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叶小说中的“底片情结”

2018-02-26 18:30
许昌学院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乔叶底片妓女

张 磊

(四川司法警官职业学院 思政部,四川 德阳 618000)

以描写女性见长的新锐作家乔叶,擅长将聚焦对准都市白领和处于边缘地位的女性,她以女性视角开掘她们隐秘的内心世界,审视她们不为人知的灵魂。在乔叶小说中,有一类“妓女小说”引人瞩目,比如《我是真的热爱你》《底片》等作品。《我是真的热爱你》叙述的是乡村女孩沦为妓女的惨痛经历:孪生姐妹冷红、冷紫因生活所迫误入风尘,最后妹妹为了自我救赎,也为了姐姐新生而被歹徒杀害;《底片》讲述了妓女从良的故事:金盆洗手的妓女刘小丫,一心要做贤妻良母,为此她竭力掩盖自己不光彩的过去,不料又遇上了曾经的嫖客,她从此由明妓变成暗娼。两部小说是姊妹篇,重点揭示了妓女内心挣扎和救赎的心路历程,《我是真的热爱你》是前身,《底片》是后续。这两部小说有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也是受人关注之处,即小说中的人物在文化心理结构中流露出一种“底片情结”。

一、“小姐意识”:“买卖”和“苟且”

乔叶的“妓女小说”主要写良家妇女落入风尘以及妓女从良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很容易落入传统“妓女小说”的窠臼,比如老舍的《月牙儿》叙述韩月容一步步被社会逼迫成为暗娼,以此批判了“损不足以奉有余”的旧社会,比如“三言”中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写妓女从良,塑造了有情有义、忠于爱情的妓女形象。乔叶深知如果沿着这样的套路,不会有什么新的突破,她另辟蹊径,在其“妓女小说”中抛出一个象征——“小姐意识”,以此来批判存在于芸芸众生身上的这种集体无意识。“小姐意识”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在环境的影响下缓慢形成的,其后又以这种意识指引其行为。

“小姐意识”第一阶段,主要特征表现为,因某种原因沦为妓女,有些原因看起来还很高尚,成为妓女后,她们突破道德束缚,快乐地出卖自己的肉体。在乔叶的“妓女小说”中,冷红是为给母亲治病、为支持妹妹上学被迫成为妓女的,刘小丫是在周围人的熏陶和金钱的诱惑下主动成为妓女的,阿美是在和一帮男女群居群宿被学校开除后顺其自然地做了妓女的……连老鸨方捷*“方捷”谐音“方姐”,与陈姐分别为《我是真的热爱你》《底片》中的老鸨,但两个人物的事迹在很多地方相似。和陈姐*陈姐是《底片》中的老鸨,但在《底片》最初版(载《长江文艺·长篇小说》2007年秋季卷)中为陈哥,后来小说出版单行本,乔叶将陈哥改为陈姐,并将《我是真的热爱你》中方捷的事迹部分移植过来。也是在受骗丧失尊严,理想和信念被击碎后下水的。她们涉足这一行业,有的还曾经有过内心挣扎,认为妓女肮脏、无耻,见不得人,但她们在周围社会环境的影响下,为了能过上她们向往的生活,逐渐摆脱了道德羁绊:“道德是个什么东西?……道德是虚伪的,人是实在的,道德在很多时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1]162“道德有时候真的没必要讲。”[2]41在她们眼中,“什么都能卖,只要能挣到钱。什么都在卖,也都挣到了钱”[1]109。小丫们主动地将自己的肉体摆上货架,成为快乐的妓女。就连拥有自审意识的冷紫,在男人的亲吻下,本应该“觉得自己应当感到恶心,可是实际上,却也觉得很舒服,非常非常舒服”[2]52。

“小姐意识”第二阶段,主要特征表现为,破除心理上的那层处女膜后,她们迎合潜在需求,心安理得地做妓女,有时甚至还为自己的“妓女”行为辩护。小丫们放下思想包袱,愉快地投入到忘我的工作中。“根据这一行的标准来说,这种事情真的很好。很轻松,很舒适。最重要的是,挣钱很多,而且,男人们也没有想象的那么讨厌……”[1]26这一行不仅能躺着挣钱,还不需要付出太多辛苦,比流水线工人轻松自由,自身还能获得享受。有人称这一行业为无烟环保行业,小丫们称之为服务业,她们认为:“我做的事不光彩,但挣的钱并不伤天害理。我又没有像那些第三者一样去破坏人家的家庭。我只是提供了一种服务。”[1]27她们自诩坚守底线,不做第三者,不破坏别人家庭,还能一二三地总结出这一产业既能促进社会和谐稳定,又能提高经济发展[1]45。她们还辩称:“很多人说妓女下贱,可他们总是一味地追究女人为什么卖淫,很少研究男人为什么买淫,他们一方面认为女人是贪图享受、道德堕落、拉男人下水,另一方面却那么夸大宣传男人的性欲和性满足的重要性,甚至把男人会玩女人作为有本事和事业成功的标志。”[1]46她们认为在当前社会环境中,人们笑贫不笑娼,她们的存在只不过迎合了一部分社会的需求。在某种意义上,她们也是男权社会的牺牲品和畸形产物。

“小姐意识”第三阶段,主要特征表现为,小丫们长期从事这一行业,自得其乐,而且形成一套行业规则,用来规范她们自己的行为。小丫们为了挣得银行里那一串数字,不辞辛苦,努力工作。她们在不断摸索中形成了一套妓女“哲学”,成为她们的精神信仰,成为她们的社会宣言,也成为她们的职业操守:“既然干了这一行,就要干得纯粹,干得漂亮,干得像个样子,富有敬业精神,像干世界上任何工作和事业一样。更何况,这个工作并没有辜负她们。它给她们带来多少以前她们根本不可能拥有的快感和享受啊,金钱的和肉体的。”[1]206这是妓女的“最高境界”,看起来多么一本正经,不过说起来显然十分滑稽,有很强的嘲讽意味。连妓女都讲职业道德,而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人连妓女都不如。这或许也是乔叶创作此种类型小说的用意之一——用“小姐意识”隐喻当前一部分人的社会文化心理。

综上,所谓“小姐意识”,也称为“妓女意识”,从狭义上说,是指像“小姐”一样思考问题,做事情。引申说来,主要指明知做某件事存在问题,不道德,或者说违法乱纪,但却做出选择性忽略,像“小姐”一样长期苟且偷安,并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以达到心安的目的。简单地说,“小姐意识”有两个关键词。一曰“买卖”。按照乔叶“妓女小说”的逻辑,即官员卖权力,商人卖商品和服务,教师卖知识,医生卖药品,妓女卖身体。“在乔叶看来,比肉体上沦落为妓更可怕的是精神上的沦落为妓,当今中国社会最可怕的事莫过于四处泛滥且无形渗透的‘小姐意识’或者‘小姐心理’。在这个意义上,乔叶写妓女题材的小说已经超越了题材本身,而直抵我们这个时代的中国社会深层心理结构”[3]。从这个角度上说,“小姐意识”表现为某种“商业意识”,“就是权利与义务的对等和均等,给钱就能办事,不给钱就不能办事,给钱多办钱多的事,给钱少办钱少的事,并且讲求即时结清。这种意识是建立在诚实守信、公平互惠的原则之上的。妓女获得的是金钱,付出的是自己的肉体和尊严。不论嫖客是自己喜欢的或是不喜欢的,收了嫖客的钱,就得全身心地为嫖客服务”[4]。也许这样说有点过。“小姐意识”更多地表现为赤裸裸的交易:给钱办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妓女获得的是金钱,付出的是身体,不谈感情,只谈买卖。二曰“苟且”。乔叶认为:“也许对于吃喝穿戴,我们都还能够去讲求完美,但对于情感和内心,我们却更像是烟花女子——早已经见惯了苟且,也习惯了苟且。”[5]73-74“苟且”的表现形式为“良知被麻木失落,真诚被冷漠占有,信任成为最陌生的词语之一,理想成为濒临灭绝的珍稀话题,——甚至成为愚蠢的标志”[2]356。乔叶这样说似乎有点绝对,但很多人早已习惯了苟且,在苟且中得过且过,不思进取,随波逐流,或者自诩忍辱负重。“苟且”成了我们精神上的底片,如一剂精神鸦片,深入我们的骨髓,无意识地影响着我们的行为方式。

“小姐意识”不仅弥漫在乔叶的“妓女小说”中,她很多小说中人物的内心世界都潜藏着这种集体无意识,像《黄金时间》中的“她”夫妇、《一个下午的延伸》中的“我”和“他”、《那是我写的情书》中的麦子和韦、《认罪书》中的金金和梁知等人,都具有这种“小姐意识”。其实,这种意识并不孤独,很多作家作品人物身上都有类似意识。张爱玲在半个多世纪前就说过:“女人为了生存而嫁人,本质上和妓女没有什么两样,不过是批发和零售的关系。”*转引自刘波:《张爱玲批判:苦行僧的病态传奇》,见王朔等著《十作家批判书(二)》,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68页。“有美的身体,以身体悦人;有美的思想,以思想悦人,其实也没有多大分别。”[6]72具有这种想法的人无论承认与否,都具有“小姐意识”。像张爱玲《金锁记》中的曹七巧,为了生存将自己的肉体和青春卖给一个残缺的身体,然后为了继承季家的财产苟延残喘,以致心理变态;像九丹《乌鸦》《凤凰》中的海伦,为了能获得新加坡绿卡,将自己摆上了货架;像王蒙《活动变人形》中的倪吾诚,在与家中四个女人的纠缠中苟且偷生……可见,“小姐意识”已不是什么个案,它已抽象成为整个社会文化心理的普遍状态,固化为人性的普遍弱点之一,每一个人都应该检讨残存在自己心里的这种“小姐意识”,具有这种意识,一不小心就将滑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二、“底片情结”:“小姐意识”和洗白

做“小姐”不仅有道德风险,还存在着法律风险。小丫们是一群地下工作者,她们夜晚工作,白天休息,她们从事的是一项见不得光的“事业”。小丫最看不起把自己打扮成“黑眼圈红嘴唇皮短裙露背装”的“低贱样子”的“小姐”,那“等于帮着别人踩自己”[1]59。小丫们极善于掩饰自己、伪装自己,把自己漂白成良家妇女,然后嫁人成为贤妻良母。可是那一段历史就像一张底片一般,保存在小丫们的档案中。小丫们精心呵护那张底片,谨防底片曝光。

底片,是胶片时代的产物,原本指“将卤化银涂抹在聚乙酸酯片基上……当有光线照射到卤化银上时,卤化银转变为黑色的银,经显影工艺后固定于片基,成为我们常见到的黑白负片”[7]。在这里,“底片情结”有两个关键词。一曰“底片”,主要指不好示人的秘密,或见不得人的经历,也可以解读为“小姐意识”或“小姐行为”。每一个人都可能有一些不可言说的秘密,或曾做过一些不可启齿的事情,类似于英语中的“a skeleton in the cupboard”。二曰“洗白”,指一个人竭力掩饰不光彩的过去,或隐藏不为人知的秘密,通过漂白自己的身份或选择性的遗忘,删除过去生活留下的阴影,融入正常的社会。因而,“底片情结”可以理解为一个人想方设法洗白其“小姐”行为或掩饰其内心深处的“小姐意识”的心结。

作为妓女,小丫们过去的所作所为便是她们的底片。她们努力保护自己的底片不被曝光,虽然她们早已经抛弃了道德,但她们知道她们从事的是见不得人的勾当,一旦底片在熟人社会曝光,家人会抬不起头,自己也要蒙羞。妓女在历朝历代,不论社会道德如何变迁,身份都是尴尬的。这种自我保护意识也间接说明小丫们不是十恶之人,她们拥有起码的是非观。她们本来可以早早地悔过自新,从良并过上自力更生的生活,但小丫们内心都拥有“底片情结”,她们本着这种心理——“女人的身体就是一次性包装,拆开了,就再也无法还原,不使用就是作废。我们不想作废,我们选择了使用。既然是使用,就要最大价值地使用。”[1]89这是多么可怕的想法,这是典型的“小姐意识”。如按此做派,所有“拆开包装”的人,都可以不用管什么道德规范去利用自己的身体,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挥霍自己的身体。这还是一个文明社会吗?

小丫们之所以敢放肆地消费自己的身体,在于她们有一种侥幸心理,认为自己的身份能够被洗白——等到哪一天不想干了,钱挣够了,去一个无人知道底细的地方,“做处女膜修补手术,去清清白白风风光光地嫁人。别看我现在不是良家妇女,到时候,不一定会有多少人排队等着娶我呢”[1]27。小丫们就是这样做的。为此,她们不接待家乡客人,不暴露个人信息,从良之后把自己装扮成清纯无知的大学生,通过精心设计,将自己漂白成毫无历史的良家妇女。

小丫如愿漂白了身份,嫁给“有点儿穷,又不甘心穷;想干事,又没多少能耐干大事;挺厚道,又不是不知道心疼人;肯吃苦,又没有多少臭脾气”[1]58,“死心塌地”对她好的张长河。冷红没有那么幸运,还没挣到钱,一不小心扫黄时“底片”被电视台曝光,不仅遭到乡里乡亲的侮辱,连孪生妹妹冷紫都觉得她下贱,甚至还气死了她有病在身的母亲。冷红被断了后路,破罐子破摔,越陷越深,还在无意识中将冷紫拉入深渊,甚至为了挣更多的钱,毫无廉耻地与冷紫一起玩起了“并蒂莲”。

中国有一句古话:“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可是有些人的世界并不那么“阳光”,背后做小动作,损公肥私,损人利己,认为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认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甚至不见黄河不死心,等到东窗事发,底片曝光,方悔之晚矣。不过,很多人都存在着侥幸心理,死捂着“底片”不撒手。小丫是这样,乔叶《打火机》中的余真也是这样,她的“底片”是曾经的“坏”和被人强奸的经历。《那是我写的情书》中的麦子也是这样,她的“底片”是那一封见不得人的情书和见死不救的行为。《认罪书》中的众人都有“底片”,那是“文革”时众人造的孽。《藏珠记》中的唐珠也是,她的“底片”是她谜一般的身世。

也许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一种“底片情结”,也许每个人都有一些不可示人的“底片”,保护好自己的“底片”是天经地义的事,难道有人愿意主动将自己的“丑事”曝光吗?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是否应该保护“底片”,而在于“底片”上有没有曝光的内容。小丫们的“底片”是经不起曝光的,那是对忠贞爱情的践踏,那是对道德底线的挑战,那也是为当前法律所不容许的行为。

三、小结

乔叶创建性地提出“底片情结”,而她本人对此是什么态度呢?乔叶说:“我写的是当下生活中这些风尘女子的日常性。其实,更深入地来讲,我是试图让她们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的,我想用她们来描摹这个时代里人们精神内部的矛盾、撕裂和挣扎,描摹人们心灵质量行进的困惑和艰难,描摹普遍存在于人们心中的‘小姐意识’。”[8]乔叶主观上想通过“妓女小说”,像鲁迅一样“揭出病痛,引起疗救的注意”,批判怀有“底片情结”的人,希望他们走上“从良”之路。但乔叶又是一位“具有小说道德的小说家”,她说:“我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诚实的写作者,一个心灵富有责任的写作者。”[9]乔叶不得不写小丫们的皮肉生意,她试图“通过小说,更清晰地认识自己,认识他人,认识黑暗,也认识光明,同时也认识自己与他人、黑暗与光明之间的辽阔地带”[9]。同时,乔叶又是女人,她理解女人的苦闷、焦虑和那种由身份带来的不安全感,她给予女性更多的宽容和理解,哪怕她们红杏出墙,乔叶也是理解、包容的。在她的小说中,她很少用当下的道德标准评价她笔下人物的行为,甚至以纵容的心态,冷静地看着她们一个一个地滑向深渊,并提醒那些已有“底片”的人,保护好自己的“底片”,以免曝光。

乔叶对那些怀有“底片情结”的人的态度是矛盾的,毕竟她是现实社会中的人,她无法完全抛弃现有的道德规范,但她又不愿去惩罚那些道德有瑕的人,她只能客观冷静地叙述她们的故事,遵循小说的叙事道德和人物个性发展的需要,任其自生自灭。这种态度反映在乔叶的小说中就是:冷紫被爱情拯救,但在世俗的眼光中她不配拥有爱情,她只得在自我救赎中死去;小丫完美转身,却为了防止底片曝光,婚后成了有妇之夫的小三。最有意味的是《底片》的结尾,窦新成治好了顽疾,小丫成了窦新成的婚外情人,两家消除了误会,还成了干亲,似乎皆大欢喜,不过小丫的儿子趁着大人把酒言欢无人管束之际,一个人跑到院子里,“他得意极了,高声喊:胜利!胜利!”[1]202这是小丫们的胜利,还是嫖客窦新成的胜利,或者是张长河的胜利?在笔者看来,这是绝妙的反讽,也反映了乔叶对这种社会文化心理的真实看法。

[1] 乔叶.底片[M].北京:群众出版社,2008.

[2] 乔叶.我是真的热爱你[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

[3] 李遇春.乔叶小说创作论[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3):67-74.

[4] 搜狗词条.妓女意识[EB/OL].[2017-05-05].http: ∥baike.sogou.com/v53192227.htm.

[5] 乔叶.一个女人的自杀史[M]∥薄荷一样美好的事.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

[6] 张爱玲.谈女人[M]∥张爱玲散文全编.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

[7] 张大伟.“数字化篇”——档案信息化实用知识问答(二十)[J].上海档案,2016(5):46-47.

[8] 乔叶.对当下的生活更感兴趣[EB/OL].(2015-04-30 )[2015-05-10].http:∥news.ifeng.com/gundong/detail_2013_11/30/31683391_0.shtml.

[9] 吕东亮,乔叶.成为一个具有小说道德的小说家——乔叶访谈录[J].小说评论,2013 (3):4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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