一带叫“弦子”,直接模仿收割、打场、狩猎、骑马、剪羊毛等生产劳动动作,富于情绪化,轻快活泼。领舞者手执胡琴边弹边带头跳,众人后随,边唱边舞,不管多少人都能融入进舞蹈的队列。
青海的广大藏区称为安多地区,而玉树长期同西藏的昌都、四川的甘孜密切联系,统称康巴地区。康巴人的舞蹈独树一帜,具有深远的民间传统。玉树跟歌舞结缘,还因为结古寺一世喜那活佛。他既是玛尼堆的创建者,又具有非凡的艺术天赋,独创了一百多种“多顶求卓”,为歌舞之乡奠定了基础。其中,“白龙卓”舞据说是格萨尔与珠牡结婚那天跳的,原有80多种,现存30种,多用于婚礼庆典。加上玉树毗邻藏、川、滇,便于不断吸收其他藏区歌舞的元素来丰富自己,日积月累,玉树歌舞已成为整个藏区歌舞的集大成者。玉树的康巴藏族舞蹈被称作“中国第一民间舞”,它还有个特点是群众性,从本地来讲是全民性的,男女老少都能歌善舞。他们是为舞蹈而生的。他们的梦想,也是关于舞蹈的,一抬手,一举足,都牵涉着喜怒哀乐。
歌舞之乡必然也是服饰之乡。康巴人穿着极其华丽的藏袍和藏服,以显示他们对赛马会、对集体歌舞的重视。康巴男人留长发,长发用红丝穗裹着盘在头上,女人则把头发编织成数十根小辮儿。可以想见他们做了多么精心的准备。无论男女,都身着镶有名贵水獭、虎豹皮鞭子的藏袍,胸前挂着玛瑙、绿松石、珊瑚等饰物。康巴人家有收藏珠宝的传统,胸前悬挂的都是价值连城的传家宝,为了跳舞,全部亮出来了。不管康巴人平时多么沉默、多么朴素,闻乐起舞,顿时容光焕发。他们自己给自己发光,自己把自己点燃。
在我脑海里,青藏高原呈现为一张地图的形状,一张以粗犷的笔触画在牛皮纸上或刻在岩石上的地图。我借助它的指引梦游。
玉树藏族自治州辖6个县:玉树、囊谦、称多、杂多、曲麻莱、治多。这些地名像牧歌一样动听。自治州首府驻玉树县结古镇。结古镇意为“货物集散的地方”,自古即为青川藏之地的交通枢纽和重要贸易集散地,往来客商云集。仅以茶叶为例:历史上川西雅州每年都要发出九万驮至结古,再由结古发五万驮至拉萨,剩下四万驮在青海南部各蒙藏聚居地销售。那时候货物大都由骡马或骆驼驮运。我假设自己是跋山涉水的商旅,在高寒地带,这是一座多么温馨的驿站,总在流浪者倍感孤单时出现。不妨换一个角度,把自己当成归来者,把异乡当成故乡来看待,会有更多的发现。它是一个暂时的家,可以为再次出发汲取力量。不管回西宁,还是去拉萨,都不会忘掉结古镇的一碗酥油茶。
每年7月25日至8月1日,结古镇草原上举行的赛马会是青海规模最大的藏族盛会。赛马会相当于草原的年轮,当地人数着一年又一年的赛马会长大。它是选拔英雄的仪式。我们中的谁,会成为别人心目中的英雄?首先,要成为自己心目中的英雄。心中必须有一个英雄存在,才可能无限地向他靠拢。骑上一匹跑得最快的马,追赶史诗里的英雄,直至和他融为一体。你成为英雄了。不,那是英雄因为你而复活了。
《格萨尔王传》是藏族人民集体创作的英雄史诗,把古代神话、传说、民间故事、民歌和谚语熔于一炉,有一百多万行,两千多万字,字数远远超过世界几大著名史诗的总和。它自公元前后诞生,通过世世代代说唱艺人的继承和传播而愈加丰满,被称为“活的史诗”。《格萨尔王传》讲述格萨尔作为半人半神的英雄降临人间,做黑发藏人的君王,降妖伏魔,造福百姓,体现出藏族奋发向上的进取精神。藏族有句谚语:每个人嘴里都有一部《格萨尔》。在雪域高原,每位藏民都会讲述格萨尔的故事,在倾听和演绎的过程中又不断把自己的情感添加进去。
我参加赛马会,最感兴趣的就是听艺人说唱《格萨尔王传》。说唱艺人藏语里叫“仲堪”,说唱前要举行焚香请神或对镜而歌等各种仪式,还要头戴插有形形色色羽毛或其他饰物的高帽子作为道具,手拉牛角琴或手摇小铃鼓为自己伴奏。他们中有的人甚至不识字,完全凭记忆说唱漫长的史诗,可见格萨尔活在每位艺人的脑海里,伟大的偶像会源源不断地给崇拜者提供灵感。艺人们认为说唱史诗的本领无法通过师徒或父子相传承,要靠神灵启迪,借助神力使自身成为史诗的载体,必须有诗神附体,才能使古老的英雄在自己声情并茂的追述中复活。一位奶奶告诉我:一代又一代说唱艺人出现,是与格萨尔王有关系的某个人物的转世。说唱艺人知道自己从事的劳动是神圣的,是否还知道,他们在听众眼中也是神圣的。随着格萨尔征战或历险的故事在空气中凸现,听众变得越来越虔诚,相信这就是发生在昨天的事情,甚至今天还在延续。
赛马会上的艺人,正在讲述格萨尔参加过的千百年前的赛马会:格萨尔十二岁时,在整个部落赛马大会上取得胜利,获得王位,同时迎娶美丽的森姜珠牡为妃……记得几年前,在西宁的青海湖诗歌节上,听一位盲歌手演唱《格萨尔王传》,我看见他,甚至看见他幻觉中的英雄,而他看不见我。“你不识字,如何记住这么漫长的史诗?”“那是史诗在快要结束的时候记住了我!它说:古人要依靠你而活着……”一位盲歌手,就这样成为健在的第二作者,使英雄在我的听觉中再次诞生。他刹不住车似地快速吟唱,气喘吁吁,几度被歌声呛着了,溺水者一样挥舞手臂。观众们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了(加上晚会限定的时间太短),有人上台把他搀扶下来,而他在走向幕后的那一瞬间还恨不得念出更多的诗句……我无法变得轻松,“打断他的回忆,其实比强行中断历史还要残酷。”
穿越昆仑山,遇见两位在草坡嬉戏的儿童,天真得像永远不会长大似的,自由得像天地间的精灵。我仿佛看见自己的童年,仿佛邂逅童年的自己,甚至觉得童年的格萨尔也可能这般模样,也可能在同一片草坡上玩耍。史诗里说,格萨尔五岁时随母亲迁徒到黄河源头的村庄。玉树草原没准儿也留下过他稚嫩的脚印。低头啃草的老牦牛,你有多么老?你见过格萨尔吗?你知道他怎么长大的吗?
我去了一趟治多县贡萨寺附近的池塘,传说那是格萨尔王妃珠牡洗脸梳妆的地方,用这水洗脸,姑娘们会越长越像珠牡。我坐在池塘边,看见一个美丽的人影。我凝视着她,她也凝视着我,不知道我看见的是水中的珠牡,还是水中的我自己?多么希望看见的,是千百年前那位属于格萨尔的王妃。我同样希望:不仅仅是我看见她,她,也能看见我呢。她看见我,就像看见一个新成长起来的格萨尔,她的幸福,会在我脸上延续。
编辑:耿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