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瑞,武梦夏
(1.许昌学院 学报编辑部,河南 许昌 461000;2.郑州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0)
新民主主义社会所追求的社会,是一种特殊的、人类社会从未出现过的政权组织形式,它“并不禁止‘不能操纵国民生计’的资本主义生产的发展”[1]678;它“一方面和旧形式的、欧美式的、资产阶级专政的、资本主义的共和国相区别”,“另一方面,也和苏联式的、无产阶级专政的、社会主义的共和国相区别”[1]675。这说明新民主主义社会是一个全新的社会形态。而且,众所周知,无产阶级革命追求的是公有制和社会主义,为什么资本主义因素可以在新民主主义社会中得到认可和支持?如何认识这些存在于新民主主义社会中的资本主义经济因素?这些因素最终又是如何被消除的?对于上述问题,本文从生产力发展的视角来进行探讨,并兼论新民主主义社会提前中断的原因。
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社会主义社会最先在生产力有一定发展水平的资本主义社会实现,且无产阶级领导下的政权形式与资本主义经济形式不能“兼容”。而在实践中,列宁认识到苏维埃国家不应该“惧怕‘国家资本主义’”,并且认为物质上的不发达意味着“我们还没有走上社会主义的‘入口’,而不通过我们尚未到达的这个‘入口’,就不能走进社会主义的大门”[2]511。列宁在此所讲的“入口”指的就是在无产阶级政权内利用资本主义经济因素促进社会物质财富发展的历史过程。为此,列宁推行国家资本主义,实行“新经济政策”,并取得了良好的效果。从列宁提出和实施的“新经济政策”中可以得出三个结论,首先“新经济政策”包括了大量资本主义经济因素,是一种资本主义经济形式,其次国家资本主义是向社会主义过渡的“桥梁”,最后利用资本主义经济因素的目的是弥补“资本主义发展的先天不足”。列宁这些认识和实践为中国共产党的探索新民主主义社会的形式提供了指导。
在中国,由于受国外资本和国内封建经济的双重挤压,资产阶级一直没能正常发展,力量极为弱小。1894年前全部采矿业及资本在1万元以上的制造工业企业有54个,资本总量为484370元;1895年—1913年,资本在1万元以上的新式工矿企业共设立了549个,资本总额1.2亿多元[3]852。一方面是经济上的弱小,另一方面是“中国资产阶级仍未形成全国性的组织和全国性的政治斗争”[4]446-447,在资产阶级政党与资产阶级的联系上,资产阶级政党始终没能获得资产阶级的充分支持,总体上资产阶级政党“仍处于领先出现的状态”。弱小的中国民族资产阶级革命派之所以能够推翻帝制,原因在于当时中国出于救亡图存需要,旧官僚、立宪派在政治上找到了与资产阶级革命派“反对帝制,主张共和”的“共同的象征”,因此革命的力量未必是建设新政权的力量。建设新政权的力量既不敢开罪国内的封建地主阶级,又不敢触动列强在华的利益,最终导致“推翻清王朝的力量的强大与建设新政权的力量的软弱无力之间形成鲜明的对照”[5]74-75。中华民国建立后,弱小的中国民族资产阶级和资产阶级革命派不但无力阻止袁世凯窃取政权,同样也没有能力阻止列强对民国政权的操控和对中国的经济侵略。中国出现了民族资本主义发展受到阻滞与资产阶级革命派反对北洋军阀斗争出现连续顿挫的局面,这种局面里的两个因素互为因果。这意味着束缚生产力的桎梏并没有解除。
在中国共产党成立初期,与其他人相比毛泽东和陈独秀,对中国社会中“束缚生产力桎梏”和对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有着超前的认识。陈独秀就看到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革命既不同于列宁在俄国领导的无产阶级革命,又不同于传统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含有对内的民主革命和对外的民族革命两个意义”[6]557,革命胜利后新政权要建立的是一个“家庭的手工业与农业小生产制、私人资本主义的大生产制、国家资本主义等,四种并行”[7]409的社会。可以看出陈独秀主张多种经济成分并存的经济制度。随着土地革命战争的深入发展,部分党的领导人认识到“国营经济、合作经济和私人经济”三种经济并存,能够更好地促进革命根据地发展。毛泽东说,根据地的社会经济发展要“尽可能地发展国营经济和大规模地发展合作社经济,应该是与奖励私人经济发展,同时并进的”[8]134。与此同时,张闻天也看到了资本主义经济的积极因素,他指出:“我们必须利用他们的社会关系,线索,经济的力量,与经营工商业的经验,来发展苏维埃经济,流通赤白的贸易”[9]345,“苏维埃政府,不但不禁止贸易的自由,而且鼓励商品的流通”[9]342。陈独秀、毛泽东和张闻天关于对资本主义经济的正确认识,以及在根据地的实践,为中国在特殊社会历史条件下如何走向社会主义,提出了一个在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和苏联经验中没有出现过的全新构想。
从统一战线的角度来看,中国共产党初期所犯一次右的错误和三次“左”的错误,其根源就是没能正确认识特殊国情下中国的资本主义。在长期革命实践中,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一批中国人看到了中国资本主义是由自由资本主义和垄断资本主义组成的。1940年初毛泽东明确提出,中国共产党“并不禁止‘不能操纵国民生计’的资本主义生产的发展”[1]678。同时,他又指出,中国的经济也“决不能是‘少数人所得而私’,决不能让少数资本家少数地主‘操纵国民生计’,决不能建立欧美式的资本主义社会,也决不能还是旧的半封建社会”[1]678-679。1941年4月,毛泽东又把这种“不能操纵国民生计”的资本主义生产称为“自由资本主义经济”,并主张让这种经济“得着发展的机会”[10]793。对“不能操纵国民生计”的资本主义经济的正确认识,是毛泽东把资产阶级分成“大地主、大资产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两部分理论的一个关键。毛泽东确认了自由资本主义,也就是把民族资产阶级作为中国革命的力量和中国共产党团结的对象,这在当时代表着对资本主义的最高认识。1942年1月,毛泽东在《陕甘宁边区施政纲领》中进一步指出:“发展工业生产与商业流通,奖励私人企业,保护私有财产,欢迎外地投资,实行自由贸易[11]336。”从这一系列的表述中可以看出,中国共产党对这种“私人资本主义”发展和进步的性质给予了比较充分的肯定。因此,毛泽东强调:“在革命胜利之后,因为肃清了资本主义发展道路上的障碍物,资本主义经济在中国社会中会有一个相当程度的发展”[1]650。
新民主主义社会主张让资本主义经济“在中国社会有一个相当程度的发展”。毛泽东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为指导,结合中国社会和革命实际,从理论上分析了在新民主主义社会中坚持发展资本主义经济原因。
理论上坚持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毛泽东关于让资本主义经济“在中国社会有一个相当程度的发展”的主张,突破了《共产党宣言》中消灭资本主义的主张。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中国,这种主张体现了马克思主义真理同中国社会实际的相结合,顺应了马克思主义关于生产关系一定要适应生产力发展的基本原理。毛泽东认为:“我们共产党人根据自己对于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发展规律的认识,明确地知道,在中国的条件下,在新民主主义的国家制度下,除了国家自己的经济、劳动人民的个体经济和合作社经济之外,一定要让私人资本主义经济在不能操纵国民生计的范围内获得发展的便利,才能有益于社会的向前发展。”[10]1060-1061
在实践上,新民主主义社会经济制度在各根据地和解放区的实施,证明这些经济制度促进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发展。判断一个社会是否进步的根本标准,是看这个社会是促进还是阻碍生产力的发展。中国的基本国情和社会性质决定了在中国不能直接进行社会主义革命。中国革命的首要直接对象是帝国主义和本国封建主义,不但民族资产阶级不是革命的对象,反而要发展资本主义经济,为资本主义的发展扫清障碍,这也是解放生产力。1939年底毛泽东指出:“这种新式的民主革命,虽然在一方面是替资本主义扫清道路,但在另一方面又是替社会主义创造前提。”[1]6471940年1月毛泽东进一步指出:“这种革命又恰是为社会主义的发展扫清更广大的道路。”[1]668
新民主主义社会允许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这种发展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必需的。毛泽东在《论联合政府》中指出,中国共产党的主张:“能够自由发展那些不是‘操纵国民生计’而是有益于国民生计的私人资本主义经济,保障一切正当的私有财产”[10]1058。一切能够容纳、促进社会生产力发展的社会,都是进步的,或是有生命力的社会;一切有利于促进社会生产力发展的变革,都是合理的、进步的变革。在新民主主义社会中发展资本主义经济,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符合马克思关于生产力标准理论。因此,新民主主义社会中发展资本主义经济,也是迈向社会主义革命的一个重大步骤。
新民主主义社会的前途是社会主义,对何时向社会主义转变,以及向社会主义转变的准备期限,新中国成立前毛泽东认为“还要一二十年的时间。我们要努力发展经济,由发展新民主主义经济过渡到社会主义”[12]146。1949年7月,刘少奇率领中共中央代表团访苏时,在以中共中央名义向苏共中央和斯大林递交的报告中提到向社会主义转变的时间准备问题,当时“估计或者需要十年到十五年”。而到1953年2月,在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上,毛泽东正式向党内宣布向社会主义过渡的方案,薄一波对此曾做了详细记录,毛泽东说,“什么叫过渡时期?我给他们(指孝感等地委)用扳手指头的办法解释,类如过桥,走一步算过渡一年(主席扳着指头讲)”[13]591,“在十年到十五年或者还多一些的时间内,基本上完成国家工业化及对农业、手工业、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13]591。实际操作中,新民主主义社会并没有按最初设想运行,而是在新中国成立后仅仅运行了3年,就提出了向社会主义过渡的方案,紧接着又用3年的时间完成了新民主主义社会向社会主义社会的过渡。对新民主主义社会提前向社会主义过渡的原因,学术界的分析主要分为三个方面:其一是认为党在理论认识上的偏差,有人认为是中国共产党对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认识的片面性,导致新民主主义理论自身的缺陷,最终使毛泽东政治态度发生了变化;其二是有人认为是苏联迫使中国尽快过渡到社会主义革命,苏联的压力在其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其三是有人认为,朝鲜战争激化的国内外矛盾也迫使中国尽快过渡到社会主义革命。这三个方面的论证分别从不同方面分析了新民主主义社会提前向社会主义过渡的原因。但是,笔者认为,第一种对提前向社会主义过渡原因的分析用理论认识的偏差来予以说明是错误的,如果在决策时是基于认识上的偏差,就无法说明改造成功地实现了向社会主义过渡。第二和第三种解释没有说明其提前过渡的根本原因,新中国成立之初朝鲜战争的爆发确实为新政权带来了很大的压力,但是新政权成功地巩固了政权,这不应成为必然实施提前过渡的原因。
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前途和目标是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通过综合考察,不能不说实施工业化的目标追求是提前过渡的主要原因。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指出,无产阶级要利用政权,“把一切生产工具集中在国家即组织成为统治阶级的无产阶级手里,并且尽可能快地增加生产力的总量”[14]293。按照经典作家最初的设想,在物质基础方面,社会主义应具有比资本主义更高程度的大机器生产。列宁也曾指出:“社会主义的唯一的物质基础,就是同时也能改造农业的大机器工业。”[2]549只有有了较高的劳动生产率,才能创造出更多的物质财富。为此就必须以大机器生产的工业化来发展国民经济。新中国成立后,中国共产党之所以决定先执行多种所有制并存的新民主主义经济政策,等生产力发展到一定程度后再向社会主义过渡,也是基于此点的考虑。通过查阅中国共产党关于新民主主义社会运行的文献资料,很容易发现,这些对新民主主义社会的论述往往是和工业经济联系在一起的。例如,毛泽东在1948年9月中央政治局会议的报告中强调:“我们反对农业社会主义,所指的是脱离工业、只要农业来搞什么社会主义,这是破坏生产、阻碍生产发展的,是反动的。”[12]139提前过渡到社会主义,是基于社会主义制度能够促进工业化的实现这样一种认识。新中国成立所建立的新民主主义社会在经济成分上,呈现出私有和公有多种形式的经济成分并存。其中被没收的官僚资本和外国在华资本直接成为社会主义的国营经济的重要基础,以个体劳动为主要特征的农业和手工业属于个体经济,民族资本主义企业属于私营经济。而要实现工业化的目标,就需要集中资金和资源。中央集体一致认为这几种经济形式不能满足集中力量走工业化道路的要求。当时中央设想的是在坚持自力更生的前提下,通过没收官僚资本积累下的资金和技术,一方面发展工业化,一方面在国有经济的主导下进行社会主义改造,通过发挥社会主义制度的优势,积累资金,扩充装备和技术队伍,着重发展重工业。
同时,毛泽东及其他中央领导人普遍认为,新政权要有雄厚的物质基础,也就是要有工业化作为支撑,就必须依靠社会化的大生产,即必须确立社会主义制度。1949年在北京召开的全国工会工作会议上,朱德曾指出了国家工业化的意义:“只有中国工人阶级把中国领导得好,建设得好,稳定地由农业国变成了工业国,然后才可能由新民主主义转变到社会主义。”[15]262与此同时,毛泽东进一步明确地指出:“人民民主专政的国家,必须有步骤地解决国家工业化的问题。”[16]1477李富春在1952年5月全国财经会议的报告中指出:“经济建设的重点放在重工业,尤其是钢铁、燃料动力、机械军工、有色金属和化学工业等基础工业上,为我国工业化打下基础;农业、轻工业和交通等事业应当围绕重工业这个中心来发展。”[17]4211955年国务院的政府工作报告也进一步指出,“建立社会主义,必须解决小农经济同社会主义工业化之间的矛盾”[17]454,并且“为了建设社会主义,我国必须积极实现社会主义工业化”[17]454。上述情况说明,在中央七届二中全会党决定把工作重心由乡村转入城市后,全党对工业化的认识已达成统一。
确定工业化道路的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苏联工业化战略成功的影响。苏联当时实行的是高积累、高投入,以保证优先发展重工业的道路。现在来看,这条发展道路尽管有很多不足,但却使苏联建立了一个相对全面的工业体系,并且完成了以重工业为核心的工业化,大大增强了综合国力。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夕,苏联的农业已在全国完成农业集体化,走上了集体化的道路,工业生产的总值一跃排名欧洲第一、世界第二,经济发展呈现了高速增长局面,人民生活水平大大提高,社会生产力空前发展,苏维埃政权由此得到了巩固。这对中国共产党来讲有着巨大的影响。虽然中国共产党明确指出,中国社会主义建设坚持“走自己的路”,但是在落后的条件下实施工业化建设最紧缺的是资金、技术、设备及工业化人才。因此,获取苏联的帮助是当务之急。毛泽东访苏在经济方面的成果就是新中国同苏联签订了《中苏关于贷款给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协定》,协定规定苏联借给中国3亿美元的贷款,以帮助中国建立一个相对独立完整的工业体系。这仅是苏联援助中国工业化建设的第一批贷款。1950年到1953年中苏又相继签订技术成套设备进口合同,价值6亿8394万卢布,这三年苏联向中国提供技术资料2828套、专家1093人,帮助中国培养留学生等。由此可以看出,中国巩固了中苏同盟关系,通过苏联援助使工业化建设急需的技术、设备和人才问题得到了解决,这就意味着中国共产党在获得政治优势的同时,又依托苏联援助为工业化战略的实施和向社会主义过渡准备好了经济条件。
由此看来,新民主主义社会的终结和向社会主义社会的提前过渡,是新中国走工业化道路的必然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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