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益 光
(浙江大学 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浙江 杭州 310058)
中国是一个幅员辽阔的多民族国家,巨大的地域和民族差异导致我国语言种类繁多、方言复杂悬殊,繁杂的语言现状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社会交际。
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国大力推进语言文字的统一,其中推广普通话是重要任务之一。从1956年《国务院关于推广普通话的指示》颁布至今,推广普通话已经走过了62个年头,并且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效果。但随着普通话在全国范围内的进一步普及,我国部分少数民族语言和地方方言却面临困境,有的已经处于濒危状态,这意味着宝贵的语言文化资源正在加速消亡,形势不容乐观(曹志耘,2015)[1]。
在此背景下,有关推广普通话和方言保护的争论时常兴起,普通话与方言之间的关系也成为学术界关注的焦点。一些学者认为推广普通话十分必要,但它也对方言产生了一定的负面影响,目前亟待捍卫方言地位,保护方言(丁崇明,2006[2]19;潘悟云、游汝杰、麦耘等,2010[3])。也有一部分学者就普通话与方言的关系提出了分层、分级原则,认为普通话和方言在语言交际中完全可以并存分用,在不同的场合发挥各自的作用(李宇明,2014[4];郭龙生,2016[5];徐晶,2014[6]14;李诗奂,2013[7]10)。
本质上讲,推广普通话与方言保护都属于语言规划(Language Planning)范畴,但少有研究采用系统、完整的语言规划理论或模型对两项运动进行分析。基于此,本文以库普尔的“八问方案”为理论框架,分析新中国成立以来推广普通话和方言保护的情况,通过比较二者的异同,对如何处理好二者的关系提出一些建议。
作为一个新兴学科,语言规划的历史并不太长,西方学术界在半个多世纪前率先建立了语言规划这个研究领域,发展至今,其研究对象、研究方法已具有较深厚的积累[8]。对于语言规划的定义,学界并无定论,不同学者的定义侧重点不同,但从本质上来说,语言规划是人类对语言发展进行的有意识的干预,目的是解决语言问题,而在不同的历史阶段语言问题特点不一。
刘海涛(2006)[9]58分析了1959年至2005年出现的30多种语言规划的定义,发现从定义变迁的角度可以把语言规划分为两个发展阶段。第一个阶段为20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中后期,该时期语言规划的首要目标是消除由于语言繁杂带来的交际问题,强调语言的交际功能;第二个阶段为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至今,此阶段的语言规划对语言的非交际功能更加重视,关注语言多样性与语言人权等问题。
库普尔提出过一个用于分析语言规划行为的模型,被称为“八问方案”,他认为可以从八个方面分析语言规划活动[10]54,详见表1 。
表1 库普尔“八问方案”
“八问方案”模型能够从八个方面较为详尽、具体、直观地描述和分析语言规划行为,非常适合梳理和分析推广普通话和方言保护两项语言活动的各个环节及其特点,通过比较两者异同,可探究如何更好地处理二者关系。
1956年2月《国务院关于推广普通话的指示》正式颁布,全国范围内的推广普通话活动由此展开,至今已有62个年头。推广普通话是一项在全国范围内进行的持续性的语言规划活动,对现代汉语以及我们的社会生活影响深远。下面即基于“八问方案”,从八个方面逐一分析这项活动。
新中国成立后,党和国家对语言文字的统一工作极其重视,成立相关责任机构“中国文字改革研究委员会”专门负责文字工作。该组织几经改组,但始终负责包括推广普通话在内的各项语言文字工作。1954年,该组织更名为“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正式成为国务院直属机构,明确了推行普通话教学是其重要任务。1985年12月16日,该机构更名为“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仍属国务院直属机构,继续负责推广普通话工作。此外,教育部也在推广普通话工作中同专职机构紧密合作,共同编码、整理普通话语音与文字,并制定具体的推广普通话的措施。
负责推广普通话的责任机构为专职的国务院直属机构,且一直有教育部为其保驾护航,这保证了该语言规划活动的权威性,是推广普通话活动顺利推进的重要原因。
总的来说,推广普通话的目的是确立并推广国家共同语,使全国人民拥有互通有无的交流工具。因此,推广普通话所针对的是全国各族、各地区人民惯用非国家共同语的语言行为。推广普通话活动要做的就是影响各方言区的语言行为,使其向普通话标准靠拢。
需要注意的是,推广普通话并非要求全国人民必须时时刻刻使用普通话,政府机关办公、学校教学、媒体宣传等场合使用普通话是必要的,但在非正式场合或者特殊的文化场景,人们可以自由选择使用普通话或各地区方言。
根据库普尔的解释,该层次需要考虑语言规划的目标人群,以及他们按照要求改变语言使用的机会、动力与阻力。
《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明确规定普通话是国家通用语,因此推广普通话工作针对的是全体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但在具体的推广过程中,会根据不同的需求和不同的情况,对不同人群的熟练和规范程度提出差异性要求和标准。1995年,随着普通话水平测试的逐步铺开,普通话水平得以量化,不同职业和不同岗位也能根据实际需求设置差异化的普通话要求。其中,学校师生、公务员、媒体工作者等成为推广普通话的重点对象,对其普通话的要求相对较高。
在学习和使用普通话的动力方面,与其他地区、其他民族人民交流的需求无疑是本质动力,一些岗位设置普通话水平门槛也能促使人们学习、使用普通话。但与此同时,难以改变的方言使用习惯、方言的文化认同以及普通话本身与方言的巨大差异都会阻碍普通话的推广。
从语言的交际功能上讲,推广普通话是为了消除交流障碍,促进全国各民族、各地区人民的交际活动。但在不同的时期,推广普通话的社会目的各有侧重。
从新中国成立到1978年,推广普通话具有重大的政治意义,这是党和国家维护国家统一、促进各民族和谐共处的重要举措。改革开放以来,我国进入了以经济发展为主要任务、实行改革开放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新时期,各地人口频繁流动、交流活动激增,客观上急需交流用语一致,推广普通话在这一阶段主要承担促进社会经济发展的重要使命。
库普尔指出语言规划发生在特定时期与特定范围之内,因此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环境以及信息条件等都会对语言规划活动产生影响。
61年的推广普通话活动经历了不同的历史时期,也遭遇了不同的环境和条件。从1949年至1966年,普通话的推广蓬勃发展,这一时期的成绩主要得益于党和国家的高度重视,专项机构的成立、相关法律的颁布、老一辈语言学家的辛勤工作都在助力推广普通话的发展。1966年至1976年,持续十年的“文化大革命”对推广普通话工作造成重创,许多地方的有关机构被撤销,干部被停职批斗,教育体系也受到严重破坏。在这一阶段,推广普通话工作在艰难的条件下缓慢推进。1978年至今,推广普通话进入高速推进阶段。经济发展带来的交流需求提高了人们学习和使用普通话的积极性,而信息技术的不断发展为推广普通话工作提供了良好的客观条件。
实施语言规划的手段多种多样,按大类分主要包括权威发布、强制执行、大力推广和劝说等。就推广普通话而言,推广措施基本涵盖了每种类型,呈现全方位、多样化的特点。具体来说可以概括为颁布有针对性的语言政策和法律法规、设立普通话水平测试和开展推广普通话宣传周三种。
党和国家对于推广普通话极为重视,在各个时期都制定了相应的语言政策并颁布了一系列法律法规。1956年至1957年期间,国务院发布《关于推广普通话的指示》,明确了普通话的定义,并提出了“大力提倡,重点推进,逐步普及”的推广普通话工作方针。1986年,为了适应时代的变化,新时期的国家语言文字工作方针得以提出,即“大力推行,积极普及,逐步提高”。由此可见,党和国家在各个历史时期都制定了有针对性的推广普通话工作方针,指导推广普通话工作。国家也颁布了多项法律法规,从法律层面确立和巩固了普通话作为国家共同语的地位和作用,包括《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十九条第五款:“国家推广全国通用的普通话。”2001 年 1 月 1 日开始施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第三条明确规定:“国家推广普通话,推行规范汉字。”
普通话水平测试于1995年正式推行,成为保障和促进普通话推广的新举措。该测试旨在评估报考人员使用普通话的规范程度和能力,是评定其普通话水平的重要依据。至今,“普通话等级证书”已成为教师、广播影视从业人员等职业人员上岗工作的必备条件。
此外,自1998年起,每年9月的第3周被定为“推广普通话宣传周”。推广普通话宣传周以学校为基础,以学校、党政机关、广播电视、公共服务行业为重点领域,极大丰富了推广普通话的方式,有利于人们树立重视普通话的语言观念。
推广普通话的决策制定主要是以国家层面召开会议的形式进行的。1955 年,在北京举行的全国文字改革会议确立了普通话的标准。1956年2月6日,国务院发布《关于推广普通话的指示》,该文件明确了普通话的定义和地位,全国范围内的推广普通话活动正式展开。此后,各阶段的工作方针也是在各种重要会议中制定并出台的。
目前,经过60余年的推广,普通话的语言维护系统已经颇具规模。凭借强大的语言维护系统,普通话已经被推广到全国70%左右的人群中,成为我国教育、政府机关、新闻和公共服务等领域最为重要的语言,同时成为汉语交际层级中最关键的一个层面,甚至逐渐在国际上成为备受学习者青睐的语言[4]552。
与“自上而下”的推广普通话活动不同,方言保护更接近于以“自下而上”的方式进行,即最早由学界和民间团体发起,以期引起全社会的关注。这样的规划活动特点决定了方言保护并非如同推广普通话那样是一个组织性极强的系统性工程。下面即基于“八问方案”,详细分析方言保护这项语言规划活动。
不同于由国家发起的推广普通话活动,方言保护最早由学界学者发起,这虽然保证了语言规划的科学性,但权威性与政府行为不可同日而语。1979年2月,第一本汉语方言研究专刊——《方言》开始发行,对一系列方言研究的开展意义重大。在《方言》的引领下,20世纪80年代方言研究活动成果斐然[6]8。1981年,全国汉语方言学会成立,当时提出了“抢救方言”的口号。学界对方言保护具有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是方言保护工作的主力军,但在社会大众层面,语言保护的理念尚未普及,因此在学界和社会、学者和社会大众之间存在着一条鸿沟[1]。
可喜的是,随着文化多样性理念的逐渐普及,政府和社会大众越来越重视方言的保护,并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如2008年,在福州市政府的支持和推动下,“福州方言”被列入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11年福州公交移动电视开始转播福州话节目[7]1。一些方言保护意识强烈的民间团队也发起了相关活动,如2010年由广州市民发起了一系列保护广州话的运动,被称为“撑起粤语运动”。该运动影响力较大,引起粤港澳三地网民热议和当地众多媒体的报道。
从语言势力的角度而言,语言可分为强势语言和弱势语言;从语言活力(或语言安全)的角度而言,语言可分为活力语言(或安全语言)和濒危语言[12]。在汉语当中,普通话处于绝对强势地位,诸如粤语等大方言也在一定程度上属于强势语言,但大多数方言都处于弱势地位,如浙江九姓渔民方言等方言已经处于濒危境地,且弱势和濒危方言正在加速萎缩和衰微。保护方言就是针对现今严峻的语言资源保护现状,尤其是要重视弱势语言和濒危语言的保护。
方言保护针对的是大量普遍使用普通话而忽视、遗忘方言的民众。具体来说,青少年是主要针对对象,他们从小接受系统的普通话学习,接触和使用方言的机会都很少,因此对方言熟识度较低。此外,弱势方言尤其是濒危方言使用者也是规划活动的重点针对对象。
方言的功能主要包括交际工具和文化载体,方言保护的目的就是要通过人工干预更大程度地发挥方言的这两项功能。相对而言,方言的文化价值更为重要和珍贵。李宇明(2016)[13]指出,语言体现了语言使用团体对于世界的独特认知,是珍贵历史记忆的载体,包含着文化创新基本要素与内在驱动力。基于此,方言保护的主要目的可以概括为通过保护方言进而保护方言所承载的宝贵的文化遗产。
如今的方言保护机遇与挑战并存。不利条件包括:普通话的大力推行使方言的使用空间越来越窄;社会流动性随着经济的发展不断加强,方言的交际功能更难发挥;方言本身不够系统,很多方言有音无字,且一些方言晦涩难懂,学习和使用相对不便。有利条件包括:专家学者对方言的深入研究,有助于方言体系的完善,能够推动方言的学习和保存;国家和各地政府开始重视方言的保护,提出了多项方针政策并逐渐实施;科学信息技术的不断发展,使建立方言语音语料库等工作的开展成为可能,为方言保护提供保障。
广义的语言保护包含“保存”和“保护”两个层次。“语言保存”指借助全面、细致、科学的调查,以文字、语音等形式记录语言、方言的实际面貌,并对其进行长期、有效的保存和展示,该层次的具体工作主要由学术界承担;“语言保护”指借助有效的政策、措施、手段,保持语言、方言的活力,使其能够持续生存和发展,主要依靠政府制定相应的语言政策以及社会大众的具体行动[12]。按照此标准,保护方言的措施可以分为保存和保护两大类。
在语言保存方面,学术界开展了多项学术研究和相关调查工作,并取得了一些成果,例如汉语方言地图集、中国濒危语言方言调查研究与新编、中国濒危语言资料记录等。由国家语委牵头的中国语言资源有声数据库建设项目已经正式启动并实施,这是中国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语言调查和保护工程,其调查目的、目标内容和所用技术都不同于以往,是一项兼具先进理念和先进技术的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高标准语言调查工程[14]。
在语言保护方面,党的十七届六中全会首次在中央全会的决定中对语言保护提出了明确的指示,表示要“大力推广和规范使用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科学保护各民族语言文字”,表明了党和国家对方言保护的重视和决心。此外,近年来东南沿海的闽南和长三角地区相继出现了由教育部门主导、教师具体实施的校园方言文化活动[15]。国家层面出台相应的语言政策,政府机关与民间团体也有具体的实行措施,这些举措对保持方言活力、保护方言文化价值大有裨益。
方言保护的发起者较为分散,包括学界、政府机关和民间团体等,具体措施不一而足,因此决策过程也较为复杂。
在方言保护的文化功能方面,方言保护取得了一定进展,方言调查和语音入库工作初见成效。但在提倡使用方面,民众的语言保护意识还有待提高。总体而言,方言保护工作仍然任重道远。
推广普通话和方言保护是在我国范围内正在开展的两项语言规划行为。基于库普尔的“八问方案”对它们进行分析,可以发现二者具有明显的差异,现总结如下。
推广普通话是由国家发起,成立相关的政府机构并由其做出决策并执行,继而影响全国范围内的汉语使用者的一种“自上而下”式的语言干预行为。而方言保护则最开始由学界学者发起,随后形成了学界、政府、民间共同推进的局面,是一种“自下而上”的模式。
“自上而下”模式决定了推广普通话活动规划性较强,执行层面组织性和系统性也较强。相对而言,方言保护活动就显得较为分散,不过随着《国家中长期语言文字事业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2—2020年)》的出台以及“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的启动,相信保护方言将会出现崭新的局面。
语言功能可以大体分为交际和非交际两种。推广普通话的本质目的是确立国家共同语,以此消除交流障碍。而方言保护最主要的目的是保护语言的文化价值,是出于保留语言多样性、文化多样性方面的考量,在这方面,语言被视为一种资源而非单一的工具。不同的规划目的也决定了两种语言规划采取的方法不尽相同。
推广普通话受到国家的高度重视,主要采取行政和法律手段,包括制定语言政策、颁布法律法规、设立普通话水平测试和开展推广普通话宣传周,是一种推广行为。而方言保护主要由学界推动,主要方式为学术研究、民众的呼吁性活动,近年来才有一些规划政策出现,而各种措施也只偏重于方言的保存和保护。对比来看,推广普通话的措施效力更强,影响面也更大,这也是推广普通话比起方言保护效果更好的一个重要原因。
此外,推广普通话并非要求民众每时每刻都要使用普通话,方言保护也并非提倡完全使用方言,两种语言完全可以在不同场合发挥不同的作用,二者并非对立关系。
推广普通话是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开始实行的语言规划活动,在那个时代,各地区民众大多只使用本地方言,国家共同语的不统一对各地人民的生产生活造成了严重的阻碍,普通话的推广势在必行。而随着普通话的不断普及,方言的使用骤减,方言地位日渐衰落,甚至一些方言有濒临灭绝的危险,出于保护文化资源与语言多样性的要求,保护方言也十分必要。
值得一提的是,保护方言是在20世纪80年代开始由学者提出并逐步实行的,这与语言规划学科第二阶段的起始时间基本吻合。这表明我国的语言规划同世界范围内的语言规划一样,出现了从语言工具观到资源观的转变,不仅把语言当作交流的工具,同时重视语言资源带来的文化价值。
新中国成立后,推广普通话和方言保护是两项重要的语言规划活动,近年来成为专家学者关注的焦点。本文从语言规划角度出发,以库普尔的“八问方案”为理论框架,详细分析了两项语言规划的差异,主要包括不同的发起者(“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模式)、不同的规划目的(交际目的与非交际目的)、不同的行为方式(推广行为与保护行为)、不同的时代背景(交流障碍与语言濒危)。通过分析可以发现,普通话推广效果显著,而方言保护任重道远。普通话的推广与方言的保护必将长期共存,两者并非完全对立,普通话和方言完全可以并存分用,各司其职。此外,保护方言的兴起也表明,我国语言规划活动出现了从语言工具观到资源观的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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