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读岁月

2018-03-02 07:22袁道一
当代人 2017年5期
关键词:复读生师兄宿舍

从县城仅有的那条十字路口拐进去,进入文教路,县教育局在里头,城关镇初中在里头,唯一的复读学校也在里头。逼仄的角落里融汇了很多的民居。不用走多久就到了最里头,尽头是一座不高但绵延横亘的小山,把大半个县城搂在怀里。左边有县委机关,右边有盛极一时的卷烟厂。复读学校很简陋,就一栋三层贴有瓷砖的教学楼,高耸在小山的腰围。站在教学楼楼顶,整个小县城一览无余。

復读学校叫宏达中学,很少进城的我费了不少劲才找到这所远近遐迩的复读学校。等排队办好手续进入教室,里面黑鸦鸦的一片,靠前面的位置已经被先来的人占去了,我只得选了个靠走廊的后排坐下。

复读学校没有宿舍,当时三个文科班和三个理科班近六百人散布在附近的民房里。我和班上六个同学住在一栋楼的二层,没有床,没有窗户玻璃,到处空荡荡的。我们就在预制板上铺一张竹席打地铺,以每个人的箱子作为每张床的间隔。很快我们熟稔起来,都自觉认定为一条战壕里的苦难战友,惺惺惜惺惺,按照年龄排定了大小,一个在这复读三年的矮胖家伙被我们尊称为师兄。师兄睡前一刻钟扯淡,总是忿忿不平地唾沫四飞,说某某成绩不如他考上“中国人大”,某某比他还差考上了“中国政法”。对此,我们都笑脸相迎,谄媚地说师兄这次定是我们这一届的文科状元。师兄心花怒放,胖胖的脸上挤满了得意的春风。

班上的同学来自全县各个中学,一开始谁都很攒劲,都还饱受着高考失利的痛楚。可不到半学期,班上同学开始泾渭分明,一如既往发狠读书的人更加勤奋,在高考这条长跑跑道上始终保持奔跑的姿态,毫无倦容。而不少人逐渐丧失斗志,精神萎靡,每天迟来早退,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我始终保持对未来的梦想,不松不紧,偶尔松懈,立马反省,想起要回到山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食不果腹就悲伤,想起父母亲殷切期待光耀门第的希望就战栗。反反复复,在努力和放弃之间展开一场持久的拉锯战。忐忑,不安,焦虑,烦躁,压抑,郁闷,起起伏伏。

每次晚自习后走在回寝室的路上,看到两边人家的灯火,我心里没有一丝光亮和温暖。黑暗如火吞噬我脆弱的心,天上的星子远远淡出我的视野,我是异乡的独行者。泪水盈在眼窝里,苦水藏在心窝里。苦不堪言,无处述说,苦在心底修筑起一座高楼大厦,坚不可摧。

每个人都明白睡眠是多么重要,但我们还是找到了一点点小小的乐趣。每晚睡觉前,我们都用耳机插上收音机听歌。那些音乐稀释淤积的苦闷心情,提升我们对梦想的憧憬。当时睡前听收音机对我是一种莫大的奢侈,也是最大的享受。记得听得最多的是周华健的歌,其中我特别钟爱的是《风雨无阻》:“给你我的全部,你是我今生唯一的赌注。”“提着昨日种种千辛万苦,向明天换一些美满和幸福。”每一次都击中我的心扉,让我无限感慨,复读就是我的赌注,可能换来美满和幸福的明天吗?多么遥不可及,多么荆棘密布。心空灰沉,心思如磐石沉重。很多时候觉得一生的黑夜都寄居在复读的这段光阴里了。不能懈怠,不容松弛,落榜的苦痛总是如闪电不时击在我的神经中枢上。于是,紧绷思想之弦,咬牙切齿,豁出命般誓死挺住。

在最灰暗的时刻,更加渴望光亮和温暖。复读学校里恋爱成风,同租盛行。复读学校领导对此也不闻不问,表现出莫大的宽容。寂寞和寂寞的心容易撞出火花,抑郁者和抑郁者更容易心心相契。封闭落后的县城里,复读生这一特殊群体引领着某些时尚。好久都看不到我同桌的人影了,好不容易遇到一次发现他的眼窝都深陷下去了。其实,我的眼窝也深陷了下去。他深陷的是不可摒弃的爱欲,我深陷的是对前途迷惘的担忧。不可思议的是,即便是这些恋爱复读生,还是有不少考上了名校。也许,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恋爱也是一种正能量,至少陕捷地释放了单纯的苦闷。

尽管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我也情不自禁地和一个女生在学校背后的山坡上一起看过月亮。那一夜的月光至今想起来还那么皎洁,那是一生中最亮的月光吧,如长练披拂在山脊上,如水漫过我们简单的心田。彼此挨得很近地并排坐着,她的头在矜持了很久之后才轻轻地放在我的肩膀上,她头发上的清香随风飘入我的鼻翼。看到很晚很晚,彼此谁也不愿回去。但我知道该回去的还得回去,该走的路还得走,容不得过久的停留和歇息。谁都输不起明天,谁都无法把握命运。我们只是复读这一池里的两叶浮萍,相遇之后,注定是分离。

人毕竟不是一张弓,弦绷得太久,总得找个松懈的时刻和理由。当时的县城还没有什么高档好玩的娱乐场所,唯独录像厅开满了大街小巷。去录像厅,更多的不是看什么精彩片子,一门心思图的是近乎麻木的放松。那时候的录像厅都很简单,一些两排坐的简易沙发,里面总是洋溢着种种莫名其妙的气味,不乏汗臭、脚臭,不缺尿臊、潮湿,还有飞扬的荷尔蒙。一开始,所有的人中规中矩,总是看一些港台片,打打杀杀,是是非非,难以分辨。到了半夜,风云暗涌,总是很多人一齐拍手叫喊老板换片子。我第一次看《灯草和尚》,尽管有删除已经是洁本,但我还是看得血脉贲张。看录像的时候,少不得的是抽烟。用烟雾来麻痹神经,忘却尘世里的行走,忘却复读中的困苦。以昏沉和浑噩来消除心头密集的烦恼和心理重负,是那个时代复读生的惯例。在录像厅里,我们总是能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

由于都是民房,复读生扎堆,偷盗现象严重。任何贵重物品都尽可能随身携带,可还是有麻烦的事情,洗好的衣服挂在走廊上,等晚自习回来,全部不翼而飞。有一次,晚自习我突然肠炎发作,疼痛不已,只好提前回宿舍找药吃。在宿舍的走廊上,我和三个偷盗的复读生狭路相逢。他们已经扫荡了两间宿舍,看见我出现,其中一个还亮出一把弹簧刀,狠狠地威胁我。我来不及说什么,他们便趁机仓促逃走。但我还是看到了其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人是隔壁村的一个“老前辈”,已经复读了四届。说不定他认出了我,才叫同伙手下留情。后来,他也考上了一所学校,毕业做了海员。再次相见在乡下的田埂上,他笑眯眯地给我递上一根好烟,我估计他的记忆里已经洗白了往事,或许不愿再记得过去的沉沦。

复读学校的生活很差,早晨是水豆腐,中午照例是油爆豆腐或干子豆腐,夜晚无非冬瓜、南瓜或萝卜。唯一的改善是每周吃一次肉,这一天的中饭队伍最为壮观,人挤人,男生女生不顾身份,争先恐后地朝食堂门口冲剌。打到一碗,有时候很开心,菜里好几坨大肉。有时候很烦恼,整个碗里才点缀着几块小骨头。后来有了点经验,特意到后面才去打菜,在打菜时还故意说,哎,我来打第二碗了,看能多几个肉分子不?这一招还真奏效,往往能多捞上几块肉,心里那个美呀不亚于过年打牙祭。单靠食堂那点营养,能填饱肚子,但供不上学习精力的需要。于是城里的学生喝牛奶,我们乡下的孩子吃鸡蛋。那都是真正的乡村土鸡蛋,我们常在宿舍里烧一壶水,把鸡蛋打烂放些白砂糖搅拌均匀,然后用开水冲熟。一杯鸡蛋羹在手,个个喝得心满意足。小小的鸡蛋喂养了我们大大的梦想。

在高考前夕的端午节,我们这些乡下的孩子都会回家。端午时节总是雨水纷纷,回家的路泥泞不堪。一身的雨水,一脚的泥巴,钻进乡下土砖青瓦的房屋,被温暖的乡情和亲情围裹。母亲把不多的肉片都夹给我吃,父亲和弟弟只吃辣椒。我默不作声地吃饭,然后进房间休息。说什么,能说什么?父母的希冀如雨雾一样弥漫心头,雨水润泽之后的青山格外精神,燕子在屋前屋后的稻田里飞得欢实。

返校的时候,父亲挑着一担红薯秧子去插红薯,沉甸甸的担子压弯了父亲的脊梁。我知道,父亲的腰身是弓,我是弓上的箭,射出山外才是最大的愿景。母亲忙前忙后给我拿东西,不时地嘱咐东嘱咐西。我走出村口,回望,看见白发的母亲在自家的屋檐下定格,目光随我的脚步延伸、拉远。

复读生们是一群鸟,聚集在复读学校这棵大树上。九月,又有来自各地的学子踏上文教路。而我能离开,再苦再累的岁月只要走出来了,一切都成美好的记忆。那年师兄还是名落孙山,最后选择自费读教育学院。而我们宿舍里的人自此再没相聚过,在电话或网聊中都不触及复读那段岁月,是我们刻意回避那段苦涩记忆,还是别的什么,我从没问起。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县委大院工作了好些年,仅仅一墙之隔,从没想过要去复读的学校看看,生怕那些时光撞伤我。听说复读学校早已停办,食堂已经倒塌,荒草遍布。

(袁道一,实名袁凌。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少年文艺》《散文选刊》《散文百家》《湖南文学》《创作与评论》《文艺报》等,著有散文集《低处的声嚣》。)

编辑:刘亚荣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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