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政法大学国际儒学院 孙玲玲
当华夏人民进入以农业为主的时代之后,衣装形制也朝着更适合生活的方向发展。《易经·系辞》云:“黄帝垂衣裳而天下治。”在上古黄帝时期,已经形成相对完善的服饰体系。人们在不断的劳动过程中发现,衣襟右掩更适合活动和存放精巧的小工具。受此影响,原始对襟式的服装开始发展成“偏衽”式,此时衣服遮掩的左右不稳定性开始减少,服装中“右衽”顺理成章地发展起来了。
“交领右衽”是汉民族服饰的基本特点之一。汉服的衣领直接与衣襟相连,左右两片衣襟在胸前相交于身体的中线(衣服上往往也有中线,最初是为了节省布料而形成的裁剪方法,后寓有中正之义),左侧的衣襟压住右侧的衣襟,在外观上表现为“y”字形,形成整体服装向右倾斜的效果。这就是汉服在历代变革款式上一直保持不变的“交领右衽”传统。《说文·衣部》:“衽,衣?也,从衣,壬声。”可见衽的本义为衣襟。鄭玄注曰:“衽,所以掩裳际也。”隋唐陆德明云:“衽,而甚反,又而鸩反。”左前襟掩向右腋系带,将右襟掩覆于内,称“右衽”,反之称“左衽”。是“右衽”还是“左衽”,自古便不单单是衣服的问题。
1.“左衽”多为夷狄之服。
《尚书·毕命》曾记载周康王的言论:“四夷左衽,罔不咸赖,予小子永膺多福。”东汉郑玄为其作注,云:“言东夷西戎南蛮北狄被发左衽之人,无不皆恃赖三君之德,我小子亦长受其多福。”可见早在周康王时期,“左衽”和“右衽”就已经是夷夏之分的一个标志。
在历史文献中,也有诸多关于夷狄“左衽”的记录。如《辽史》:“蕃汉诸司使以上并戎装,衣皆左衽,黑绿色。”《金史》:“上衣谓之团衫,用黑紫或皁及绀,直领,左衽,掖缝,两傍复为双襞积,前拂地,后曳地尺余。”记载的是辽、金的衣服制度。《汉书·匈奴传》记载:“(匈奴)披发左衽。”《旧唐书》记载:“于时百僚端笏,戎夷左衽,虔奉欢宴,皆承德音,口歌手舞,乐以终日。”如此种种,少数民族多着“左衽”衣装,几乎是可以确定的。
至于为何少数民族着“左衽”服装,也多半是和他们的生活习惯有关。有学者考证,少数民族多为游牧民族,他们服装必须适应马上的生活。衣襟左掩能够较少地影响拉弓射箭时右臂的活动范围,又能更多地保护右臂不受到伤害,并且方便左手从怀中取放物品,以便腾出右手使用武器。除此之外,左胸前两片衣襟的重叠保护较之右胸前一片衣襟更能加强对于心脏的保护作用,所以衣襟偏左居多。
2.“左衽”是华夏文明沦落的象征。
在《论语·宪问第十四》里,孔子也在和弟子讨论管仲其人时,从侧面聊及“左衽”“右衽”的问题说:“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没有管仲,我们恐怕要披头散发穿“左衽”的衣服了!“披发左衽”,应理解为华夏文明衰落,夷狄入主中原的结局,而非单纯衣服性质的改变。然“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论语·八佾第三》),衣冠不可断,华夏不可亡。后世充满爱国情怀的文人士子,亦常以衣冠的改易,“左衽”与“右衽”的颠倒来感叹国家的命运。
考察爱国诗人陆游的《剑南诗稿》,多处出现“左衽”词汇的诗句,服饰“左衽”表示败亡,“右衽”表示对本民族认同,且对古代中国人的精神追求有重要意义:“尔来十五年,残虏尚游魂。遗民沦左衽,何由雪烦冤。”“哀哉六十年,左衽沦胡尘。抱负虽奇伟,没齿不得伸。”充分表达了诗人面对华夏故土沦陷的沉痛心情和收复中原的坚定志向。再如著名思想家王夫之总结并反思汉族历史教训时,痛定思痛,多次提及“左衽”,用以表示汉族人民遭奴役或华夏文明的沦落:“当石晋割地之初,朔北之士民,必有耻左衽以悲思者。”此类种种,不胜枚举。
3.“左衽”多为死人所穿的衣服。
《礼记·丧大记》:“小敛大敛,祭服不倒,皆左衽,结绞不纽。”《通典·典卷八十四·礼四十四》记载:“凡衣死者,左衽。”又云:“凡敛者要方,散衣有倒者也。左衽,衽向左,反生时。”意思是,人活着的时候着“右衽”的衣服,而死了就要和活着的时候相反,着“左衽”的衣服。
根据现代的考古发掘中发现,马王堆出土的文物来看,便存在将右衣襟左掩的现象,这个发现印证了“敛服左衽”制度的存在。
“右衽”的实际状态是,右边的衣襟被压在里面,左边的衣襟压于右襟之上,呈现出右在内而左在外,右在下而左在上的状态。这种左在右之上的形态有其深刻的文化内涵和根源。
第一,从哲学角度来看,“右衽”蕴含着我国传统哲学中天人合一的思想。
中国传统哲学认为“一阴一阳之谓道”。当一个人面向太阳的时候,他可以判断出,一天开始时,阳气初生,太阳从他左手边的东方升起,在右手边的西方落下,阳气消亡,一天结束,进入夜晚。因此东边和左边被赋予“阳”的概念,西边和右边被赋予“阴”的概念。而在《易经》中,“阳”的代表是“乾卦”,法效的是“天”;“阴”的代表是“坤卦”,法效的是“地”。“天”在上,“地”在下,因而“左襟”在上,“右襟”在下,才是最符合自然规律,最接近自然的状态。但是,当人死了以后,他被埋在地下,就应当与“地上”的活人相反,“左襟”在下,“右襟”在上。这正好体现了传统哲学中“阴阳之中,又有阴阳”的理论。
第二,从祖国医学角度来看,“右衽”较好地体现了我国传统医学中阴阳的基本理论。
《素问·阴阳印象大论》云:“天地者,万物之上下也;阴阳者,血气之男女也;左右者,阴阳之道路也;水火者,阴阳之征兆也;阴阳者,万物之能始也。故曰:阴在内,阳之守也;阳在外,阴之使也。”从这段话可以看出,中医同样认为,“左右”是“阴阳之道路”,阴(右)在内,是阳的内部保存;阳(左)在外,是阴的外部使用。
《黄帝内经·素问·阴阳离合论》记载:“岐伯曰:外者为阳,内者为阴。”中医认为,在外的,运动的,光明的为阳;在内的,静止的,晦暗的为阴。因而左为阳,“左襟”应当在外,右为阴,“右襟”应当在内。故而当着“右衽”服装。
中国医学思想与中国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一脉相承,不可分割。因而彼此概念理论有相近重合之处,可以相互解释,加深理解。
第三,从礼仪角度来看,“右衽”与我国古代礼法“吉事尚左”思想相一致。
《道德经》有云:“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言以丧礼处之。”《道德经》乃老子所作,老子曾做过周朝“守藏室之官”,自幼饱读经书,接触的是一手资料,
对礼仪知道得很清楚,连孔子都“之周问礼”,向老子请教。可见,老子所言“吉事尚左,凶事尚右。”是可信的,因而也为汉服“右衽”,而敛者“左衽”提供了一些礼仪上的依据。
《礼记·檀弓上》记载:“孔子与门人立,拱而尚右,二三子亦皆尚右。孔子曰:‘二三子之嗜学也,我则有姊之丧故也。’二三子皆尚左。”这则孔子和其弟子的小故事说的是,孔子与其弟子们一道站立时,他抱拳的姿势是右手在外,弟子们也都右手在外。孔子说:“你们这些弟子太喜欢学我了。我右手在外,是因为有姐姐之丧的缘故啊!”弟子们明白了过来,就都改为左手在外。 故事虽小,但是却很好地体现了我国古代礼法“吉事尚左,凶事尚右”的礼仪制度。因而,汉服的着装应是“右衽”,而死者“左衽”。
第四,从生活习惯角度来看,“右衽”穿着更符合汉族人民日常生活的便利要求。
《礼记·丧大记》:“小敛大敛,祭服不倒,皆左衽,结绞不纽。”(孔颖达疏曰:皆左衽,大敛小敛同,故云皆也。衽,衣襟也。生乡右手解抽带,便也。死则襟向左,示不复解也。生时带并为屈纽,使易抽解,若死则无复解义,故绞束毕结之不为纽也。)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大部分人都是右手做事更方便,所以活着的时候穿“右衽”的衣服,将左衣襟拉于衣装右边并系带较为顺手、方便,而死了的人衣襟向左,表示永远不用再系带或者解开衣带了。事实上,除了系解衣带,就平时从怀中掏放东西等其他日常活动来看,也是“右衽”的穿着更方便。由此可见,汉服“右衽”,还有其现实生活的实用价值。
在我国古代,出现过很多“左衽”与“右衽”混淆不清的年代。早在战国年代,赵武灵王就提出“今吾将胡服骑射以教百姓。”(《战国策》)。而后,在华夏几千年的文明史中,又屡屡出现少数民族入侵中原,直接或间接影响中原文化的情况。从北魏到金,从元朝到满清。时夷时夏的政治局面,也使汉民族在服饰上或主动,或被动地发生了一些改变,甚至出现“左衽”与“右衽”不清的状况。在宋人抗金文中也有:“河东士庶,首被其害,披发左衽,勉强从俗。”亦有多少仁人志士,为了捍卫汉民族的“右衽”传统,死于非命。女真人入主中原内后,服饰受汉人影响,但“左衽”的习俗却一直保留,并以此强令汉人也穿着“左衽”,如真定府陷落时,宋知真定府刘邈在坚决抵抗后被金人所执,《宋史》中记载:“金人讳其言,命邈被发左衽,邈愤,诋毁甚力,金人挝其口,犹吮血噀之。翼日,自去发为浮屠,金人大怒,遂遇害。”金人逼令刘邈“被发左衽”,刘邈不从而死。直至满清入关,改服易制,酿造了“嘉定三屠”、“扬州十日”等骇人听闻的历史惨剧!汉服在多少人用生命捍卫无果的情况下,在暴力与强权之下非正常消亡了。从此,华夏衣冠不再,“右衽”不存!
但是,“右衽”才是符合华夏汉民族传统服饰的标准形制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它蕴含着中国汉民族对天地和世界的理解,饱藏着先人“一以贯之”的智慧。随着汉服运动的兴起,在无数传统文化的捍卫者的努力之下,汉服重新走入人们的视野,时人有幸,方得重见华夏衣冠之盛,文章广袖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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