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生思想 书生本质 史家学术
——周一良教授的学术生涯

2018-03-13 04:30
许昌学院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先师良师敦煌

赵 和 平

(北京理工大学 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北京 100081)

周一良,字太初,安徽东至人,1913年1月19日(旧历壬子年12月13日)出生于山东省青岛市,2001年10月23日(旧历辛巳年9月7日)去世于北京蓝旗营家中,享年88岁。

先师太初先生原籍安徽省建德县,建德周氏家族是近代我国有名的大家族之一。曾祖父周馥(1837—1921)字玉山,由李鸿章的幕府起家,官至两江总督和两广总督。祖父周学海(1856—1906)字澄之,光绪十八年壬辰(1892)进士,授内阁中书,官至浙江候补道,心不在仕途而性喜医学,校订刊刻《周氏医学丛书》。父亲周叔弢(1891—1984)原名暹,是近代现代实业家,“南张(謇)北周(学熙)”之“北周”系统的重要代表人物,也是著名的藏书家。他严于律己,思想与时俱进,去世前任全国政协副主席。先师自幼即生活在这样一个具有深厚文化氛围的家庭环境中。

先师八岁入塾(时已迁居天津),苦读十年,所学课程与一般私塾不同,其课业由弢翁亲自制定仿汉代旧制的课业,即以《孝经》《论语》启蒙,继之以《孟子》《诗经》《礼记》《左传》等经及《古文辞类纂》《史记》《尚书》《韩非子》《说文》《资治通鉴》等,且按字体的发展顺序小篆、隶书、楷书习书法。弢翁所延塾师皆为有真才实学之名士,如张悫、毓廉、温肃、唐兰等。自1924年起,随日本家庭教师习日文四年,自1928年起,从英国家庭教师习英文三年。十年家馆,不仅具备了深厚的国学功底,而且打下了扎实的外文基础。

1930年赴北平求学,入燕京大学国文专修科。唐兰先生在给当时在燕京大学国文系任教的容庚先生的信中说:“其人少年,学有根柢。”1932年秋,插入燕京大学历史系二年级。一代史学大家邓之诚(文如)、洪业(煨莲)、陈寅恪等,先后对一良师的治学产生过深刻影响。引进史学之门的是邓先生,治史一丝不苟的学风受益于洪先生,研究问题必探明“所以然”则得自陈先生启迪。1935年毕业于燕京大学,论文即为《大日本史之史学》,本科毕业后入研究院肄业,次年入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南京),以图书员名义担任助理员工作,在历史组组长陈寅恪先生指导下,专攻魏晋南北朝史。

1939年秋,由燕大哈佛燕京学社奖学金资助入美国哈佛大学远东语言系(后改称东亚语言及文化系),从叶理绥(Serge Elisseeff,日名英利世夫,西方日本学的奠基人)习日本语言文学,并从柯拉克(Walter Clark)习梵文,同时修习法、德等多种外语。1943年起在哈佛大学陆军特别训练班教日文。1944年,以《唐代印度来华密宗三僧考》(TantrisminChina)通过论文答辩,获哲学博士学位,同年起任哈佛大学教员。

系统严格的家塾训练,开明而传统的家庭影响,完整严谨的现代高等教育,中外名师的教诲和熏陶,加之一良师的天资和勤奋,使之具备了治学的坚实基础及远见卓识。

1946年秋返国后任燕京大学国文系副教授,次年秋任清华大学外文系教授,1949年转任历史系教授,1951年至1952年兼清华大学历史系主任。1952年院系调整后,任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先后兼任中国古代史教研室主任和亚洲史(后改亚非史)教研室主任、副系主任、系主任。历年在各校所授课程有:日文、佛典翻译文学、中国通史(宋以前)、魏晋南北朝史、日本史、亚洲史、历史文选等。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迄今,在中国史、日本史、亚洲史、佛学、“敦煌学”、中外关系及中外文化交流史等领域都取得了丰硕成果,其中的大部分论著代表了这一领域的最高水平,有的则开风气之先。

先师著述宏富,著《唐代的密宗》(英文,钱文忠中译本1996年)《魏晋南北朝史论集》《魏晋南北朝史札记》《魏晋南北朝史论集续编》《中日文化关系史论》《亚洲各国史(上)》《毕竟是书生》《郊叟曝言》《钻石婚杂忆》等书;撰《牟子理惑论时代考》《敦煌写本书仪考》《大日本史之史学》《新井白石论》《新唐书宰相世系表引得序》《纪念陈寅恪先生》《我的〈我的前半生〉》等论文;译新井白石《折焚柴记》、霍尔《日本——从史前到现代》(与师母邓懿合译)等;主编《中外文化交流史》,与吴于廑合编《世界通史》(四卷本),任《大百科全书·中国历史》(三卷本)常务副主编,1985年起参加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科学与文明发展史》第三卷编委会并撰写朝鲜、日本两节。与侯仁之先生共同担任《燕京学报》主编;与季羡林、饶宗颐先生共同担任《敦煌吐鲁番研究》主编等。

自五十年代起,先师曾先后到法国、荷兰、摩洛哥、巴基斯坦、加纳、埃塞俄比亚、日本、美国、韩国等国讲学、访问、参加国际学术会议或发表演讲等,足迹遍及亚、欧、非、美,是国际著名的历史学家。

自1934年在《燕京学报》第18期发表首篇学术论文《魏收之史学》开始,先师在魏晋南北朝史和中国史上着力最多,迄今已出版了《魏晋南北朝史论集》《魏晋南北朝史札记》《魏晋南北朝史论集续编》等著作。读这三本书,不仅可以体会到先生深厚的国学基础,如对语词、名物、制度的诠释,对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考证、溯源、辨析等,更可以体会到先生在中外贯通的基础上养成的深刻洞察力。

1936年,一良先生到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在历史组组长陈寅恪先生指导下,专攻魏晋南北朝史。用一年时间仔细点读了八书二史,遇人名即查本传,遇地名就翻地理志,遇官名就检百官志,同时对照《通鉴》的记载,参考清代钱大昕等人的考证。一年下来,水到渠成,写了《南朝境内的各种人及政府对待之政策》《宇文周之种族》《领民酋长与六州都督》三篇文章。与《魏收之史学》路子有所不同,这些都是在陈寅恪先生影响之下的成果。在研究南朝各种人过程中,曾与时在清华的陈先生通信讨论。陈先生喜欢用明信片,有时想起一个问题或想法即提笔,往往一日数片。以后陈先生在《论魏书司马叡传江东民族条释证及推论》一文前言(记于1942年9月9日于桂林良丰雁山别墅)中曾深情地忆及这时情景,他说:“噫!当与周君往复商讨之日,犹能从容闲暇,析疑论学,此日回思,可谓太平盛世,今则巨浸稽天,莫知所届,周君又远适北美,书邮阻隔,商榷无从,搦管和墨,不禁涕泗之泫然也。”

先师自言,“回忆六十年前在私塾中,最喜读王引之《经义述闻》和王国维《观堂集林》,对其中举证之详赡丰富,分析推理之细密周到,极为折服”。渊源有自的家学,著重小学的私塾及锲而不舍的精神,使其具备深厚的小学基础。二史八书及魏晋以降中古文献中,颇多只知其音、不知其意的习见词语,长期以来,少有学者专门探讨。从四十年代末起,先生就发表了《读〈世说新语〉札记》《读书杂识》等文章,对一些词语进行考释。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在艰难的条件下,一良先生“旧欢重拾”,撰成《魏晋南北朝史札记》一书。《札记》一书收采宏富,正史《三国志》等十二史外,举凡后人的补编、杂史、典章制度史、文集、诗集、类书、道藏、佛经、考古成果,以至于《和名类聚钞》《正仓院图录》等数据,只要有必要,哪怕是很生僻的,全都信手拈来,为我所用。《札记》大量参考和吸取古今中外学者的研究成果,所引不下数十种。对这些成果,或加采纳,或加补正。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提出见解,作出考证,许多是精审确当的。《札记》出版后,先师在收到样书后在扉页上自题云:“邵心恒兄挽陈援庵先生有联语云:‘校雠捐故技,不为乾嘉作殿军。’当时传诵。余之此著,则愧为乾嘉作殿军矣,可叹也。”乾嘉诸老是很少利用佛藏、道藏,更没有敦煌文书、考古报告可用,也不会使用到扶桑的《正仓院图录》,唯物、辩证二法更无论矣。《札记》中如《刘义庆传中之“世路艰难”与“不复跨马”》条,透过字里行间,揭示了刘宋集团内部斗争之激烈。《札记》包罗繁富,是治魏晋南北朝史之必备书,对其他各阶段古代史之研究,也甚有裨益或启发,如“博射”条、“风闻奏事”条等。而《札记》中所涉文学、语言、艺术、舞蹈、音乐、民俗、哲学之研究,可使读者从不同角度,不同程度地吸取营养。

《札记》中“崔浩国史之狱”条,在对拓跋氏早年婚姻关系杂乱之精审考证的前提下,推定北魏崔浩招祸之导火线确在所修国史“备而不典”上,补充了先生自己的修国史乃招祸之“近因”说(《北朝的民族问题与民族政策》),而就考证之说服力言,超过了其他学者以及周先生自己当年关于招祸之根本原因的种种推论。1980年底,一良先生将《崔浩国史之狱》及《从北魏几郡的户口变化看三长制的作用》两篇文章寄请日本学者川胜义雄教授教正。次年1月7日,川胜先生用极工整的书写复函云:“自来暧昧不明之北魏初期皇亲世系,可谓从此最后解决。三长制实施之效果,可以从人口统计如此明显看出,亦非意想所及。《三国志札记》诸条中之赅博之知识与精密之考证,至为叹服。要之,实痛感我辈外国人终难与本国学者相匹敌耳。”吉川忠夫则称此书“是卓越见解与渊深广博知识的精彩结晶,堪以名著相称”。川胜义雄与吉川忠夫教授的话,当然是体现其谦虚态度,但也是平心之论,是对一良师由衷赞佩的肺腑之言。

1991年11月由北京大学出版社编辑出版的《魏晋南北朝史论集续编》则汇集了八十年代一良先生的新作。如《魏晋南北朝史学的发展》一文,比较东西方史学著作的发展,得出东西方史学由编年到纪传体演变的共同轨迹,启发人们去思索“人类思想的脉络”。《略论南北朝史学之异同》一文,认为“北人理胜其词,南人文过其意,这和北学渊综广博、南学清通简要的倾向,似乎也有相通之处。以佛教道教而言,北方重修行实践,南方重思索辨析,似乎并不相悖”;进而追索到南北朝时南北深义文化的差异,这种鞭辟入里的认识,非有把握文化发展史的卓识不能道出,更显示出一良先生以其中外贯通的素养治魏晋南北朝史所具有的深刻洞察力。

周一良先生在魏晋南北朝史上的造诣,使他成为与唐长孺、何兹全、缪钺诸先生在这一领域齐名的大家。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一良先生承担《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历史卷》里魏晋南北朝一段的主编任务,并参与撰写“南朝”等条目。孙毓棠先生去世后,又接替孙先生任《中国历史卷》(三卷)的常务副主编,而主编侯外庐先生长期卧病,后期的协调组织审阅决策工作由一良师在编辑部的协助下完成。《中国历史卷》全书430万字,是四十年来中国史研究成果的总检阅,也是第一部以中国历史为对象的百科全书。此书顺利刊出后受到学术界的推许,从而肯定了周先生在中国史研究领域内的地位。

由于具有深厚的日本语言文学及历史研究方法的修养,日本史研究是先师用力最多的另一个学术领域。1934年,还是燕大学生的周先生就发表了《日本内藤湖南先生在中国史学上之贡献》,开我国研究日本京都学派泰斗内藤湖南之先河,近年来仍受到海内外著名学者及权威刊物的重视。1935年燕京大学毕业论文即为《大日本史之史学》,此文对《大日本史》这部水户学的代表作,对其朱子学大义名分之传统史观作了深入研究,是我国在这个领域的开山之作。

1939年入哈佛大学之后,主修日本语言文学,得叶理绥教授亲灸,又接触到汉和(日本)图书馆丰富的日文藏书,对日本文史的造诣则更上一层楼。1943年起在哈佛所办美国陆军特别训练班(Army Special Training Program)及海军军官培训班教日文。1944年获博士学位后,即在哈佛任日语教员,1946年归国,在燕京大学和清华大学开设日文课,同时给燕京、清华、北大三校讲授日本史课。

1952年院系调整到北京大学之后不久,先师服从组织需要,以讲授日本史和亚洲史为主,直至“文化大革命”之前,教学和研究的重心始终在日本史、亚洲史和世界史领域。在授课及学术组织领导工作之外,先生撰写了《日本明治维新前后的农民运动》《关于明治维新的几个问题》《日本近代史分期兼及日本帝国主义的性质》等重要的学术论文。1990年,先师关于日本史研究的论文集成《中日文化关系史论》由江西人民出版社刊出,书中共收十八篇论文。虽然各篇论文未编成章、节、目,但它具有构筑文化关系史理论框架的气势,内容涵盖古今,论述横贯中外,横向比较异同,纵向追根溯源,考证翔实,充分利用了中日双方数据。他在《日本文化特征》一篇中,一良先生总结出日本文化的七项特征,即:(一)对于自然的亲近和敏感;(二)在日本民族衣食住行诸方面都有所体现的简单、朴素、纤细的特点;(三)与中国比较近似的家族观念;(四)日本人喜欢用“义理”,往往将“义理”与人情相对立,带有责任、义务的意思在内;(五)包容性,包容外来影响,包容自己的传统;(六)实用主义,以“需要”和“利”作为思想核心;(七)善于模仿。并且指出,“文化是个整体,各具特点之间的联系是非常密切的,离开了哪一方面,都解释不了这个文化整体”。在《我对中外文化交流史的几点看法》一文中将日本文化的根本特征归纳为“苦涩”和“闲寂”。这充分显示一良师在日本史研究上所达到的高度。

自1990年始,先师着手翻译江户时代著名政治家和学者新井白石的自传《折焚柴记》(1998年11月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刊出),1992年发表《新井白石论》,文中生动地记述了新井白石丰富多彩、波澜起伏的一生,“作为政治家的新井白石,在江户前期政治舞台上扮演了多姿多彩的角色,其特立独行令人折服。作为学者的新井白石,以他的渊博知识和锐敏头脑,在历史、语言、文学各领域都作出了突出贡献,成为江户时代学术巨星”。在《新井白石——中日文化交流的身体力行者》一文中,一良先生指出:“他吸取中国文化之菁华,浸润其中,濡染消化,把中国文化的精髓体现在他一生六十九年的事功、学术和文学创作之中。反过来,又用他写作的汉文,特别是汉诗,丰富了中国诗歌的宝藏,为中国诗人所学习欣赏。”“在几千年的中日两国文化交流的历史上,新井白石的贡献与作用是特殊卓越,难于匹敌的。”这两篇颇具影响力的论文,引起学术界的瞩目。

一良师与师母邓懿先生合作,将美国学者霍尔(John Whitney Hall)的著作《日本——从史前到现代》译成中文(1997年12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给中国学术界了解西方日本史研究打开了一扇窗口。

作为中国的日本史学界与吴廷璆、邹有恒先生齐名的“三老”之一,一良先生还培育了如夏应元、沈仁安、周启乾、汤重南、王晓秋等一批日本史研究的专家。

1997年2月19日,日本大阪隆重举行了第十五届山片蟠桃日本研究大奖颁奖仪式,作为中国学者,一良师是获此大奖的第一人,他不仅以病残之躯,亲临与会,并且发表了演讲。日本《读卖新闻》《朝日新闻》等都作了报道。这是国际学术界对先生贡献的公认,是对先生日本学研究成果倍受日本学界重视与好评的证明,更是对先生研究日本历史文化卓著业绩的充分肯定。

由日本史而亚洲史,由亚洲史而世界史,是合乎逻辑的发展。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一良师撰写了一批关于亚洲史的论文,先后出版了《中朝人民友谊关系与文化交流》《中国与亚洲各国和平友好的历史》等书;1956年开设亚洲各国史课程的上古、中世部分;1958年出版《亚洲各国古代史》上册。这些著述和课程,在我国均属首次。

一良师和吴于廑先生主编的《世界通史》(四卷本,人民出版社1962年初版,1972年、1980年再版)影响和培养了我国一代世界史学者。在谈到这本通史时,先生说:“写这部通史时,破除西欧中心论的观点是十分明确的,也不是抄苏联的,还认为应有中国史内容,不能排除中国,当然不必写得过于具体,这部书有四个特点:一是材料要丰富,又要确切可靠。二是不搞太新奇的观点,苏联已僵化的观点也反对,采取公认的站得住脚的观点叙述。三是注意了东方;苏联强调突出西方,对亚非史注意不够;这部书破西欧中心,强调了亚洲、非洲,增加了许多亚非史的内容。四是注意全面;新增加了中外文化交流的内容,从上古、中古到近代,均有中外文化交流的内容。”这部依靠集体智慧编纂的新中国成立后第一部世界通史,体现了当时所达到的水平和成就,在我国世界史学科发展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良师的学术成就得到国际学术界的认同。1985年受聘担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主持的《人类科学与文明发展史》第三卷(公元前七世纪至七世纪)编委会委员,多次赴欧洲参加编委会会议,并撰写本卷中朝鲜、日本两节。对此两节,国际学界有“事增于前,文省于旧”之誉。1996年11月,我在台北市郊区的中央研究院史语所,与应邀担任傅斯年讲座的英国著名历史学家杜希德教授(Denis Twitchett,《剑桥中国史》两主编之一,《剑桥日本史》四主编之一,英国学术院院士,大陆译为崔瑞德)晤面,时在座的有池田温先生和史语所黄清连博士。当我把与一良师合著的《唐五代书仪研究》赠予杜希德教授后,他亲切地询问起一良师的近况,并回忆他与一良师1982年在普林斯顿的会面,他说,周教授是世界级的历史学家。1992年,池田温教授任日本国北京日本学研究中心主任教授,甫一到任,就邀请一良师和师母在友谊宾馆吃饭,我与荣新江得陪侍,席间的友好气氛及交谈自不必说,饭后,池田夫妇叫好出租车,池田先生亲自把老师和师母送回燕东园。这是我亲历的东西洋大学者对一良师的态度,从中我们不是更可以看到先生在国际学术界的地位吗?

佛教研究也是一良师毕生用力最勤的又一学术领域。据我多年来和先师的接触,他最服膺的二十世纪长辈学人是王静安先生和陈寅恪先生,陈先生又是亲自指导过一良先生的父执辈,寅恪先生在佛教研究上的造诣自不必说,加之自庄严堪藏书中自有不少的佛教古籍善本,研究佛教又是二十世纪前半之学术潮流,所以在哈佛求学期间,一良师便以惊人的毅力从哈佛第一代梵文教授兰曼传人柯拉克教授习梵文和佛经,并且选择了以密宗佛教作为博士论文的课题。

1944年,先师以TantrisminChina一文通过答辩,获哈佛大学授予的哲学博士学位。此文的中文译名先师自译为《唐代印度来华密宗三僧考》,钱文忠学长在译为中文时,征得一良先生首肯,定名为《唐代密宗》,“因此文固不止论及来华三僧也”。此文最早以英文发表在《哈佛亚洲学报》第8卷(1945年)第3、4号上。长期闭关自守及未开展像样的佛教研究,国内对这部重要著作竟毫无反响,正如钱文忠学长在《译后记》中所指出的:“这部发表在五十年前的论著仍然代表着我国学者研究中国早期密宗史的最高水平,迄今无出其右者。太初先生利用并校订了大量的中国、日本、印度史料,参考了代表当时最高水平,而现在似乎无法取代的英、德、法、日、中、印等国学者的研究成果,以唐代密宗为主要研究对像,广涉博考,左右逢源,纵横恣肆,今天读来,仍觉胜义纷陈,如入宝山。别的不说,只就范祥雍先生校点的《宋高僧传》(1987年中华书局)而言,显然不知道此文的存在,未能利用参考,因而在《善无畏传》、《金刚智传》、《不空传》短短不到廿页的篇幅里,校勘、标点、符号等错误不下数十处之多。这固然是由于佛典历来号称难治所致,但是不也可见此文的价值所在吗?”在西方学者当中,研究密宗佛教的著作几乎都称到此文,可见此文在欧美受重视的程度。

1946年秋一良先生归国后,即在燕京大学开设“佛典翻译文学”课程,同时,继续从事佛教研究。这一时期撰有《〈牟子理惑论〉时代考》《能仁与仁祠》《论佛典翻译文学》《佛家史观中之隋炀帝》《汉译马鸣佛所行赞的名称和译者》等多篇佛教研究论文,内容涉及佛教史、佛典翻译、宗教与政治等诸多方面,引起学术界的重视。

解放后,由于种种方面的原因,除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偶有涉及佛教研究的论文外,一良师再没有四十年代那样专门的论著刊出,他的功力和才华再也没有得到展示。对于学术界来讲,不能不说是一大损失。

敦煌石室中数万件写本、印本及其他文物的发现,从二十世纪初起就引起了中外学术界的重视,先师自云:“先父叔弢先生是著名藏书家和文物鉴赏家,我从小有机会接触敦煌写经。得闻陈寅恪先生‘预流’之说后,认识到‘敦煌学’的重要意义,也就所能见到的卷子作一些考订。”这就是今天收入《周一良集》(1998年辽宁教育出版社)第三卷中的《跋隋开皇写本〈禅数杂事〉残卷》《敦煌写本杂钞考》《跋敦煌写本〈法句经〉及〈法句譬喻经〉残卷三种》《跋敦煌写本“海中有神龟”》等文。四十年代末及五十年代初,先师撰有《读〈唐代俗讲考〉》《敦煌壁画与佛经》两篇极有分量的论文。前一篇是研究敦煌俗文学的必读之作,开启了一良师五十年代中参与编著《敦煌变文集》之先机;后一篇文章惜乎编《周一良集》时漏收,此文正是先师年富力强之时用壁画与佛经对照研究的力作,是研究敦煌壁画及佛经和其他敦煌文献时不能逾越的,它更开创了将文物与文献比勘研究的新方法。至于五十年代中期《敦煌变文集》对敦煌文学研究的影响至深且巨,更无庸赘言。

北大中古史研究中心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成立后,年近七旬的一良师又承担了敦煌本书仪研究的课题,短短的几年中,先后撰写《敦煌写本书仪考(之一)》《敦煌写本书仪考(之二)》《敦煌写本书仪中所见的唐代婚丧礼俗》《书仪源流考》《唐代的书仪与中日文化关系》等五篇长文,对于敦煌写本书仪的概观、源流、类型,书仪中所反映的社会文化现象,书仪与中日文化关系等方面作了系统性的阐述,开创了“敦煌学”研究中一个新领域。自1984年起,笔者有幸在一良师指导下进行敦煌写本书仪的整理与研究。十几年来,一良师从宏观到微观,耳提面命,谆谆教诲,既严格要求又时常鼓励,使笔者完成了对一百余件敦煌写本书仪的分类整理和初步研究,成果已汇集成《敦煌写本书仪研究》(1993年台北新文丰出版社公司)与《敦煌表状笺启书仪辑校》(1997年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两书虽由笔者撰写,但从体例到内容,从录文到研究,凝聚着一良师的许多心血,体现着老师对学生的爱护和促进学术研究的良苦用心。

一良师不仅在环境允许的情况下投入到“敦煌学”研究中,还对这门学科的发展始终给予全面的关注并推动其健康前进。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他与季羡林先生等六十几位学者联名上书中央领导,促成了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的成立;在担任北大历史系主任期间,不仅积极推动敦煌学课程的设立,还将对敦煌吐鲁番资料的研究列为中古史研究中心的主要课题之一。在可能的情况下,先师积极参加敦煌学的国际学术会议,2000年6月,首都师大召开纪念藏经洞发现一百周年国际学术讨论会,主办者希望先生能到会,时先生身体已很虚弱,凭轮椅才能行动,我到朗润园去接先生,并推着轮椅陪先生参加了开幕式,先生看到会议的盛况,十分高兴。对敦煌学界的后辈,先生倾注了更多的心血,据我所知,今天活跃在中国敦煌研究领域的学者,如姜伯勤、项楚、荣新江、郝春文、张涌泉、邓文宽等等,都得到过一良师的指点,在他们成长的过程中,都有先师的心血。

说到敦煌学上的研究,这里再谈一下一良师与日本著名敦煌学家藤枝晃先生的交往。藤枝先生在中国敦煌学界之所以著名,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他在1980年到南开大学讲学时说过“敦煌在中国,敦煌研究在日本”的话,此话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曾流行于中国,甚至到2000年仍有人在提这句话。据了解,此话出自南开大学吴廷璆先生之口,传闻则成了藤枝先生。平心而论,无论此话出自谁口,它都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国敦煌学的现状,只要不是讳疾忌医的人,都应当承认这个现实。藤枝先生在敦煌研究上成果甚丰,《归义军始末》及《汉字的文化史》虽然篇幅都不太长,却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汉字的文化史》中译本序言是一良师撰写的,但此后于九十年代中期,两人才得晤面。藤枝先生病逝于1998年7月,2000年6月藤枝先生之婿北海道大学教授石塚晴通将藤枝晃先生新出遗著《敦煌学及其周围》赠给一良师。一良师看过之后不久,即口授录音,由北大教授阎步克兄整理成《敦煌写经与日本圣德太子——纪念藤枝晃先生》一文发表。文章结尾说:“藤枝先生利用他的敦煌学知识,揭穿了一千二百年来被认为是圣德太子天才著作的《胜鬘经义疏》,实际是从中国输入的经卷,被认为是圣德太子的遗像,实际是唐朝贵族的像。藤枝先生敢冒日本全国之大不韪,坚持真理,他的学术良心和独立自由的治学精神,不是很值得我们纪念和学习吗?我们今天不是还有许多学者,明明知道不是事实还在那里当作历史来宣传吗?”读到这里,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那句话,我们当会有新的认识,无论它出自谁之口,都是事实。

一良师始终关注着敦煌研究的进展。在中国社科院历史所《英藏敦煌文献研究》一书中写了《百年感怀》,重申了占有新材料对于学术研究的重要,勉励中青年学者奋发努力。最后,我们抄录2000年5月17日“米寿老叟周一良”《应〈文史知识〉邀为敦煌莫高窟藏经洞发现百年而作》的诗作为本节的结束。

百年转瞬几沧桑,

洞窟宝藏天下扬。

斯、伯巧取宁足贵,

向、王深追不辞忙。

讲座东邻夸繁富,

辞典中华更擅场。

学运喜随国运旺,

“伤心”不再叹敦煌。

或许是受陈寅恪先生的影响,或许是燕京哈佛西洋式教育的结果,或许是儒家的文化定华夷观的潜移默化,或许这几者兼而有之,一良师始终留意文化史和中外文化交流史,几十年如一日地关注和研究文化史和中外文化交流史,取得了丰硕的成果。

一良师在中国史研究中的成果在本文第二节中已经有所叙述,在南京史语所时所撰论文是从民族问题入手,显然是寅恪先生影响的结果。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一良师在以前研究的基础上更深入到了文化的高度。

在《魏晋南北朝史学发展》(《魏晋南北朝史论集续编》,1991年北京大学出版社)一文的第四节,论及编年体和纪传体史书发展的关系时,先生说:“最早的历史记载,大约都是依年代顺序来叙述。这符合人类思想的脉络。东西方史学著作的发展,也与此相适应。中国最早的历史《春秋》是编年体……不妨推断,在体裁上,晋国、楚国的国史大概也是和鲁国一样的编年体。汲冢发现的魏国国史《纪年》,也是编年体。西方最早的历史著作,如公元前五世纪号称‘历史之父’的希罗多德的《历史》和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基本上是按年代顺序编写的。罗马著名史学家利瓦伊(公元前59—公元17)的《罗马史》,更是明确的编年体史书。中国在编年体流行了约五百年之后,到公元前一世纪末,才出现纪传体的司马迁《史记》。在西方,普鲁塔克(约46—120)的列传体的《希腊罗马名人合传》,则是在希罗多德之后约六百年才出现的。”

一良师这一段由魏晋南北朝史学的论述引出的关于“人类思想的脉络”的灼见,启迪我们去思索历史、文化等方面人类思想发展的共性,随时注意比较中西思想的异同,开拓思路。我们是否可以设问,在2500多年前,中国出现了圣人孔子,南亚次大陆出现了释迦牟尼,古希腊出现了哲人苏格拉底,三位几乎同时出现的圣人、哲人,对人生、社会所做的阐释,有许多共性的内容,并且对人类社会发生了并且至今仍发生着巨大的影响,这不正是“符合于人类思想的脉络”的又一证明吗?再如,中国中古社会儒家思想的趋于一尊及理学的官方化,造成了中国封建社会后期的黑暗,而欧洲中世纪也有相当长的黑暗时期,只是比中国更增加了教会的权势。这种比较如果深入下去,找出“人类思想的脉络”,不也是极有意义的题目吗?

在《略论南北朝史学之异同》一文(《续编》,1991年北大出版社)末尾总叙异同时周先生说:“南朝与北朝文人好尚不同,文风仍各有特点,也可以与史学相比较,看出某些迹象。《隋书·文学传》序云:‘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意贞刚,重乎气质。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深者便于实用,文华者宜于咏歌,此其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也。’《北史·文苑传》论亦沿用了这几句话,足见为唐人公认的定论。北人理胜其词,南人文过其意,这和北学渊综广博、南学清通简要的倾向,似乎也有相通之处。以佛教道教而言,北方重修行实践,南方重思索辨析,似乎并不相悖。我曾有一种想法,认为文化可分三个层次:文学、艺术、思想等属于狭义文化;这些之外再加上政治经济制度以及衣食住行、生产工具等,可算广义文化;而在一个民族的各不相同文化领域内,还可能潜在一种共同的素质,贯穿于各个方面,名之为深义文化。南朝和北朝各自在史学、文学以至宗教等领域内的共同相通之点,也可帮助证成我的看法吧?”由南北朝史学异同入手,进而涉及文学以至宗教等异同,深入追索到深义文化的差异,这种鞭辟入里的认识,非有把握文化发展史的卓识不足以道出,这也正是研究历史的目的,即史家们所说的“史识”。

一良师著有《中日文化关系史论》《中朝人民友谊关系与文化交流》,主编《中外文化交流史》等,而《世界通史》中古近代的中外文化交流部分即由一良师亲自撰写。

一良师对文化的思考和见解集中体现在他主编的《中外文化交流史》一书的《前言》中。《前言》认为,文化是一个民族通过长期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所得的物质的、精神的全部成就,它进一步可以划分为三个层次:哲学、文学、美术、音乐、宗教等精神文明为主要内容的可称狭义文化;典章制度、生产交换、衣食住行、婚丧嫁娶、生产生活用具等精神与物质成就为主要内容的可称为广义文化;普遍存在于各领域的,反映各民族文化本质特征、民族精神的可以称为深义文化。这种将文化分为三个层次的方法、由狭而广,由表及里、由浅入深,构成全面的文化定义和文化类型,在文化问题的研究上具有开创性意义,引起学术界重视。《前言》以日本为例,对深义文化做了进一步解说。日本传统文学艺术崇尚“苦涩”和“闲寂”,这二者的具体表现,可以形容为简单、质朴、纤细、含蓄、古雅,引而不发,不事雕饰等等。文学作品中,俳句讲求这种意境,而日本人民所最喜闻乐见的俳句体裁本身是由五七五等共十七个音节构成的短句,当然也符合简单质朴的要求。再看宗教领域,富于思辨性的佛教宗派如法相宗、三论宗等,虽然很早传入日本,但未能长久流传。长期以来为日本人民所笃信的佛教,乃是主张顿悟的禅宗、口念阿弥陀佛即可成佛的净土宗等,它们都是简单质朴,与复杂思辨和繁冗仪式无干的宗派。再从广义文化来说,日本吉庆仪节之尚白色,建筑之喜本色木料不加油彩,席地而坐的房中陈设之简单朴素,用具如瓷器造型着色之古拙高雅,以至日常饮食之清淡简单等等,其间可说都贯穿着“苦涩”“闲寂”的精神,这难道不算是日本文化从深处考察所得的一种特征或本质吗?当然,“苦涩”“闲寂”不是日本文化所有最本质的特征,只是一部分,但这里给出的是一种由浅入深分析文化的方法。《前言》还把中外文化交流的基本途径归纳为“通常的”“重要的”“意外的”三种,认为狭义和广义的文化可以互相学习、引进,在对方国家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而深义的文化,由于是长时期在特定的、自然的、历史的和社会的条件下所形成,成为民族精神的结晶,已经近乎民族性的东西,虽然不大容易被移植或引进,但也可以互相交流学习,加深理解,作为参考。

其实,一良师一生都在身体力行地实践着中外文化交流的工作。例如,先生所从事的日本史、亚洲史、世界史、人类文明史的著述;从事的佛教研究、敦煌研究;从事的日文、佛典翻译文学的教学;培养日本史研究的研究生,指导外国留学生;出国访问、讲学;参加各种国际学术会议;翻译外国(日本、美国等)学者的著作;介绍和评论其他国家学者的著作……只有具有丰富的几十年时间的长期体验,才能深刻体会到文化的丰富内涵及中外文化交流的真谛,非一般浅学则止者所能体会,这也正是一良先生留给我们的宝贵财富。

在先师的学术生涯中,做一名合格的教师是其一生最主要角色。先生以严谨的学风,诲人不倦的师德,平易近人的态度,赢得了海内外学者及门生弟子的爱戴和尊敬。2001年10月29日与先师最后告别时,自发来送行的千余人之中,绝大多数是门生弟子,从年过古稀的白发弟子到风华正茂的在校学生,在肃穆和悲伤中,他们都会忆起从先生处所学到的为人、为学之道,都会忆起先生的道德、文章。

余生也晚,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时高中三年级已读完,1968年到“广阔天地炼红心”,在简单的行李中竟携带了四卷周吴本《世界通史》,在那个大革文化命的年代,还有些求知欲的我,认真读了全书,这是我第一次“认识”周一良先生,当然,是从书本上。“文革”结束,高考恢复,我以三十“高龄”踏入了心仪已久的北大之门,巧的是入了历史系。但当时先生正在“日托”受审查,我无缘亲聆教诲。

1980年,我已在北大历史系读研究生,有幸亲聆一良师所授魏晋南北朝史之专题课,这可能是周先生“重理旧业”后第一次对学生公开讲课,题目是《〈世说新语〉和作者刘义庆身世的考察》。尽管上课时我认真做了笔记,但大多内容还是记不清了,可先生所讲的两个治学方法问题却深深地印在了脑子里,至今十分清晰。对第一种方法,先生说,西方人讲读书要“Read between the lines” , 译成中文可曰“读书得间”,即只有从书本身的字里行间去探究历史的真相,才会有更深刻的体会。在课上,周先生从刘义庆传中“世路艰难”与“不复跨马”两词入手,分析“世路艰难”对于身为刘宋宗室的临川王刘义庆到底指些什么,“不复跨马”与《世说新语》的关系又如何。从不易索解的词语入手,廓清刘义庆在宋文帝时面临猜忌诛杀的形势下以清谈图免祸的窘境,揭示了号称“元嘉之治”的统治阶级内部尖锐的矛盾,加深了学生们对元嘉时政治社会背景的了解,对深入研读《宋书》是大有帮助的。

第二种方法,研究历史,要掌握五个W,即Who(何人)、When(何时)、Where(何地)、What(何事)、How(如何),据一良先生说,这是当年从燕京大学听洪煨莲先生课时学来的,但他认为还应当加一个更重要的W,即Why(为何)。在《怎样研究魏晋南北朝史》(《学史入门》,1988年中华书局)中一良师对这几个W做了解说,他说:“学习和研究某一时期的历史,首先要弄清楚时、地、人。时,就是应该知道并且尽可能记住,这一时期中有哪些主要年代。主要年代记牢之后,重大历史事件的先后次序便有条不紊,了然于胸中,进一步分析、研究历史事实,才有可靠的基础。”“地,是指历史人物所活动的地理舞台,亦即空间方面。对于所研究的时代的疆域四至、行政区划的沿革等等都应当有所了解。”“人,是指活跃于当时历史舞台上的那些民族和重要人物。”“此时、地、人这样的历史框架之外,还有类似骨骼的成分,这就是政治、经济、军事、社会这些方面的典章制度问题。”如果有志于历史研究,就必须广泛阅读掌握原始材料,同时参考国外学者的著作。他引翦伯赞先生的话说:“史料譬如一堆散乱在地上的大钱,必须用一根绳子才能把它贯穿起来,这根绳子就是马克思主义理论。”此外,还应当加一个最大的更重要的W,即Why,就是研究历史一定要不仅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只有对于历史事件、历史现象做出解释,说明它为什么如此,讲出一些带有规律性的东西,说出个道理,解答了为什么,才能算真正抓住了历史”。先生是这样讲,这样教学生,而他也是这样做研究工作的。

1981年初,我和同学邓文宽将合写的论文《敦煌写本王梵志诗校证》请周先生审改,因初涉“敦煌学”,我们在论文中时将“文书”“写卷”“卷子”几词混用,周先生在论文上批:“不能将‘文书’与‘写卷’混用,‘文书’一词英文作Document,指公文、文件、证明等具有法律效力之文件,敦煌写本中指契约、官府文书等;‘写本’或‘写卷’一词英文作Manuscript,指文稿、手写原稿,敦煌文献中的大部分可称作‘写本’,但要注意敦煌中的印本(Printed),与‘写本’不同,写文章时要注意用词,以免闹出笑话。”文宽与我对先生的教诲铭记在心,至今在做敦煌文献研究时仍小心翼翼,未出大错,皆得先生之赐。反观今日中国敦煌学界,这几个词的混用仍是司空见惯的事,足见先生治学之谨严及对门生弟子的负责。

佛家讲“因缘”,中国老百姓讲“缘分,我自信不是唯心主义者,但我相信“机缘”。1984年,“机缘”光顾了我,经宁可、沙知先生及邓文宽学长的推荐,我受命协助一良师整理、录校敦煌本书仪的工作,十几年来,得以亲聆教诲,享受了一般的博士生或博士后都难以享受的十几年的连续指导,直至先师辞世。可以说,我在敦煌本书仪研究上的每一点成果都有一良师的心血,将我引领入神圣学术殿堂的是恩师周一良先生。

1984年春天,我到燕东园去谒见一良师,请教如何动手整理敦煌本书仪,如何开始这一专题,在动手过程中注意些什么等问题。先生说,敦煌本书仪的研究,前人工作做得不多,称得上研究的,以那波利贞《〈元和新定书仪〉与杜有晋编〈吉凶书仪〉》及山田英雄《关于书仪》为代表,但他们的研究不够深入。我们的研究,首先要从全面搜集资料入手,尽可能将书仪写本从大量敦煌写本中挑选出来,然后分类归纳整理,绝对不要为整理而整理。在整理的过程中,要首先进行个案性研究,对每一种、每一类都要深入研究,还其本来面貌,理清其源流。在此基础上,进行综合性的归纳、分析,找出一些带有规律性的东西,找出一些对历史有影响的问题。他还嘱我要沉下心来,过细地做整理工作,这是研究的出发点和基础。

在一良师的指导下,我经过两个多月在北京图书馆善本部显微阅读机下逐件阅读全部敦煌胶卷,挑出书仪部分,洗成照片后开始抄写录校、拼接缀合、定名分类、考镜流变,将搜集到的一百余件敦煌写本按三种类型四十几种编成两部分书稿。做完之后,将照片和书稿抱到燕东园24号,请先生阅改。先师将所有原稿一一阅过,从释文、题解到校语,一字一句读过,写出了具体到某字应用某、宏观到总体如何把握的无数批注,我遵嘱将稿件改定,请人誊清后,将第一部《敦煌写本书仪研究》送交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在这之前,我与先生商量,师生二人共同署名,先生严肃地说:“这是你的劳动成果,理应由你自己署名。”我不死心,仍然坚持,先生说:“你可以用自己的实力打天下了,不用再借我的名字。”我哑口无言,只好说:“您看怎么办呢?”先生说:“序由我来写。”此书刊出后获1994年北京市哲学社会科学著作一等奖,并且名列戴逸先生《乾隆帝及其时代》之后和罗荣渠先生《现代化新论》之前,我实在是愧不敢当。当我将此讯息告诉先生时,先生平静地说:“你十年的努力,得到学术界的承认,这是好事,剩余部分一定要做好。”这时,我才体会到先生奖掖后学的良苦用心。

先师的为人和脾气的和善学界有口皆碑,但我也受到过先生的严厉批评。1992年,我负责编《周一良先生八十生日纪念论文集》,草成几百字的“后记”。时先生适不在京,我跑到香山饭店请编委会的长者周绍良师和田余庆师过目,他们提出改动一两处,我照办了;又去燕东园拿给师母邓先生看过,师母说:“你还得让你老师看看。”我自作主张将“后记”交给了出版社,先生返京后,我拿着复印件去给先生看,先生当即指出了几处用词不当,尤其是“入大学后师从中外著名学者”一句中“师从”一词,先生说:“师就是师,从就是从,师从不能在这里连用。”我辩解道:“连有的辞书都这样用。”先生显得很不高兴,但没有发作,只是说:“反正我不会这样用。”我仍然辩解:“稿件已交到出版社,不好再动了。”先生说:“将师从改为师事,替换一字总可以吧?”当然,在看校样时我老老实实地将“从”换成了“事”,这也是我真惹得先生不高兴的唯一一次,也是对我治学震动最大的一次,永远不会忘怀。当时在座的还有历史系梁志明老师可以为证。

有人会认为我用了这么多篇幅谈受教于先生之事是否妥当,我只是想从一名弟子的“个案”说明先师是如何教导指引学生成长的。读者若有兴趣,可参看钱文忠学长《“毕竟是书生”:纪念周一良先生》(《文汇读书周报》2001年11月10日5版),也是弟子受先生教诲的一例“个案”。

“一滴水可以照见太阳”,从一两例“个案”当中,我们不是可以看到大师的胸怀和境界吗?

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这里的道应该理解为为人之道、治学之道,业自不必说,惑也应该理解为为人之惑、治学之惑。俗语云“言传身教”,在某些方面,应该说身教是重于言传的。一良师对于师友的诚挚感情体现在他的言论和著述之中,以下仅举数例。

陈寅恪先生与胡适之先生均是一良师所敬佩的国学大师。他们对一良师的为人、治学均有巨大的影响,而一良师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听从召唤”,又参与了批判他最敬仰的两位大师,在晚年的著述中他又批判了自己。

胡适之先生是“中国近代文化史上的一座丰碑”,适之先生在新文化运动中的作用,在中国人文社会科学中引入西洋的理论和方法,在组织和培养中国人文社科队伍上,在整理“国故”上……,可以说,近现代文化史上,胡适之先生的作用是无人可以替代的。1990年,一良师写成《追忆胡适之先生》,深情地述及和适之先生的因缘,丝毫没有回避五十年代所参与的对胡先生“批判”的事实,但有些问题的认识还比较模糊。2001年8月,即先师去世两个多月前编定《郊叟曝言》后,在口授的“前言”中,对胡适之先生“大钱和女孩子”的比喻做了重新解说,对当年“批判”胡先生做了深刻的自我解剖。“前言”还将1945年7月21日写给胡先生的信(请胡先生给新出生的二儿子启博取名)影印刊出,之后说明“我的习惯是请我父亲为孩子取名,以示对老人的尊重。胡先生与我父亲同年,这时显然是以同乡长辈来对待他,所以有此请求”。最后说:“当时我对于胡先生确实是尊敬和爱戴的。我现在年近九十,不可能再跨过海峡到胡先生墓前顶礼膜拜,去赔礼道歉了,愿以此小文表达自己诚恳的请罪的心情。”行文至此,凡稍有常识的人都能理解那“批判的年代”,先师自责如此,我辈夫复何言。

一良师与寅恪先生的关系更是海内外学术界所熟知。一良师曾祖周馥与寅恪先生祖父陈宝箴同为清末的封疆大吏;一良师祖父周学海为1892年进士,散原老人则为1886年进士;弢翁与寅恪先生之兄陈师曾、弟陈方恪是交往甚多的朋友,所以,一良师自云在寅恪先生面前称“丈”,而不敢以“弟子”自居,实则应称其为寅恪先生的“子弟”才更加恰当。非但家世相近,师徒二人都未受过现代的中小学教育而有深厚的家学渊源,都到海外受到过长期现代学术的训练,都掌握有多种外国语的学术利器,都是天资聪颖而十分勤奋的学者……他们内心深处,跳动的都是“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书生之心,无怪乎有的海外学者说,“周一良是最有希望继承陈寅恪先生衣钵的”。

“文革”结束之后,痛定思痛,认识陈寅恪先生成为学术界的热门话题,历久不衰。一良师从《我的〈我的前半生〉》《毕竟是书生》开始追忆与陈寅恪先生的学术因缘,认识陈先生。从1989年开始,广州中山大学召开三次纪念陈寅恪先生的学术讨论会,一良师都有主题发言,每次的发言,都将我们对陈先生的认识,同时也是对周一良先生的认识往前推进了一步。1989年,一良师讲到陈寅恪先生何以取得辉煌的学术成就时说:“我想,非凡的天资,其中包括敏锐的观察力与惊人的记忆力,是头一条。与天资并起作用的,是陈先生古今中外,博极群书。第三条是良好的训练,其中包括清代朴学的基础,古典诗文的修养,西方历史语言研究方法的训练,各种语言文字的掌握。最后但决非最不重要的一条,是勤奋刻苦。解放前卓然成一家的历史学大师中,完全地而不是部分地,充分地而不是稍稍地具备这四方面条件者,恐怕不多。”这种解说,一般不会有疑义,我想说的是,一良师不也正好具备了这四条吗?没有亲身体会是难以概括陈寅恪先生取得学术成就的原因的。

1995年,一良师在《我所了解的陈寅恪先生》为题的发言中说:“我认识、了解的陈寅恪先生,是否可以用这样十二个字来概括:儒生思想、诗人气质、史家学术。”短短的十二个字,充分、恰当地概括了陈寅恪先生。二十一世纪初,三联出版社重新出版陈寅恪先生文集,在每本书的半护封上均印有这十二个字,可见这个概括得到了学术界的公认。

1999年11月,中山大学召开第三次纪念陈寅恪先生的学术讨论会,一良师这时只能坐在轮椅上口授文章,由弟子们加以记录整理了。但一良师仍然寄来了发言,在开幕式上由胡守为教授代为宣读。在发言中,一良师说:“我的发言是‘向陈先生请罪’,也是向大会交待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本来在第一次会议或者第二次会议上早应该讲过了,但是我确实是忘记了,不是文过饰非,隐藏罪证。最近我写别的文章,翻起我旧的笔记本,发现有一个批判发言稿,而这个批判发言稿就是批判陈寅恪史学的稿子,这才想起来这件事,一定要在这次会议上及时把这个问题做个交待,不然的话,我的罪责就更重了。”这个批判发言稿产生于举国大跃进的1958年,是北大历史系师生“大批判”会上的发言,《光明日报·史学副刊》刊出的发言中没有登一良师的发言,此事就不被人们所知。一良师在1999年大会发言中详细述及批判稿的内容之后说:“我自己呢,违背了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这种标准,或多或少这里或那里做了些曲学阿世的工作。比如说,我常常应报纸的请求,写一些中国与某国人民友好的文章,这些文章里面,只提友好,不提不友好的方面。但是我认为这只是常识,不是学术研究,也不能算完全违背事实,所以它不能算是曲学。至于写柳宗元封建论和诸葛亮法家思想等等,这些文章那就完全是曲其所学,阿谀世道了。而我当时还很自豪,以为用自己所学的古典文献为当前的无产阶级政治服了务。完全违背了陈先生要在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指导之下来做研究的教导,是完全应该接受破门之罚的。”

在大会发言的最后,他在谈及《魏晋南北朝史札记》时说:“(写这本书)自信没有违背陈先生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教导。以后又陆续写过一些文章,我自信这些文章也还是本着同样的精神,没有曲学阿世,是未负如来的。我相信我这个迷途知返的弟子,将来一旦见陈先生于地下,陈先生一定不会再以破门之罚来待我,而是像从前一样,进行和谐温馨的谈话,就如同在清华新西院、纽约布鲁克林26号码头轮船上、清华新南院和岭南大学东南区1号楼上那样的和谐和温馨。”这时的会场鸦雀无声,听者无不为之动容,我周围的不少朋友已经是满眶热泪,有的人泪已经流在了面颊上,许久,爆发出长时间的热烈掌声。是的,一良师已经和寅恪先生沟通,现在他们正在进行着“和谐和温馨”的谈话。

我们可以从《周一良集》及《郊叟曝言》中读到一良师对洪煨莲、邓文如、郑毅生诸先生的深情回忆,也可品味他对哈佛三杰(任华、吴于廑、杨联陞)、冯秉铨、丁则良、谭其骧等挚友的深切怀念。人们可以对先生的一些被政治卷入后所写文字持有看法(这里仅指那些良知未泯的同道,不含以阿谀为生者),但我敢负责任地说:“他没有一个私敌。”(借用伟人恩格斯的话)

结束语

—良师的学术成绩是国内外所公认的。之所以能取得这些成绩,是因为他具备了《纪念陈寅恪先生》一文中所阐述的陈先生所具备的四个方面的条件。先师常说:“事业的成功,99%靠努力,1%靠灵感。我自己的灵感不多,但努力不少。”这的确是一良先生的真实写照,他的刻苦和勤奋也是外人难以想象的。1939年入哈佛后从柯拉克教授(Walter Clark)学习梵文,一良先生虽通日语、英语并学过法语,但对像梵文那样在“性”“数”“格”和“时”等方面都变化多端的文字却从未接触过。梵文班另外两个研究生都有一定基础,先生显处劣势。他心想机会难得,当初唐朝玄奘和尚都学通了梵语,我不能不咬牙。第一学期结束,得了A等。柯拉克教授向一良先生的同学问起周的情况,说周“必然是拼了命”。而先生一直从柯拉克教授读梵文到1946年回国。从这一事例可以看出,虽然先师有较好的客观条件,但成为学贯中西的著名历史学家则主要得益于他的勤奋,这应当是平心之论。

一良师说自己的历史研究是用“笨”办法,从基本的原始材料入手,网罗殆尽,进而尽力将有代表性的权威著述一一读过,然后才是运用各种方法、手段搞清问题。一良先生所用方法有:文字音韵训诂的方法,多种材料互相参证法,语言比较法,文化心理特征的研究方法,统计的方法和考订源流的方法等。先生不仅受到乾嘉学派的深刻影响,具有良好的国学根柢,而且接受了西方史学理论及方法的系统训练,并且掌握了多种语言作为工具,在新中国成立后又学习了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故而写起文章来既扎扎实实,又能高屋建瓴,驾驭材料得心应手,中外比较左右逢源。广博的知识、深厚的基础及成熟的理论修养养成了深刻的洞察力。在看似平易之中发他人之未发,在一般现象之中升华出历史的结论,既能鲜明地保持和发扬中国民族文化传统,又能吸收西方文化精华,进而上升到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高度,这使他的许多著作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

先师自言:“我这个人由于青少年时的教养,受孔孟之道的影响还是比较深的。我总觉得,他们的许多话指出了人之所以为人,人之所以区别于禽兽,因而包含一些起码的做人的道理。即使社会发展阶段不同,人们的价值观因社会变化而有异,孔孟的某些教导仍然照旧有其意义与作用。我最所服膺的,是孔子所自称的‘吾道一以贯之’亦即曾参所释:‘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朱熹注更明确:‘尽己之谓忠,推己之谓恕。’在人际关系上,我曾自诩有知人之明,更有自知之明。我想这是我群众关系较好的原因,实际也是忠恕之道的推衍。忠与恕的信念之外,四十年来,我逐渐树立了另外两个观点:唯物的与辩证的。我深深感到,有这四条信念‘垫底儿’,处顺境时不至于忘乎所以,处逆境时也没有疾首痛心。”这确是夫子为人、为学之道。

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有知人论事一说,所取标准为“道德、文章”,文章有白纸黑字在,学界自有公论;就一良师“道德”而言,遍观国内学人,向胡适之先生请罪,将未刊文章公之于众,向陈寅恪先生请罪,这样地将自己之过,自曝于天下,又有几人?如果说,这还不能称其为“日月之蚀”的话,则什么是“君子”则吾不知矣!

古代学人有为其师做“私谥”者,时代不同了,此法自然须有变通。一良师概括其师陈寅恪先生为“儒生思想、诗人气质、史家学术”,颇得学界推许,我作为不成器的弟子,拟将中间四字略做调换,以概括一良师的一生,即“儒生思想、书生本质、史家学术”,不知先师在天之灵应允否?

2002年元月10日初稿

后记

2001年10月23日早晨,先师周一良先生走过了八十八年的人生历程,在睡眠中平静地去世,这或许是一种圆满吧!但我只觉得先生太累了,他是休息了。次日晚,先生哲嗣启乾先生打电话给我,说《燕京学报》要刊载一篇介绍先师学术生涯及成就的文章,他们兄弟三人商议之后希望我来写,我略作犹豫便答应了。

平心而论,以我的学术水平及写作能力,很难全面、准确、恰当地介绍和评价这样一位蜚声海内外的学术大师,但是,有几点理由,使我鼓起勇气来做这个尝试。第一,约一年半之前,先师以《燕京学报》主编之一的身份向我约稿,我答应了,迄今仍未兑现,虽然今天用这种令人心碎的形式完成,也许会得到先师的谅解;第二,我曾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以来写过几篇介绍先师学术的文字,先生均曾过目,却未有什么批评,想来是同意那种写法和评价的;第三,我念研究生时即听过先师的课,也向先生请益过,特别是自1984年起从先师治敦煌学,一直到先师去世前,十几年来,先生耳提面命、谆谆教诲,师生之间了无隔阂。是一良先生引领我得窥治学之门径,步入学术殿堂。先师的品德和为人,耳闻目见,尤其是晚年的一些想法,更是略有所窥。因此,把个人认识的周一良先生的道德、文章写出来,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这是必须写的理由。

实际做起来却十分困难。一提起笔,先生的音容笑貌即浮现在眼前,想起先生的坎坷与“世路艰难”,又不知从何处着手,这样,一直到先师辞世两个月之后心绪稍为平静方才动笔,时断时续,二十余日方才成文,此时的心境可以说五味俱全,当写完最后一句时已是眼中充满了泪水。谨以此文作为对先师的回忆与纪念。

(编者按:此文原刊《燕京学报》新第十三期,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79~204页。感谢赵先生授权在我刊刊发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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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山县学官先师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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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师(外三首)
亮丽的敦煌
绝世敦煌
良师·阶梯·加油站
良师高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