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恭
中国古琴自被列入联合国“人类口头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以来,古琴传统文化已得到有效的保护,学琴的人也日渐增多,在全国出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古琴热”。
那么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重点保护的是哪些内容呢?这里的三个关键词“非物质”、“文化”、“遗产”,足以把这项保护项目内容包括得完整无遗了。当然,作为物质的“古琴”、“琴谱”和“琴人”也都应该得到保护。因为非物质的东西唯有以物质的东西为媒介才能得到传承发展。但是如果不能充分认识古琴的非物质部分,只重视古琴物质的部分,那不免有主次不分、买椟还珠之讥了。
我以为古琴非物质部分遗产的核心,应该是沿用了一千多年不变的“简字谱”。而今存世的所有的古琴琴谱无一不是“简字谱”。不弹古琴的人或许没有见过“减字谱”,但是许多人都读过《红楼梦》。《红楼梦》中林黛玉和贾宝玉的一段对话:“……宝玉一面笑道:‘他们人多说话, 我插不下嘴去, 所以没有和你说话。一面瞧着黛玉看的那本书,书上字,一个也认不得。有的像‘芍字,有的像‘茫字,也有一个‘大字旁边‘九字加上一勾,中间又添个‘五字,也有上头‘五字‘六字,又添一个‘木字,底下又是一个‘五字,看着又奇怪又纳闷,便说:‘妹妹近日愈发进了,看起天书来了。黛玉‘嗤的一声笑道:‘好个念书的人,连个琴谱都没有见过吗?”
贾宝玉所说的“天书”,就是林黛玉所说的古琴“琴谱”。大凡读书人应该都见过的。但见过没见过是一回事,看得懂不懂是另一回事。下面的将贾宝玉所看不懂的几个“天书”稍作介绍。
例1:“芍”念“散勾一”。“艹”是古琴空弦散音的减笔,“勹”是右手中指指法,“一”是右手中指勾一弦的位置。“芍”一字就是指法“散音勾一弦”的减笔字。
例2:“”音念“大九勾五”,“大”是左手大指,“九”为琴上的九徽的位置,下面的勾五是右手中指勾五弦的指法。完整的意思是“左手大指按九徽,右手中指勾五弦。
这就是古琴减字谱的音符,它是只标明左右手的指法和音高,节奏是不标明的,这个节奏的空白留给弹奏者合作完成。每个弹奏者都根据对这首古琴曲的主题思想,通过联想、形容、描述等手绘进行艺术形象思维,形成某种“意境”或造出某种“意境”。如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指出:“古今之成大事业者,罔不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界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界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界也。”
王国维的“境界说”虽然是主要用来评价中国古代的诗词和戏曲,似乎并求未涉及到琴。但“琴从诗出”。几千前年最早的一批古琴曲大约都是从《诗经》中改编的。《史记·孔子世家》说:“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
但是古琴的“减字谱”并不是从来就是如此的。至少在公元六世纪(魏晋南北朝)以前都还是用文字来描述左右手的弹奏,史称“文字谱”这是中国古琴最早乐谱谱式。我们至今能见到的最早文字谱《碣石调·幽兰》。
文字谱因其繁复不便,到唐代便为曹柔制作的“减字谱”所替代。“减字谱”经历了一千多年的流传发展,仍为当代琴人所使用。
“减字谱”比起“文字谱”虽然简便多了,但对于初学者仍有诸多不便。为了让初学者掌握琴谱的节奏,必须先由熟练的琴师预先“打谱”,弹出节奏,并予以记录。民初是用工尺谱记录,現代用简谱或五线谱记录古琴曲音的长短、强弱变化,确实大大方便了学琴,对古琴的传承有一定促进作用。但是否可以因此提出改造、甚至废弃“减字谱”进而直接采用简谱和五线谱?特别是有少数琴家认为非此不能实现古琴的“现代化”、“市场化”;舍此不能实现古琴走向世界。
这种“数典忘祖”的观点遭到中国音乐史家和多数古琴家的激烈反对和抵制。这个错误观点恰恰地忘记了,古琴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我们的任务首先是传承、学习、保护。首先重点保护的应该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减字谱”的艺术价值和文化价值。
“减字谱”只记载指法和音高,当下的创作空间给代后琴家得以发挥其艺术联想力和创造力。一个简单例子,例如一首莫扎特的钢琴曲,无论那个国家、那个民族的钢琴家弹出的节奏都是一样的,而且必须是一样的。但是古琴曲就不是这样。由于减字谱只标明音高、音法、左右手手法、表情等,却没有标明音值,留下的空间由演奏者自我表达,发挥性情,演绎曲意,才乃能在基本琴曲框架下,人弹人殊,天南地北,风格各异。从一定意义上说,由于打谱人和演奏者的介入,原作在某种意义又成为一首新曲。如名曲《平沙落雁》,在几百年来的录传弹奏过程中,这支曲子竟然出现百种以上不同的传本。这就大大丰富了古琴的艺术魅力和神韵,也增加了古琴的流派风格。从这一点上说,古琴的“减字谱”在世界上是最独一无二的,是古人留存下来的文化遗产,值得我们认真保护和传承。
现在出版的古琴琴谱(包括传播最广的“曲集”)基本上都是“减字谱”和五线谱或简谱对照的谱式。五线谱或简谱只是某个演奏者演绎的作品,如果与原谱一对照,就会发现,比起原谱不是删掉了什么,就是加进了什么。所以任何一个成熟的演奏者,都要自己“打谱”给自己弹和传授给他的弟子;而不肯吃别人嚼过的“馍”。这样,不同的演奏者打出的新谱,似乎就近于创作了一首新曲。这就是减字谱的魅力所在。例如《忆故人》原只是陵彭祉卿的传本。据顾梅羹先生回忆,彭祉卿继承家学,精研此曲三十年从未间断,从曲操的作法上作了很细致的考定。当年彭祉卿先生第一个把此曲传授给琴坛好友张子谦先生。在彭祉卿先生过世后,张子谦先生则把手抄的《忆故人》琴谱刊载在1937年出版的《今羹琴刊》上,以至此曲几十年来广为流传,几乎无人不弹。这样,《忆故人》从只有彭氏的一个版本,到现在至少有几十个不同的版本。
参考文献
[1]王国维.人间词话[M].济南:齐鲁出版社,1986.
[2]郭平.古琴丛谈[M].济南:山东画报社,2006.
[3]许健.琴史新编[M].北京:中华出局,2012.
[4]史记.孔子世家第十七[M].北京:中华出局,2007.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