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方方小说中的悲剧类型
——悲剧冲突视域下的方方小说研究

2018-02-25 17:40王雨柔
关键词:苏子方方悲剧

王雨柔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南京 210000)

张哲俊认为“不管出现怎样的现象,悲喜剧始终都是要解决最基本的冲突,而悲剧则不能解决基本冲突,这是悲剧与悲喜剧的重要分水岭”[1],这句话明确了悲喜剧的界限,同时表达了悲剧冲突的重要性,本文以方方小说为研究对象,将方方小说中悲剧类型进行分门别类。首先是个体与社会的冲突所引发的社会悲剧,个体是社会的组成部分,人无法脱离社会而存在,方方笔下的社会悲剧描写了人受到来自社会各方的“无物之阵”的挤压最终陷入生命困境。性格悲剧则是个体内部的冲突,按照弗洛伊德将人格划分为“自我、本我、超我”的划分,人物在各种权力欲望以及人格尊严的对抗之中陷入焦虑,在道德与欲望、理性与情感的挣扎中迷失自我。命运悲剧在于揭示人的力量的渺小和命运的不可违抗,人物的挣扎总能够引发触动人心的悲剧力量。方方的悲剧“把握了历史与人文的双重张力”,[2]不仅客观展现了时代的变革,表达了对现存秩序的怀疑和不满,对现存价值观念和伦理标准的反叛,同时关心现代人的心灵冲突和精神性困境,关怀人们遇到的心灵冲突,探索人在现代社会的救赎。

一、社会悲剧

(一)政治压抑下的创伤

杰姆逊认为“一切事物都是社会的和历史的,事实上,一切事物‘说到底’都是政治的”。[3]方方的文本客观展现了知识分子在政治压抑下的精神创伤,反思极权政治在社会层面和思想层面对个体的挤压和打击。林贤治认为“组织生活与群众斗争把个人抛向波浪掀天的大海,使之深感孤立无援”[4],人在政治年代与社会的冲突集中表现在自我与他人和集体的冲突,在谈政治色变的时代,“他人即地狱”,在如此困境之下,个体该如何生存?

政治运动给人带来了无以复加的疼痛,而其复杂性则在于极权政治下的“无物之阵”,让人在潜移默化之中失去了反抗和批判的意识。在《惟妙惟肖的爱情》中惟肖质问其父禾呈:“不晓得你们怎么可以蠢到那种地步。凭什么让人搜家?凭什么让人打耳光?凭什么没事天天写检查?”面对惟肖脱口而出的质问,禾呈目瞪口呆,他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才是。政治运动的深入对人的规训已经使人丧失基本的思考,人被时代氛围而轻易同化,这就是政治的强大。

方方的长篇小说《乌泥湖年谱》以编年体的形式描述了一群意气风发的水利专家历经磨难最终走向精神毁灭的悲剧。不同于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的直面“文革”,方方以1957年“反右”至1966年剖开历史的横截面,以白描的手法展现人与人之间的冷漠与疏离。在1957年,乌泥湖地区进行的“学习改造”,因为多出一个“学习”名额,曾经的同事之间相互揭短,甚至不惜栽赃陷害。开批判大会时,提出各种“子虚乌有”的意见,落井下石。进行游街等批判运动时,群情激奋,将胸中的恶气发泄在被批判者身上。正如丁子恒所说,运动中的“每一个人都不是人了,无论是被游街的还是领着游街的。”[5]人与人之间的激烈冲突发发展为悲剧,年轻有为的苏非聪因为心直口快被撤职,冲突带来的后果甚至连带亲人:林嘉禾的“右派”问题使他的儿子林问天只能在锅炉房劳动,被诬陷失职以后一蹶不振;皇甫浩因父亲皇甫白沙的“问题”只得到偏僻山区插队,在插队劳动的时候被牛踢伤,因救治不当而死。“只有漫长的苦难才能改变人的本性。”[6]无孔不入的政治运动消弭着丁子恒的心智,频繁的冲突使丁子恒逐渐变得萎靡不振,极权统治下人人自危,一向正义凛然的丁子恒迫于局势被迫发言,直接导致对同事的批判升级,然而为了年幼的孩子和柔弱的妻子,丁子恒不得不继续如此。十年来,丁子恒小心翼翼、谨慎少言,内心受尽煎熬,还是被组织批评为“白专典型”。个体的反抗和挣扎难以改变时代的波澜,只能走向自我毁灭的悲剧。而这仅仅一个开端,看似风平浪静的背后预示丁子恒将陷入一种无望的深渊。在对人物命运的表达中,方方在试图解释讲述历史的真相。

(二)伦理观念的束缚

随着中国社会的转型,文明的风气亦吹向落后的偏僻乡村,然而旧有的“三纲五常”依然挤压着女性的生存空间。在新时代与旧道德的碰撞之中,女性首当其冲地成为这场较量的受害者。《奔跑的火光》中的英芝在欲望的诱惑下失身,为了避免被邻里街坊指指点点,英芝嫁给游手好闲的丈夫,婚后来自社会、亲人的压力,将英芝一步步逼进杀夫的绝境。英芝的成长空间虽然是现代乡村,然而封建伦理观的氛围依然浓厚,传统的夫权思想根深蒂固。在这种伦理观念深植的乡村,英芝与周围的环境爆发了激烈的冲突,集中体现在与公婆、丈夫的冲突。英芝的公婆是封建伦理观的有力践行人,他们在英芝嫁入之初就认定英芝不是个“好货”,将英芝作为传宗接代的工具和侍奉自己与儿子的奴隶,漠视英芝的个人合理需求和欲望。他们用封建伦理作为道德上的武器,约束英芝的行为,教唆儿子打骂英芝。丈夫贵清借封建伦理来掩饰自己的无能与懒惰,他依赖于英芝的金钱支持,贪图英芝的年轻美貌,却在传统封建伦理的包庇之下毫无顾忌地辱骂、毒打英芝。在婆家,英芝陷入孤立无援的悲剧境地;在娘家,英芝的处境依然没有改善。在传统的伦理中,出嫁的女儿身心都隶属于夫家,尤其是英芝的母亲,只是一味地劝英芝“忍受”然后“回家”,“老老实实地跟着人家过日子”[7]。归来的结果不言而喻,英芝对封建伦理的反叛与婆家的专制无法磨合,走向杀夫的悲剧。最终,在丈夫胁迫之下,英芝与丈夫之间的矛盾最大化,英芝愤然举起火把,这是反抗的高潮,也是悲剧的开端。

英芝的悲剧展现了当下乡村女性的生存困境。根深蒂固的伦理道德深植在乡村每个人的心中,无论是其来自婆家还是娘家的压力,归根究底是周围人的“无物之阵”,市场经济的风气使英芝萌生了独立的观念,追求幸福的理想,然而同样是来自社会各方的压力逼迫英芝走向杀夫,人物之间的冲突在英芝的每一次抉择之中展现,最终走向绝路。值得思考的是,当代社会中的乡村转型依然任重道远。

二、性格悲剧

(一)道德和欲望的撕裂

方方谈及自己的小说创作理念时提到“悲剧确实不总是社会的,政治的和时代的——就像伤痕文学所惯常表现出来的那样,特别是在平淡的日常生活中,悲剧更多的是个人自我选择的结果”。[8]这种选择究其根本源自无法规避的人性弱点,在无法协调道德和欲望之中人的精神走向扭曲和沉沦。

情欲是方方切入女性悲剧命运的特殊角度,“若不叙述爱的兴趣,文学便简直不能存在。”[9]爱情故事讲述的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的情感交流,这就必然涉及对性、身体、欲望这一人类自然属性的表达,“在塑造人性和创造人们对可能生活的想象方面具有独特的价值和功能”[10]。方方小说中反复抒写的女性在爱情困境中挣扎,弗洛伊德认为“性本能也时常表现着十分顽强的固执现象,有时甚至宁可退化,宁可变态,而不情愿受阻”。因而,人的正常生理需求在得不到满足的情况下,会成为精神痼疾。在理性与情欲的冲突中,个体走向灭亡的悲剧。《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中的黄苏子便是欲望放纵走向自我毁灭的人物典型。一方面,黄苏子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女性,有着完善的价值判断和行为准则;另一方面,从小生活在父权的压抑之下的黄苏子性格内敛,工作后的她期待遇到真挚的爱情,对情感有着特殊的情结。从外在形象来看,黄苏子是一位相貌清丽而富有才华的白领女性;就内在心理来看,黄苏子极度渴望关怀与爱情。在正常的情欲得不到满足的情况下,黄苏子的内心扭曲,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下流脏话,词汇量之丰富,令人咋舌。遇到高中追求者许红兵之后,在情感和欲望的驱使下失身,没想到却遭遇欺骗,从未恋爱过的黄苏子无法接受打击,在对爱情彻底失望之后迅速自我“调节”,找到“自己同外部世界和谐相处的端口”,然而在堕落的过程中,黄苏子也曾挣扎,每次归家,她“第一件事就是去浴室”“拼命想洗去打工仔留下的汗臭”,黄苏子分裂成两个人格:一个是办公室的白领女性,衣着精致、清心寡欲;一个是虞兮,妆容俗艳、沉迷性欲。黄苏子代表仅有的道德和良知,而虞兮是其欲望的化身,是每日必备的调剂,是“与其这么被折磨而死,不如就让警察打死好了”的决绝,是无论如何努力也不可逃脱的精神支撑。在白领丽人到低贱暗娼转换之中,黄苏子走向人格分裂。

许红兵得知黄苏子死后,沉思良久后提出一个问题:究竟是谁杀死了黄苏子?的确,许红兵对于黄苏子的死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是更多在于黄苏子自身的性格缺陷。童年长期成长在父权权威之下的黄苏子固执且冷漠,成年后的黄苏子亦缺乏与他人沟通的能力,在遭遇不幸之后,获得过高等教育、有着独立的意志与能力的黄苏子陷入欲望的泥沼,拒绝道德的自救。黄苏子是道德与欲望矛盾下挣扎存在的渺小生命个体,以纵性作为报复世界的方式,并从中获得快感,而已有的价值观念和道德良知却不能接受自己成为真正的“虞兮”,在两个身份徘徊中,试图寻找一个平衡点,然而其挣扎并未给生活带来任何改变和希望,虞兮肉体死亡,而黄苏子的精神尚无依托。

(二)情感和理性的对立

在《有爱无爱都铭心刻骨》中,方方刻画了瑶琴沉迷于昔日对“白马王子”杨景国的感情而失去理性的悲剧。年轻漂亮的瑶琴与厂里的同事杨景国偶然结识,两情相悦,感情深厚,然而在步入结婚礼堂的前夕,突如其来的车祸夺去了杨景国的性命,死亡并没有中断瑶琴对杨景国的爱,而是以思念和回忆一直延续。直到二十年后,瑶琴已人到中年,重新结识了化学老师陈福民,瑶琴知道“这个人各方面的条件是不错,比以往人们向他推出的都要强”,但是她还是在心底排斥着。在见面时,她的“表情恹恹的,所有的不情愿都摆在了上面”。在交往的时候,瑶琴也经常去杨景国的墓前拜祭,将杨景国当作自己的情感依托,瑶琴心里明白,“她可能不再需要爱情,可是她还需要别的东西”,这就是“潜伏十年”的“情欲”,理性告诉瑶琴要抓住这来之不易的机会,然而陈福民揭露出杨景国猥琐的过去激怒了瑶琴,一直沉迷在杨景国虚假的高大形象中的瑶琴失去了理智,她将擀面杖抡向陈福民,将陈福民送进重症监护室。

瑶琴对杨景国是爱,是汪洋恣肆不可收回的情感,而与陈福民共度余生则是理性的认知,在情感与理性的强烈对立中,瑶琴任由自己被情感控制,不仅没有为自己的未来幸福考虑,甚至也摧毁了他人通往幸福的道路,执着于过去虚幻的美好,而无法对现实做出理性考量,瑶琴与杨景国之间频繁的冲突说明瑶琴一直被自己的情感控制,而值得思考的是,这份情感不过是虚幻的想象。

三、命运悲剧

命运悲剧是人的主观意向与命运之间所产生的分离和冲突,胡志毅认为悲剧起源于代表人类生命原始崇拜的宗教仪式,正如西方的酒神祭拜,因而具有“命运感、神秘性”。这种宿命感往往带有强烈的神秘性,而因为无法理解、无法解决,所以人在陷入神秘感后悲剧才会无可避免。同时“造成不幸的还可以是盲目的命运,也即是偶然和错误”[11],偶然的逆转往往是命运转折的关键点,方方善于通过偶然的叙说,来体现人性的挣扎和潜藏的恶。

(一)无所遁逃的神秘感

王卫平认为现代命运悲剧的表达特征之一是充斥着神秘感,“这里的神秘感不限于对于原始习俗中鬼域、宗教的浮面展示,更多的是指对于人类无法把握自我命运的一种思考”[11]。方方的小说《暗示》则是通过对叶桑的悲剧命运走向来探索当代女性的生存状态。《暗示》文本先后出现多次“暗示”字眼,加上大量的叶桑内心的意识流思考,因而具有强烈的隐喻意味。文本以叶桑在丈夫衣袋中发现一张暧昧的纸条拉开情节序幕,以“走吧走吧,为自己的心找一个家”的歌词为隐藏线索,歌词的含义实际上暗示了叶桑接下来的出走。叶桑回家希望为自己的内心寻得一处安放之地,文本中叶桑的二妹也是一个象征意味极强的人物,她时常处于疯疯癫癫的状态,嘴里重复的“暗示”字眼充满了神秘感,而叶桑对二妹的情感认同也暗示着叶桑的悲剧结局。叶桑本意回家散心却得知父亲与姨妈的爱情纠葛,叶桑朦朦胧胧地感受到自己与姨妈同为女性的共通之处,而对姨妈的同情和理解,实际上暗示着叶桑在探寻自我的精神历程必然会面临困境。同时,文中还充斥了大量违背常理的神秘事物,叶桑在路上多次遇到的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他行路如飘,仿佛是一个没有体重的人”他劝叶桑“平平安安”回家,语气如同幽灵。老人的存在赋予了文本更强的神秘性。而叶桑的情感困境在于,一方面,她是邢志伟出轨的受害者,同时她成为小妹与宁克感情中的第三者,尽管叶桑出走的目的是为自己的心灵找到一个家,叶桑自我堕落,与宁克私通,而这种做法毁灭了她出走的本来愿望,而叶桑的抗争也消弭在无处遁逃的命运之中。

个体生命在命运的捉摸不定与宏观之中总是极为渺小,叶桑的寻求内心的解脱总是无法逃避冥冥之中命运的安排,人在命运面前无处遁逃,这种神秘性的表达实际上也体现了方方对于男权社会中女性精神困境的思考。

(二)戏剧性的偶然逆转

偶然首先是作家对于生命的独特体味,一方面偶然性推动着人事不断向前发展,同时偶然的演进使作品情节波澜起伏,充满悬念。在偶然的命运面前,人性暴露无遗。

亲情是联系家庭的纽带,在方方的小说中,传统家庭里的父慈子孝,家庭和睦的温馨情境被异化,呈现为冷淡和疏离。《万箭穿心》中的李宝莉勤劳善良,在得知丈夫马学武出轨的盛怒之下,打电话报警,本想借此让马学武心怀愧疚,从而使家庭和睦,然而却促使软弱的丈夫跳江自尽。失去了至亲的李宝莉在痛苦之后,毅然承担了赡养小宝和公婆的责任,忍辱负重地做起了“扁担”,希望能够补偿家人,同时失去爱情的李宝莉渴望获得应有的亲情。李宝莉尽心尽力地赡养公婆,培养儿子,拒绝自己的幸福,但并未得到亲人的理解。公婆和儿子建立起独立的阵营,将李宝莉排斥在外。后来儿子偶然得知父亲死亡的真相,对李宝莉所抱有的只有掩埋已久的仇恨。李宝莉选择报警的偶然选择,直接导致自己陷入家庭困境,公婆与李宝莉之间的琐事冲突,小宝自小对李宝莉的反感,到六年间对李宝莉的疼爱报之于不动声色的冷漠,她所竭力维持的亲情关系早已在她毫无意识的情况下摔得粉碎。李宝莉的行为是偶然,对她积怨已久的公婆和早已疏离的儿子是触发悲剧的必然,在李宝莉的坚守和抗争中,可以发现无常命运对人的戏弄,人在命运面前,毫无反击之力,同时需要关注的是,对偶然性的书写之中,方方指出人性中的恶无法根除。

《落日》中则上演了一出四世之家的悲剧。祖母丁太含辛茹苦地将儿女抚养成人,然而随着子女的长大,丁太悲哀地发现自己由家庭的支柱及中心慢慢地成了累赘。一次丁太在与儿子争吵之后置气服药自杀,子孙却因为各自的利益而将尚有气息的丁太送入火葬场,碰巧火葬场因为停电,丁太得以“死而复生”,然而在得知儿孙们的算计后,丁太毫无留恋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火葬场停电本是一场偶然的意外,测出了人性的黑暗与悲凉却毫不意外,在小说中,人在利益之下不再有对道德的坚守,人的顽强挣扎在命运面前呈现出强烈的荒诞感。

四、结语

在个人与社会、个人与自我、个人与命运的冲突中,方方塑造了三种悲剧类型。值得肯定的是,方方在创作中注重刻画主人公在面临生存困境时对抗痛苦的坚持和挣扎,体现悲剧所特有的崇高感,这使方方的悲剧超越了外在形式,展现了人类自身对人类文化整体的价值判定和终极关怀。方方的意义还在于,在悲剧的不可遁逃之中去发掘对整个人类现实生存和精神出路,这对当代人如何在物欲横流的社会中生存有着重要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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