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偶然与荒诞
——论《尘埃落定》的历史书写

2018-02-25 17:40
关键词:尘埃落定土司小说

王 俊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西安 710119)

阿来出生成长于远离中原且多民族杂居的马尔康县,自小受到多种文化、宗教和习俗的影响,对待事物的看法不同于传统的价值规范和理性原则,有着与主流话语相异的思维模式。在他成长与写作的过程中,又恰逢世界文学在20世纪80年代再次广泛传入中国,现代主义文学与后现代主义文学也深深影响了他,使其拥有了更加广阔的视野。阿来曾说:“如果真的承认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小说,那么也就应该承认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作家。”[1]因此,在《尘埃落定》中他用一种极具个人色彩的历史叙写方式,描绘着藏族土司另类的历史,试图以此来消解传统宏大的历史叙述,完成对历史的独特思考。

一、从宏大到小写,历史的民间化

历史被人们习惯性地视作过去发生的事情,然而事实上,历史须得进入文本才有可能为人们所接近。一般而言,历史变为文本总会以一元化、整体化的模样出现。但这种正史文本修饰掩盖了历史的本质,会使历史失去本身所具有的丰富性和多样性。

中国的文化传统一向认为“历史”这一名词是严肃的,其作用就是书善恶、示成败。这种思想的引导使中国历史小说整体上呈现出一种宏大叙事的特色,历史文学作品中总是注重描写家国大事而忽略民风民俗的书写,其首选题材是战争史与社会建设史,中心人物是崇高的英雄且常以多卷本构建宏大的艺术结构。但这种宏大叙事的弊端不可忽视,单一化与概念化的题材和人物,使其艺术价值与历史价值大大降低。阿来却对其笔下的历史真实持怀疑态度,认为文字具有虚构性且历史文学作品不可避免地会受到政治权力的干扰,因此阿来认为历史的真理性需要多元化的文本来共同传递,他追求着一种全新的表达方式,试图对传统历史小说的宏大叙事进行拆解和颠覆。他逃避、超脱、抵触着其时占统治地位的社会组织形式和政治符码的支配,也试图破坏既定的规则、规律和原则,同时努力淡化正史中必不可少的宏大战争场面以及广受尊崇的英雄领袖等因素,将注意力投向历史长河中那些细小的砂砾,把从前历史小说家们识而不察的历史细部进行深入地开掘并发出自己独特的声音。他曾说道:“民间文学中有许多质朴、直接、大气的东西,有‘真气’存在。”[2]故而他重点描绘历史中日常化、边缘化的事件,更偏爱表现历史中的逸闻轶事、偶然事件、特异事物等部分,用这些细小的事件阻断宏大历史的一元化和整体化,试图展现出曾经被宏大历史叙事遮蔽的历史真实。因此其作品呈现出对政治话语控制下的单线宏大正史的疏离和对复数小写历史的趋近,也显示出非常强的民间立场和民间色彩。

《尘埃落定》叙述了中国1949年前藏区土司制度覆亡前一个土司家族没落的历史过程,但阿来却超出了传统历史小说框架,使其变成了一部民间的历史。首先,《尘埃落定》淡化了传统历史小说中的主流政治倾向,而是选择了神秘的异域家族史这种特殊的历史题材,利用独特的笔法进行切割拼接,又以土司家族部落的兴衰作为框架,讲述了民间人物的悲欢离合。故事发生的时间段是中华民国时期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期,但在其叙述中却看不到对这段主流历史的正面描写,大历史总是出现在小人物的话语中或是书信中,一笔带过。小说世界仿佛被缩小至一个小小的土司辖区内,外界的家国大事不过是白色汉人、红色汉人之间斗争,与这片土地远远隔离。百姓们不知何为政府,不知外界发生的家国大事,土司就是他们的最高信仰。甚至于在解放军将其主子带走还他们自由时放声大哭,完全不同于传统历史小说中民众被解放后的感恩姿态,表现出新历史小说淡化主流政治的倾向。与此同时,作品中出现的事件都是民间化的,其中还穿插进当权者的逸闻轶事和小人物的生活描写,追寻被忽略的历史碎片和边缘人物纷繁复杂的内心世界,拆解了一元整体的宏大历史叙述。

其次,作品中对战争的叙写,颠覆了传统历史小说中偏好描写宏大战争场面的特点。在叙述大型战争时,作者很少进行正面描写,战争的进展一般出现在主人公叔叔的信件与周围人的言语中:傻子通过叔叔寄给他的信件得知抗日战争已到了最后关头,又通过周围人的口传得知抗日战争的胜利与解放战争的打响。在叙述主人公周围发生的小型战争时,作者也淡化了传统叙写战争的庄严肃穆:麦其家族与汪波土司之间为罂粟种子开战,严肃的战争却伴随着神巫与喇嘛们的做法,最终以冰雹化为雨水降落这种离奇的方式获得胜利,事后傻子还为其起了一个浪漫的名称——“罂粟花战争”;红色汉人与各个土司官寨开战时,读者只能从傻子耳中的枪炮声判断战况,最终作者还以傻子主观化的感受结束了战争的描写。

最后,小说中的官方人物的塑造也与传统历史小说有很大不同。土司是当地的最高统治人物,传统历史小说一般只会选取其性格之光辉面加以描写,但在《尘埃落定》中,土司们也不过是普通人甚至比普通人更加低劣。在他的笔下,土司们无所事事,好吃懒做。他们会做出错误的决定,使自己的百姓饿死街头;会贪生怕死,使自己低下头颅失去尊严;会放纵欲望,使自己感染梅毒最终毁灭。黄特派员是国民政府的代表,却也与传统权力者不同,好色,吸食大烟,最终丧失立场,成为傻子的师爷,其政府官员的正史形象被彻底消解。新历史小说向读者展示了权势人物的另一面,广受尊崇的英雄领袖再也不是历史小说的重要内核。

二、从客观到主观,历史的偶然化

历史小说的事实上首先需要遵循的是话语的逻辑,而并非历史的逻辑。小说家撰写历史,是在众多相互冲突的阐释话语中做出选择,这就让其有了更多话语的特权,故而历史小说作者们常常在话语的掩盖下活跃于历史的叙述之中。在叙述历史时,作者对于自己手中的材料和由此提出的问题都受到主观的支配,总会表现出自己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对历史进行判断。历史叙述不是接近与认同,而是一种历史的主体性的建立。传统历史小说表现出个人在宏大历史面前的渺小,作者让历史以自己的轨迹运行,对历史顺应甚至服从。故而传统历史小说多采用第三人称全知全能视角,叙述者隐于幕后,总是高高在上地把握全局、知晓一切,这使得读者感受到客观话语的权威性,仿佛叙述者笔下的历史上是全然真实的,其论述观点也是纯粹客观的。

克罗齐曾提出“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著名命题,胡塞尔主张“我的意识并非只是世界的被动记录,它积极地构造世界或‘意指’世界。”[3]由此可以推论:历史小说的叙事总会暗含了作家在历史领域中的意识形态。所以阿来认为,历史是丰富多样且具有主观性的,同样一段现实或者一种空间有变为多种故事的可能。历史中常常会出现一种简单的进步决定论,这是他所不认可的历史观念。故而他积极地介入历史,按照个人需要对史料进行选编、阐释和重塑。历史在他笔下被重新选择、拆解和组合,传统历史书写视角被解构。他通过话语的特权,掌控操纵历史的叙述,改变了传统历史小说的客观疏离姿态,以主观化的言语把历史小说变得更加感性,抒发出自己的不同观点,给客观历史以自己独特的解释,以此挑战传统历史小说的客观性和权威性,让读者在阅读中感受到与传统叙述不同的、更加多样化的历史。

在《尘埃落定》中,他使用第一视角,试图将自身融入作品,化为书中人物,作为故事的叙述者直接参与剧情,与书中人物对话,在其中融入许多自身的思考,呈现出一种极具个人色彩的历史书写方式,表达出自身对于藏族土司历史的独特解读,使这部小说完成了个人对历史的阐释。传统历史小说的模式因此被推翻,历史成为其自由发挥的空间。

小说通过一个傻子的视角展示了发生在四川阿坝藏区的嘉绒部族末代土司时期的一段历史波澜。与传统历史小说全知全能的客观叙述角度不同,这种个人旁观的角度充斥着非理性的色彩,表现出极强的主观性特点。书中的傻子主角或许可以被视为作者的化身,作者将自己的思想塑造成这段历史中一个鲜活的存在,就生活在土司家族之中,切实经历并以自己的独特角度陈述着这段远去的历史。他似傻非傻,时而做出一些与常人不同的举动,但这些特殊的行为却无意间创造历史,推动着历史的发展;时而讲出别人无法理解的话语,但这些寓言化的话语却透出洞明世事的智慧,正确预见了历史的发展轨迹。他看似被动地顺着历史大潮流前进,但却其实有着自己对历史的独特认识与态度。作者正是利用这样一个角色与其身边发生的各色事件,编织出一个充满个体化色彩的小历史。

与此同时,这样的叙述者与叙述角度也使历史失去了在传统历史小说表现出的绝对性。第一人称叙述还原了传统客观叙述中被有意过滤掉的部分,似傻非傻的主人公更能触碰到传统客观叙述中被掩藏的历史的真实,这也就使得历史的表现更加无常。作为过去的生活,历史是诸多偶然的组合,曾经在人们眼中井然有序的历史实际上也是随意的且不可预测的。纵观全书,可以发现许多偶然化的事件。作为一个众人眼中的傻子,“我”却时不时地展示出大智慧。当汪波土司派来偷罂粟种子的手下被下令砍头时,只有“我”发现了其死前的笑容蕴含深意,而其后从偷盗者的颅骨中发现的被偷走的罂粟种子证明了“我”之前的怀疑;在众多土司都种下了罂粟的情况下,“我”的父亲问两个儿子下一年该种罂粟或是粮食时,“我”那被大家认为是聪明人的哥哥说种罂粟,“我”却说种粮食,而后来发生的粮荒则又证明了“我”选择的正确。借此次粮荒,“我”又在边境做起了生意,建立了贸易市场,收获了大量财富,也得到了美丽的塔娜,“我”的父亲开始考虑我做继承人。“我”在众人的期待中回到官寨,与早就被割去舌头的书记官谈话,书记官突然重获说话的能力,济嘎活佛说这是“我”带来的奇迹,此时“我”众望所归,土司的位置触手可及。可我却没有抓住引导人群的机会,错失良机。可在这之后,正当大家都认为“我”不可能再成为麦其土司时,“我”的哥哥被复仇者杀死,唯一的继承权又落到了“我”身上。但很快战争降临在这片土地,土司制度最终被取消,“我”终究也没能成为土司,而是被复仇者杀死了。历史的不确定性在这些事件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它们告诉读者,一切历史事件都不是绝对的,一切历史过程中都充满了偶然性。

三、从真实到虚构,历史的荒诞化

历史小说作家在写作时,通常会将真实的史料与自身的理解糅合,对素材进行整理与翻新。这就使得其作品具有真实与虚构的对立两面。传统历史小说注重作品的目的性与功效性,也因此规定小说必须突出严肃与真实两点,而后现代历史学家则对历史的真实性与客观性存疑。海登·怀特认为历史是一种虚构的叙事话语,历史小说作家对历史的叙述描写只是其自身对它的模仿,其真实性值得商榷。传统历史小说作家极力想要还原的历史真实,最终只是掺杂了作者自己历史观念的人工文本。所以,真实的历史并非能如传统历史小说作家笔下那样真实且合乎目的。阿来认同此种观点,在谈到历史时他说道,人们已经很难呈现出那些已经消亡东西的真实完整的面貌了,这就使他在小说中不再一味追求复现真实的历史,而是选择用自己的方式呈现出历史的另一种面貌——“一种隐约而又生机勃勃、含义丰富的面貌”。

对此,他也做出了自己独特的尝试。此前文学界曾盛行“十七年”历史小说,其作者均阅读了大量的历史文献,像柳青一般深入所要叙述的历史情境中进行实际考察的也大有人在,所以其笔下的历史场景显得逼真传神。但阿来认为这样的历史小说所再现的只是历史的必然与理性的一面,却不是历史的全貌,它必然不是完整真实的历史。他试图颠覆传统历史小说作家的做法,不再力求复现历史原貌,而是制造出许多虚构的情节,这些情节往往具有神秘性与荒诞性,试图传递给读者一个信息:传统历史小说并非完全可靠,严肃的历史事件与崇高的人物或许也具有虚假性,而历史本身就如文本中虚构的情节一般神秘且荒诞。因此他在作品中将现实社会转化为一个充满幻象和现象的世界,为现实穿上光怪陆离的魔幻外衣,接着在其中表现出艺术的真理,使读者在新奇的阅读感受之外感受到历史的别样面貌并更新认知中传统的历史建构。他笔下的历史是独特的历史,处处透出藏民族原始文化的色彩,充满一种奇幻感与荒诞感。在这样的历史中,一切按主流眼光或理性逻辑看来不可能发生的事都变为可能。

《尘埃落定》虽是一部书写藏区土司家族兴衰的历史小说,但其中出现的人物与事件却是作者想象虚构出来的,虽然也参考了真实史料,但作者在叙述故事时对故事发生的时间与背景进行模糊化处理,小说中出现的人物情节也皆不可考,在这样的历史故事中,作者利用大众知之甚少的异域环境与似傻非傻的叙述者打破了现实与虚幻之间的壁垒,呈现出一个个人经验与个人想象交织的虚构世界,而历史恰恰就掩藏在这虚构的世界之中。他笔下的历史是独特的历史,处处透出藏民族原始文化的色彩,展示出民间的原初状态,充满一种奇幻色彩。在这样的历史中,一切按主流眼光或理性逻辑看来不可能发生的事都变为可能。对此,阿来也曾经坦率地承认:“虚构是一种游戏,巧妙和谐的文字也是一种游戏。如果我们愿意承认这一点的话,严肃的小说里也有一个巨大的游戏空间。”[4]而他就利用这巨大的游戏空间,使读者通过全新的视点触摸到藏在虚构之后的历史真相,感受历史荒诞的一面。

纵观全书,读者可以发现多处作者为了展现这个虚构世界的荒诞所做出的努力。他在作品中穿插了想象、预言、神话传说、超出现实情境的奇异现象与神秘的灵魂存在,将传统历史的壁垒打破,使其笔下的世界虚虚实实,真假难辨。写想象,作者赋予傻子透视一般的目光,让他可以通过想象在官寨内看到父亲与央宗在罂粟花田里偷情的过程,在自己的房内看到了其大哥被杀的详细过程。写预言,作者通过主人公之口预测土司的未来,然后说是通过神灵附身,才能使傻子讲出对未来的预言,“这种神灵是预言之神。”[5]写神话传说,主人公将其世界起源归结于一个神人的口令,从他的“哈”中产生了虚空、水、火和尘埃,世界也因此而运转;写超出现实情境的奇异现象,作者让麦其土司与汪波土司之间的“罂粟花战争”伴随着神巫和喇嘛的做法。汪波土司让神巫施法降落冰雹摧毁麦其家的罂粟,而麦其土司则派门巴喇嘛带领巫师进行反击。天气随双方的施法过程不断产生变化,最终门巴喇嘛与巫师使冰雹变为雨水降落,又二次做法降冰雹在汪波土司的领地上,使其损失惨重,麦其土司获得了最终胜利。写神秘的灵魂存在,作者让受刑的死者灵魂不灭,寄托在他死前穿着的紫衣之上,等待时机向麦其家族复仇。傻子穿上这件衣服后总会拥有勇气与洞察力,而当它被复仇者多吉罗布穿上,复仇者的仇恨加倍,也拥有了复仇的勇气,原本胆怯犹豫的多吉罗布被神秘的灵魂力量推动,终于顺利杀死了未来的土司——麦其家大少爷。这些都与传统历史小说真实客观的叙述方式全然不同,作者或许是想借此来告诉读者,真实的历史或许与我们想象的大相径庭,荒诞才是历史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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