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关军
你一定没有见过这样的孩子。
上学的时候,你明明看见他穿得清清爽爽的。可是你下午去上课的时候,他的衣服已经变得脏兮兮的——好笑的是,纽扣扣错了地方,他竟然没发现。
还是早上,你看见他的头发打理得整整齐齐的,脸蛋儿也红扑扑的。可是到了下午,如果他的头发还没有变成鸡窝,他的脸蛋还没有沾满灰尘,那一定是罕见的“奇迹”。
你让他做作业,他总是找不到笔。就算是找到了笔,要么是缺少笔帽,要么是缺少笔芯。
你让他打开书,他会在课桌里翻一节课,也找不到书到哪儿去了。
他从来不举手回答问题。有一天,你突然发现他举手了。然后你点他,他会站起来说:“老师,老师,她在做小动作。”
考试嘛,如果他有一天交卷了,那也一定交的是白卷。
上课铃响了半天,才进教室的是他;下课铃响了,第一个冲出去的是他——他还有进教室十几分钟,没有让你在校园里四处找正在游荡的他,那是抬举你。
就算进了教室,他的屁股也是尖的,你从来没看见他在座位上坐稳哪怕是一分钟的。他不是在左顾右盼,就是在教室走廊里闲逛。是的,他在教室里,而不是在教室外闲逛——你在板书的时候,他跑下位,一会儿到这个同学那里看看,一会儿到那个同学那里瞧瞧。然后,你朝他皱皱眉,他又一溜烟的跑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鼓捣他的小玩意儿。
你找他谈话,他心不在焉。你准备揪他的耳朵,手还没伸到他的脑袋,他就已经哭了起来。
孩子们也讨厌他。谁喜欢和他玩呢?——只要和他在一起,不把他的同学捉弄哭,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简言之,他就是班上的“活宝”。
当然,你最好不要惩罚他。他有病,心脏病。
可是,你让他为所欲为也不是个事。他上课老是在捣蛋,影响老师的情绪是其次,关键是他无时无刻不在扰乱正常的教学秩序。
可是,谁都拿他没辙。班主任算是活怕了他。其他老师也没好到哪里去。
其实,你仔细看看他,也觉得他虽然淘气,但还是蛮可爱的——活蹦乱跳的小男生,整天没心没肺的,活得那真叫精神灿烂,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简直让人“羡慕嫉妒恨”的。
当然还有,他静下来的那么几分钟,在课本上乱涂乱画,那安静的样子,也怪让人可怜的——如果他是你的孩子,如果他是你,怎能不让人心生怜惜?
当然,光羡慕,光怜惜,显然是不够的。
至少,得让他在课堂上不影响他人是吧——说实话,只要他不影响他人,我就得谢天谢地了;至于,如何让他在课堂上“学习”,我可没想好,即使想好了,想改变他,我猜那也不会比实施“探月工程”简单。
那天,正在做作业,他自然是又在找他的本子啦,笔啦,书啦。有那么一会儿,阳光正照在他的脸上。穿过他的黑发他的脸,阳光也正照在教室外那正绽放的野花上——那叫不出名字的野草,被谁都忽略的野草,一无是处的野草,竟然在开花,竟然也有“怒放的生命”?
看着他那脏兮兮的笑脸,看着那窗外怒放的“卑贱”的小花,我突然想到了苏霍姆林斯基说过的一句话,“从我手里经过的学生成千上万,奇怪的是,留给我印象最深的并不是无可挑剔的模范生,而是别具特点,与众不同的孩子。”
这个别具特点,与众不同的孩子,难道真的不可救药了?
“不可救药”,意识到这个词差点脱口而出,突然打了个寒颤。——“生命比任何知识、规则、纪律,甚至荣誉,被许诺的未来的发展与幸福的可能性,所有的一切都更神圣。”他可是鲜活的生命啊!教育应该对所有的生命都表现出一种真正的善意,它顺从天命,敬畏自然,并把人看作是所有生命体中的一员。可是,我把他看成了怒放的生命吗?我有在“努力培植对生命的敏感,关注所有生命的价值,肯定所有生命的意义,有同情目光、慈悲心肠和大爱境界”吗?我有“以成全所有生命的价值为导向,执守教育的真善美的崇高理想,使教育沐浴于人性的光辉之中”吗?我有“始终相信人,始终相信生命的意义,始终相信教育能不断战胜愚昧、粗暴、狭隘、卑俗,走向光明、慈祥、辽阔、和谐,教育以人性的方式,使人最终赢得解放”吗?
我想到了很多。
然后,我突然一激灵,把他喊到身边,对他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哦。”
他大概是没有意识到老师竟然和他谈起这个话题,马上小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似的。
“老师最喜欢你!”
他的脸一下子红了。
“这可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哦!”我故意怒目圆睁。然后,挥挥手,让他回到座位。
他似乎欲言又止,但最终没有说什么。而是骄傲地昂起了头,挺起了胸,目不斜视地回到了座位。
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在发呆?在做着作业?管他呢,消停一会是一会。
哟,大半节课竟然没下位?没有出声?
这是怎么啦?
不去想,不愿想。
下课了,他屁颠屁颠地跟在我后面,要帮我拿书。嘿,书我还不会拿啊。好的,你愿意拿,那就请你帮忙拿咯,谢谢你哦。
看到他跑到操场,和小伙伴们在嘀嘀咕咕——那是一定的,他肯定把“老师最喜欢我”这个“秘密”散布出去了。
下次上课,他的眼睛里似乎有光哦。站得很笔挺,坐得很稳当,竟然专心听讲听了十分钟!——听就好,听不听得懂没关系,总比不听好。
再看其他孩子们,他们的眼神也似乎有了点异样。是的,今天,他们的状态都不错,举手发言都争前恐后的,难不成他们也都想成为“老师最喜欢的孩子”?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心里有了那么一点点“小确幸”。
日子就这么流水一般地过去,可是不一样了。他似乎听话了许多,真的,“听话”了许多。
衣服干净了一点点。
脸蛋和头发不再脏兮兮了。
写作业找到笔了——写得出来的笔。
书丢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开始回答问题了——虽然他的答案常常是错误的。
考试分数超过个位数了。
上课了,操场上只是偶尔见到他了。
竟然还有学生和他在玩?
这真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
张文质先生说,“经常,我们要等待一个儿童的成长:他智慧的觉醒、力量的增强、某种人生信念与价值的确定,他需要你针对他这个具体的人而给予的帮助,即温情的理解、真挚的同情、诚意的鼓励、恰当的提醒,也许教师最重要的品质,就是耐心、敏感、克制、清醒的边界意识,同时还有乐观的态度、积极恰当的行动能力(一种临场智慧)。教育给予学生最重要的东西,确实不是知识,而是对知识的热情、对自我成长的信心、对生命的珍视、以及更乐观的生活态度。”是不是我那“温情的理解、真挚的同情、诚意的鼓励、恰当的提醒”,发生化学反应了?还是那天那“善意的谎言”,引诱了他,唤醒了他,指引着他,在朝向更辽阔的美好未来小心翼翼地张看?
张文质先生还说,“任何灵思创发的‘觉醒’,都强调‘拙真而深切’的生命体验,强调执着而持久的自我期待,强调在足够丰富的知识积累、足够开阔的智力背景上的突破与超越的意识,强调先觉之‘觉’对后觉者的启迪与引诱。”
那么,就这么一直“引诱”下去,就这么一直等待下去,就这么一直“最喜欢”他下去,也许,他终将有一天长成真正属于自己的那个样子吧?我愿意相信。我也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