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梦轩
(西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7)
“真理是什么”这一问题,自古以来就是哲学家们关注的重要问题。最早提出真理观的哲学家是巴门尼德,在他看来,真正的“存在”要抽离掉一切感性特征,所以他认为把那些作为感官对象的、处于流变之中的事物当作本原,是虚妄的“意见”,而依据抽象思维得到的才是“真理”。他通过理性建立了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给后人开出了一条理性主义的真理之路,我们可以称这条路为希腊之路。与之相对的是希伯来之路,这是一条启示与信仰的道路。人类几千年的文明不断在两条道路上摇摆,因而产生了许多不同形态的真理观。
索伦·奥比·克尔凯郭尔(1813—1855)的思想兼具希伯来和希腊色彩,但总体而言,基督信仰是他全部思想的底色,因此我们说他是行走在希伯来道路上的哲学家。比起同时代的主流思想——理性主义——他的思想在当时是不被认同的。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思想愈发显出价值。可以说,自克尔凯郭尔以后,理性主义的哲学思维发生了转向,“哲学的立足点完全转移到个人的独特体验上来……哲学的起点是个人的存在,终点是上帝”。[1]284他也因此而被视为存在主义哲学之父。
在进入克尔凯郭尔的真理观之前,我们有必要梳理一下历史上几种不同类型的真理观。大致上,在克尔凯郭尔之前,真理观可以分为三类:符合论真理观、启示真理观和整体论真理观。
古希腊人延续着巴门尼德的思路,开辟出了符合论真理观。柏拉图的真理观实际上是一种符合论的观点,只不过这里认识所符合的对象是事物的理念。亚里士多德关于真理的定义同样也是符合论真理观:“每一事物之真理与各事物之实是必相符合。”[2]33就是说真理是一种与客观对象相符合的认识或思想。这样一种符合是有方向性的,是主观去符合客观。也就是说,在人们去认识客观对象时,客观对象是恒定不变的,认识是主体迎合客体的动作,当主体的认识与对象本身是一致时,这种认识就被称作真理;反之,则被称作谬误。亚里士多德的符合论真理观思想在整个哲学史以及科学史上影响深远,如笛卡尔、洛克、贝克莱、休谟、罗素等人所持的都是符合论式的真理观。即使是在当代,这一真理观仍有巨大影响,因为它接近常识,所以也是流传得最广的真理理论。
然而,符合论真理观也受到了巨大挑战,因为“符合是一个模糊概念,各种各样的词语已被用来传达符合的意义,例如,与……一致,与……相适合,与……相符,与……相吻合等,但这种所谓存在于语句和事实之间的关系仍然是不清楚的”。[3]207一些晚期希腊的怀疑主义者从逻辑上反驳了符合论真理观,因为在判断认识是否符合对象的标准上,我们不能找出答案。如果人不能够确知对象是什么样的,他怎么能够辨别出认识和对象是否相符;反之,若是人确知了对象,符合就显得毫无必要。[4]10此番批评,恰恰指出了符合论真理观这种常识般的思想缺陷。
晚期希腊怀疑论者批判有余,建构不足。人们在真理的道路上举步维艰,产生的结果是人们得出了一个消极的结论:人永远也得不到真理。然而此时,一种新的真理观的出现彻底改变了当时的局面,这就是圣经的启示真理观。《约翰福音》是圣经当中主要谈及真理问题的一卷书。“真理”一词在《约翰福音》出现了17次。《约翰福音》记载了耶稣对于真理的宣称。在罗马长官彼拉多审问耶稣时问道:“‘你是王吗?’耶稣回答说:‘你说我是王,我为此而生,也为此来到世间,特为给真理作见证;凡属真理的人就听我的话。’……”[5]18-37在那个对真理不置可否的时代,这样大胆的宣称简直是疯狂的。再如,“道成了肉身,住在我们中间,充充满满地有恩典,有真理……”[5]1-14显而易见,这是与以前真理观完全不同的真理路径。此前的真理观有两个必备的前提:其一,人是真理的寻求者;其二,人是真理的判断者。[4]12圣经的启示真理观则一开始就把这两个前提做了分割:人可以是真理的寻求者,但绝对不具备对真理做出判断的能力。前提的分割并没有断绝人和真理的关系,这只是在强调人是不具备真理的。除非真理亲自向人显现,否则人不可能知道何为真理。从这个意义上讲,圣经的真理观是启示性的,因为此前的真理之路是由“人”通向高于自己的“真理”;而圣经的真理路径是由高于人的“真理”自上而下主动开启“人”。进一步讲,自上而下指的就是“道成肉身”,即耶稣取了人的形象来到世界上,亲自把真理告诉处在黑暗中的人。这种超越于人的真理形态,又是怎么和不具备真理的人相结合的呢?《希伯来书》写道:“信就是所望之事的实底,是未见之事的确据。”[5]11在这方面所借助的就是信心,与超越于自身理解力的真理的沟通就是借着信心实现的。
整体论真理观特指黑格尔的真理观。黑格尔的真理观在哲学史上占有特殊的地位,他既反对符合论真理观,又反对启示真理观。他认为以往的哲学都只是把握了真理的一个片段,可能在某段时间或某些层面上有效,但并未达到终极的真理。真正的真理则是整体性的,“是预设终点和目的,并以这个终点和目的作为运动的起点并最终达于终点和目的的,这样的一个圆圈式的运动包括目的和终点本身才是真理”。[6]黑格尔以“存在”为起点,运用辩证法来构建其整个哲学体系,这个体系无所不包,把主观、客观、历史、自然、精神都统一于一个整体,这个整体被称为绝对精神或绝对理念。真理就是这样一个从“存在”螺旋式地上升发展为“绝对精神”的全过程。
真理在黑格尔那里不再是主体与客体两者的相符,主客二者的对立在绝对精神中被统一。这带有明显的去主体化倾向,主体被淹没在真理自己实现自己的过程当中,真正的主体即是真理,真理同时又是真正的存在。此外,黑格尔对圣经“道成肉身”的启示真理观是部分赞同的,他认为耶稣的“道成肉身”和“神人二性”是在所有宗教当中最能体现辩证法哲学的教义。尤其是基督新教,在黑格尔看来是最具自由性的宗教。然而,他并不认为基督新教就是终极的真理,他只是把它当作绝对精神形成过程中的一个较高的发展环节,因为新教仅仅是在精神上超出了传统意义上的宗教,在思维上体现了一种哲学式的辩证逻辑,并没有达到真正的哲学。哲学,才是包含一切历史和精神的客观的绝对真理。
这三种真理观分别从正反两方面深刻影响了克尔凯郭尔。从克尔凯郭尔的思想上看,他对符合论真理观以及黑格尔的整体论真理观是极其反对的。因为,这两种真理观事实上是把真理客观地提出来,被反思的是主体所关联的客观对象,特别是黑格尔,他创造了一个无所不包的客观真理体系,这体系外在于主体,“犹如一座巨大的宫殿,但他(黑格尔)自己却不住在其中”。[7]这种反思的方式使得主体性变得冷冰冰,人的生存完全被忽视,真理从而变得冷漠,这激发克尔凯郭尔对此展开了有针对性的批判。圣经的启示真理观对克尔凯郭尔的影响是正面的,在《哲学片段》中,他将苏格拉底和上帝做了对比,并认为真理是人无法教授的,所以把上帝比作那唯一的教师。我们可以从中很明显地看出启示真理观的印迹。
“真理是否可学”是《哲学片段》开篇的问题,这个苏格拉底式的问题关系到真理的来源。这个问题源自苏格拉底针对智者学派的发问——“美德是否可教”。智者学派当时认为美德是可以通过学习而获得的。但苏格拉底认为,他们所谓的美德只是出自人的感觉,感觉是因人而异且不断流变的,因而不具备普遍性,也没法被传授。真正的美德是知识,“就是关于善的概念的知识”。[1]45这类概念性的知识是以不变的逻辑为支撑的,因而只有这样的美德才是可教的。
相似的是,“真理是否可学”这一的问题也带有明显的针对性。克尔凯郭尔把矛头对准了黑格尔哲学,原因在于黑格尔哲学的气息已经渗透进了基督信仰当中,“其突出表现之一便是基督教信仰的知识体系化……信仰被瓦解成了一种知识形态,一个关于基督教的知识、命题和教条的体系,一个通过教授和学习人人都能掌握的认知客体”。[8]此外,“信仰的知识体系化和现代教会制度的双重作用使得成为一名基督徒简单易行,只要一个人出生在基督教国家和家庭、接受一定的基督教教育、按部就班地参与教会活动,此人便是基督徒了”。[8]这样的现状是克尔凯郭尔所不愿看到的,因为这并不符合真正的信仰。圣经记载,耶稣曾经教导老底嘉教会的信徒们,说:“我知道你的行为,你也不冷也不热,我巴不得你或冷或热。你既如温水,也不冷也不热,所以我必从我口中把你吐出去。”[5]启3根据《丁道尔圣经注释》的解释,耶稣比喻的典故可能出自老底嘉的水,因为离城不远有两泉,分别是海拉坡列的温泉和歌罗西的冷泉,但水流到老底嘉时已经不冷不热,相比之下,温泉有医治的功效,冷泉有提神的用处,只有那不冷不热的水没有功用。借此比喻,我们可以看出老底嘉教会的信徒们冷冰冰的信仰状况,“从口中吐出去”则能看出上帝对毫无激情的信仰的厌恶,也许彻头彻尾的否认可能还要胜过假虔诚。克尔凯郭尔试图通过这个苏格拉底式的发问,让人回到真正的真理即基督信仰当中。
我们知道,苏格拉底自称是精神助产士,他不提供真理,真理是每个人原来所拥有的,他只是引导人回忆出真理。克尔凯郭尔在《哲学片段》指出了苏格拉底“回忆说”的疑难,倘若每个人本身就有真理,探寻者在明白真理的那个“瞬间”①“瞬间”这一概念是克尔凯郭尔的理论区别于苏格拉底“回忆说”的重要标志。苏格拉底的“回忆说”表明真理是人本来就有的,寻找真理就是回忆,因而这一过程是渐进式的,瞬间并无决定意义。而克尔凯郭尔认为人不具备真理,探寻真理事实上是“无中生有”,所以,从无到有必然是一个跳跃、一个瞬间。之前必定还没有真理,或者说他在真理之外。那么,他又怎么去回忆真理呢?有什么办法能够使他回忆起他自己所不知的真理呢?即使是教师帮助门徒去唤醒回忆,不论教师是谁,他都只是一个“机缘”,机缘是不起决定作用的,教师也不能让门徒回忆起他所没有的。克尔凯郭尔认为,门徒是不具备真理的,“要是门徒想要去获得真理,教师就必须把真理带给他们;不仅如此,他还要带给门徒理解真理的必要条件”。[9]17但是,“一个既带给门徒真理,又带给门徒理解真理条件的人是超出了教师能力的……如果门徒缺少了条件,教师也爱莫能助。因此他会发现以下是必要的,即在开始教门徒之前,不仅要改变门徒,还要重建门徒。但这不是人能做到的;如果想要做成,必须由上帝亲自来完成”。[9]18
所以,克尔凯郭尔认为,真正的教师是上帝本身,上帝不是像苏格拉底的助产士,而是真理的拥有者,并赋予、启示门徒真理,这也正如耶稣的宣称:“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5]约14而门徒是处在“过错当中,并且这过错是由他自己的罪恶引起的……我们把这个状态称之为罪”。[9]19处在罪中的人无法解脱,就好比人能轻易跳进一个没有梯子的深井,却没办法从井里爬出来,同样他也不能靠着自己得到真理,唯有靠着教师。克尔凯郭尔把这位大能的教师称作“拯救者”,把门徒从没有真理到有真理的转变称作“归正”。
这位拯救者是怎么施行拯救的呢?这位大能者又是怎么实现和人的沟通呢?克尔凯郭尔说:“要使沟通成为可能,上帝必须变得和这个对象一样,所以上帝要以最卑贱的形象出现。而最卑贱的人是服侍人的人,因此,上帝要以奴仆的形象出现。”[9]39而且“奴仆的形象绝不仅仅是衣着,所以,上帝还必须遭受一切,忍受一切,经历一切,他必须在旷野中挨饿,在挣扎中干渴,在离弃中死亡……他的一生就是受难的一生”。[9]40上帝这么做,正是因为他的爱。
于是,“道成肉身”,在克尔凯郭尔看来,就是上帝施行拯救,给人真理和自由,叫人脱离罪的处境的唯一路径。这条自上而下的“启示”与“拯救”的路径就是人获得真理的路径。
克尔凯郭尔认为真理的条件是悖论,而悖论必须通过信仰来把握,我们对此作何理解呢?
由于门徒不具备真理,上帝才具有真理,所以,人和上帝是有绝对的差异的。但在克尔凯郭尔看来,把握这种差异是不可能的。[9]56事实上,人的认识甚至无法去理解人与上帝间绝对的差异。克尔凯郭尔说:“如果可以得到关于这个未知物(上帝)的任何真知识,他首先必须知道上帝与他是有差异的,完全的差异。这些带有差异的真知识是理智无法通过自身获得的……他因此不得不从上帝那里获得这知识,但即使获得了也不能理解,因此仍不能掌握这知识,因为理智怎么能够明白那与之完全不同的东西呢?”[9]57如此看来,人陷入到一个悖论当中——“理智不断的拉近上帝,然而结果却适得其反”。[9]57
那么,差异究竟是什么呢?克尔凯郭尔认为是人的罪(也就是因为人自己的过错),罪造成了人与上帝绝对的差异。只有上帝能让处于昏暗没有真理的人有罪的意识,上帝这么做,为的是想跟人平等相处,理解每个人。悖论在此又出现了,甚至变本加厉——上帝让人产生罪的意识,“从消极层面讲,在于突显出罪的绝对差异;而从积极层面讲,在于以绝对的平等消除绝对的差异”。[9]59也就是说,上帝的做法和他本身的目的构成了一个悖论。克尔凯郭尔认为,诸如这样的悖论,是认识所不能理解的。
在一定程度上,认识(理智)是排斥悖论的,因为悖论是不符合人的理性及其依据的逻辑的。康德就曾经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列举出了一些理性无法明辨的“二律背反”,指出了认识和理性对于某些悖论的无能为力,进而把“二律背反”视作人类理性不可逾越的障碍。面对这种障碍,康德的办法是让理性后退一步,把理性限定在知性层面。也就是说,康德认为认识事实上把悖论看作是不可取的,但克尔凯郭尔并不认为悖论就是认识的障碍,他说:“悖论是思考者激情的源泉,没有悖论的思考者就像毫无情感的恋人,只是个可怜的平庸之辈……所有思想中最高的悖论,就是尝试去揭示思维所无法思想到的东西。”[9]46所以,克尔凯郭尔并没有像康德一样通过划界去消解悖论,相反,他肯定悖论的存在,并且认为悖论是无法也没有必要去避免的,所以,“悖论不是应被否定或避免的思想障碍,而是激发存在者的主体性的积极力量”。[7]恰恰是悖论,“把理智安放在惊奇的坐凳上并回答道:你为什么如此惊奇?这恰如你所说的,而唯一令人惊奇的是,你却把它视为一个缺点”。[9]65理智由于其本身的局限性,常常不认识悖论,而且经常试图把悖论合理化,17~18世纪的自然神论就是如此,他们试图证明圣经是完全合乎理性的,以此来消解那些无法解释的神迹和悖论。在克尔凯郭尔看来,“他们只是把神奇的东西变得平庸”。[9]66
克尔凯郭尔认为,悖论按照它最简化的形式,也可以被称为“瞬间”。“瞬间”的意义在于,真理从无到有的转变不是苏格拉底式的,而是完全依靠上帝这位老师的开启,因为门徒是不具备真理的,那么,从无到有必定取决于一个瞬间。“瞬间实际上决定了永恒,如果上帝不给予我们得以理解它的条件,门徒又怎么可能去发觉它?”[9]72所以,“要是门徒想要去获得真理,教师就必须把真理带给他们;不仅如此,他还要带给门徒理解真理的必要条件”。[9]17悖论就是这教师提供给门徒认识真理的条件,有了悖论,决定性的“瞬间”才成为可能。
由于悖论,认识处在一种“快乐的激情”[9]73当中,克尔凯郭尔称这种激情为“信仰”。德尔图良说过,“正因为其荒谬,所以我才相信”。[1]88这句话可以从两个角度理解:一方面,可以理解为侧重强调“荒谬”,这是针对理性而言的,因为稀松平常的东西——就像1+1=2——完全不需要相信,凡有理性的人都知道,所以,恰恰是因为荒谬,相信才显得很必要;另一方面,这句话可以理解为“信”是朝向悖论的唯一路径,荒谬其实就是不合乎理性的悖论,既然它在理性之外,人怎么跳出理性去认识悖论呢?就像处在二维平面之中永远也不能理解三维的空间。显然认识通过自己的理性不可能明白,所以,除非上帝亲自启示,不然理解就无从谈起。既然上帝这个老师已经开启了真理的条件,把悖论给了人,那么,人对这种超理性的悖论只能凭着信心接受,所以“信仰”这种对悖论的激情就成了理解真理的唯一路径。克尔凯郭尔认为,信仰的对象就是悖论,而且信仰不是一种历史性的知识。克尔凯郭尔如此表述:“假设一个与主同时代的人,他把睡眠的时间缩短到最少,为了尽可能伴随教师,就像围绕鲨鱼身边的小鱼一样紧跟教师;设想他还有一百个探子帮他四处监视老师,并每晚回来向他汇报,以求获得老师行为的最准确周详的描述,他记录下教师每天都说了什么、去过哪里,他的热情驱使他把最琐碎的细节看作是重要的——这样一个与主同时代的人就是信徒了吧?绝对不是。”[9]74
门徒产生信仰绝不是因为知识的丰富,而是因为上帝“道成肉身”的悖论,悖论的“瞬间”让人产生信仰。如果凭借着历史的知识就能成为信徒的话,“瞬间”就毫无意义了,我们又得回到苏格拉底那里。事实上,与主同时的门徒,他们不比以后的门徒更具备成为信徒的优势,因为无论亲眼看到主与否,“道成肉身”都是门徒无法理解的悖论,只有从上帝那里得到条件才能成为真正的信徒。上帝是永恒的存在,用某种历史性的知识限定上帝是行不通的,也正因为如此,对于永恒上帝的理解,必然会成为一种悖论,悖论就是信仰的对象。一个否认悖论的信仰,绝不是真正的信仰。
在《非科学的最后附言》中,克尔凯郭尔说道:“基督教所要求的是主观性,基督教的真理,如果在什么地方存在,也只能存在于主观性当中,客观的基督教是不存在的。”[10]108事实上,克尔凯郭尔就是把“基督教的真理”视作真理,真理与基督教真理是等同的。并且他认为基督教的真理是“主观性的”,因为基督教真理是内置于存在着的、活生生的个体之中的,是上帝与个人独特的关系;它不是一种可以脱离个人主观的,仅仅从外部观察和思考的客观存在。我们可以看出,这段话明显带有一种反教条、反客体化的倾向,而这也颇有些量子力学的意味。量子力学认为,当观察者去观察一个事件的发生时,由于观察者参与,整个事件进程会不可避免地被影响,所以不可得到一个纯粹客观的结论,所有的观察结论都或多或少是主体参与的结果。同样的,生活在世界中,人不可能把自己抽离出世界而对世界进行完全客观的描述,人恰恰是生存着的,与世界是不可分割的。但有些哲学家似乎忘了这一点,尤其是黑格尔,他所建立的理性体系几乎看不到个体的存在,人完全被抽象成为概念。克尔凯郭尔强调,我们更应该关注人本身而不是客观的知识,“我们在生活中应该时时要求自己关注自己作为个人的终极价值和终极命运,通过比较,所有其他的考虑因素——包括与认知性或理论性研究有关的——都变得不重要,最终将被视为没有关联或令人分心的”。[11]92的确,“人若赚得全世界,却丧了自己,赔上自己,有什么益处呢?”[5]路9对于个人来说,他自己的价值和命运对他而言是无可比拟的。克尔凯郭尔强调真理的主观性,其实是在观照人的生存。
基督信仰不是客观的知识,“它所包含的信仰不应相当于我们对待数学演算和科学假象的冷淡的默认,相反,它要求整个人充满激情、坚定不移的投入,投入的程度至关重要”。[11]93
我们知道,克尔凯郭尔并不是一个反智主义者,他并不反对用科学的理性的方法去认识客观事物,但是,这种方法永远不可能认识上帝,“因为上帝是一个主体,因而仅仅对内在的主体才存在”[12]552;并且基督信仰内含着人类理性无法克服的“悖论”,所以必然无法从理性出发,去外在地获得真理。由于悖论的存在,对基督信仰的接受就成了一种近乎疯狂的激情,这种激情完全是内在于个人的,即使遭到理性的反对,也会全然相信。对于主观性真理,克尔凯郭尔有一段著名的论述:“如果一个生活在基督教世界中的人进入上帝的居所,真实的上帝之所,带着他所知道的真实的上帝的观念,现在正在祷告,但是虚情假意的祷告;而另有人生活在偶像崇拜之地,但怀着对无限者所有的激情祷告,尽管他眼前尽是偶像的形象——哪个更具有真理?一个人真实地向上帝祷告,尽管他崇拜着偶像;而另一个虚情假意地向上帝祷告,因此实际上崇拜着偶像。”[10]169
可以看出,克尔凯郭尔认为,知道信仰“是什么”并不意味着就明白“怎么样”去信仰,就像前一种人,他的知识并不能带领他走进真正的信仰和真理;相反,知道“怎么样”却能明白信仰“是什么”,他主观的激情保证信仰的真实。也就是说对信仰所持激情的程度决定了我们对真实性的把握,越是强烈的激情,越能保证信仰的正确性。但这往往引起人的误解,人们可能以为无论对于何种信仰只要有足够的激情,他就能获得最大的真实,真理似乎成了自我催眠的产物。事实上,克尔凯郭尔认为,除了基督信仰以外其他的信仰,它们没有产生如此激情的条件——悖论。由于基督信仰内在的绝对悖论,决定了其信仰是绝对的激情,也正因为如此,真理只存在于基督信仰之中,只有基督信仰才是真正具有内在真实性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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