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 越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00)
暌违五年,刘震云的力作《吃瓜时代的儿女们》终于在2017年11月问世。新书一经出版,就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成为2017年末中国文坛上备受瞩目的一件大事。
对于当代文坛,对于读者,《吃瓜时代的儿女们》是一部等待许久的书,它姗姗来迟,却也应运应时。
可是在外界好评如潮的时候,刘震云倒谦虚起来:“我的写作刚刚开始。”“仅仅是对于写作,我刚刚咂摸出一些新的滋味。”[1]这些话还真不是客套,这部小说既是刘震云对此前写作的汇总式呈现,同时也标志着他的写作又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刘震云自己解释说:“是文学,是生活,是作者这三者结构中不断有新体会,这三个方面只要有新的体会,会和另外两个发生化学反应,这是推动作家前进的因素。”[2]
不同的人写同一个事件,有的写出来是童话,有的写出来是史诗,作者的视角不同、诠释不同,文本自然就截然不同。《吃瓜时代的儿女们》很明显折射出刘震云视野的广阔,他能站在更高的视点看荒唐世界里牛小丽们、马忠诚们、杨开拓们在不同维度上各自的挣扎,同时他又能把自己放到和主人公同一个维度上去体会生活里的鸡毛蒜皮,看似“毒辣”的文字里时时透露出脉脉温情。比如作者在写牛小丽对家庭的责任、对贞操由执拗坚守到坦然放弃时,处处充满着体谅,这样,就使得第五章里回乡后的牛小丽仍能让读者感受到她有一个虽然不算纯美却也善良的灵魂。而杨开拓的故事明明白白地写出他是一个并不无辜的牺牲者。就是在写深度腐化的李安邦时,作者也表达出他并非一个恶人,而是一个腐化“酱缸”里的一块随波逐流、无思考力的腐肉。综上所述,《吃瓜时代的儿女们》的故事并不好笑,细品余味反而觉得不忍卒读,这种效果全赖文字背后站着一个极力追求客观又不失悲悯之心的刘震云。
总的来看,这部小说延续了刘震云从《单位》《一地鸡毛》等早期作品就形成的对于真实反映人之生存状态的追求,虽然写官场,却并不局限于反讽和揭露,小说展现出刘震云一直坚持的更大的文学理想。
刘震云关注的是人的生存,描绘的是真正的生活。然而生活绝不是一成不变的,作家必须紧跟时代的脚步,找到其发展变化的脉络,在其中选择一个方面的命题去思索,否则一部部创作都是第一个作品的翻版或复制。
在这部作品里,刘震云选择的关注目标是“吃瓜时代”的群众。“吃瓜”一词来源于网络,是指网络论坛中人们发帖讨论问题,后面往往有一堆人排队跟帖,或发表意见,或不着边际地闲扯。2016年,有人将不发言只围观的普通网民称为“吃瓜群众”,也指不明真相只围观的人。这是一个信息时代的特殊条件下媒介发达而产生的词,然而自智能手机普及以来,这个特殊的条件早已不再特殊,它已经成为主导现代人生活方式的重要基础,裹挟着人们跟随历史车轮向前走。媒介升级与信息爆炸使我们的时代有了别于以前任何时代的新主题——娱乐至死,“一切公众话语都日渐以娱乐的方式出现,并成为一种文化精神。我们的政治、宗教、新闻、体育、教育和商业都心甘情愿地成为娱乐的附庸,毫无怨言,甚至无声无息,其结果是我们成了一个娱乐至死的物种”[3]。如今,中国社会娱乐至死的倾向已经明显到不需要有社会学家的敏感就能体会到。一切都可以娱乐的态度冲淡了严肃的思考,遮蔽了神圣和深刻,使原本荒诞的世界更加荒诞,最后这荒诞成了人们赖以生存的基石。小说中,马忠诚在受骗后悟到:“啥叫荒唐?事情荒唐不叫荒唐,把荒唐当工作做才叫荒唐;把荒唐当工作做也不叫荒唐,联防队员把钓鱼执法的钱拿回家,他老婆又拿这钱去过日子才叫荒唐。你也荒唐,我也荒唐,大家共同靠荒唐过日子,荒唐可不就成了正常?”这体悟不可谓不深刻,不过这并不是马忠诚的体悟,他是没有这样的思考力的,这是刘震云对生活的观察和思考。关于“荒唐”这一话题,刘震云以前在多部作品中有所涉及,在《一句顶一万句》里,刘震云已经传达出“世间事大都如此,大家都多有为难,才会如此荒唐”[4]的哲学理念。时隔经年,他对此思考得更加透彻,借马忠诚的口说了出来。信息时代下人生存的荒诞境遇,便是这部小说所要反映的一个方面。
小说细致地描绘了荒诞背后被忽视了的 “联系”。当热议的新闻话题爆出的时候,人们只看到了荒诞的表象,却不曾去深究表象背后的本质,不查找因果,只一味戏谑,这是娱乐至死时代的特点。小说里原本级别、阶层、地域都不同,在各自的世界里奔波钻营的四个人是如何产生交集的?在小说里仿佛只是因为一个案子,一个由一段淫秽视频使十二个贪官落网的离奇故事。小说附录部分里,吃瓜群众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大唱彩霞之歌、编创圣女颂,好不热闹,却无人关心妓女的真实生存状态、贪官们的心理状态以及贪腐案件如大桥崩塌的后续发展。正是这种娱乐至死时代里人们的选择性忽视导致了在李安邦、杨开拓落马之后仍有马忠诚这样的贪官出现。无疑,“围观”作为民族劣性之一值得揭露,但拒绝纯粹批判的刘震云却把更多笔墨放在了这些被隐蔽的沉甸甸的真相上。牛小丽从“买方”变成“卖方”,其中有多少辛酸?李安邦从有望升职到差点事发,其中有多少无奈?刘震云说,“比这个事情更重要的是事情的道理”。 把可笑之事背后的苦楚写出来,让生活的真相引发反思,这才是刘震云的良苦用心,也是《吃瓜时代的儿女们》最成功的地方。
《吃瓜时代的儿女们》展现出近年来刘震云关于文学创作的最新领悟,其中最突出的创新点是整部作品的结构。总体上看,前言长正文短。这种颠倒结构已经在《我不是潘金莲》初步尝试,受到好评后刘震云便在《吃瓜时代的儿女们》继续“发扬光大”。前者序言部分占全书篇幅的三分之二,而后者的前言与附录竟占了全书的百分之九十。这是《吃瓜时代的儿女们》文体上的一个显著特征。
从目录中我们能很快找到四个主人公的名字:牛小丽(村姑、妓女)、李安邦(省长)、杨开拓(县级局长)、马忠诚(市级副局长),然而他们并不是小说的主角。刘震云说,真正的主角是“吃瓜群众”,他们推动了故事的发展。所以我们必须注意的是,这部作品包含了五个“平行世界”、四个原本毫不相关的故事单元,每个故事单元都有一个担当线索的主人公,他们生活在不同的地方,过着不同的生活。而使原本不相干的故事连接在一起的并不仅仅是一个案子、几段视频,更重要的是“吃瓜群众”的围观与议论。“吃瓜群众”影响了人物的命运,把这个故事推向了终点——马忠诚与李安邦妻子在洗脚屋萍水相逢。
《吃瓜时代的儿女们》文体上的另一个特征就是第一部分第三章和第二部分都只有一句话:“一年过去了。”这过渡的一句话独占一章,使得这一年在读者心中格外有分量,让人不禁浮想联翩:这一年发生了什么?又有什么新的人物与情节出现?根据后文可知,第一个一年里,逃过一劫的李安邦升职后又进入更大的贪腐关系网从而东窗事发,第二个一年里李安邦妻子康淑萍从原省长太太沦为妓女,生活困窘,而过程及其枝节都被隐去。
刘震云不仅颠倒前言与正文的比例,还隐去真正主人公,模拟媒介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中“吃瓜群众”本不在场却也无处不在的真实现状:他们无事时沉默,有事时瞬间掀起狂欢的波澜,甚至还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在语言上,刘震云作品朴素直白的口语化风格早已定型,在这部小说里得到更好的体现。如作者自己所说,“语言有时候就是生活态度:质朴为好”,“因为语言特别质朴,映照出背后的道理就更深刻”。刘震云用最朴实直接的语言来展现人物行为的复杂逻辑,而逻辑有时就是人立于世的哲学,于是在 《吃瓜时代的儿女们》里随处可见通俗易懂却余韵无穷的段落,初读也许忍俊不禁,品后则唏嘘不已。
“其实,我去××省找宋彩霞,不光为了钱。”
冯锦华:
“还为啥?”
牛小丽:
“想当面问她一句话。”
冯锦华:
“啥话?”
牛小丽:
“跟她头一回见面,我把她当成老实人,她从哪里看出,我是个傻×?”
又说:
“我把她当老实人,他冒充个老实人就能骗我,我不是傻×是什么?”
颠簸中,牛小丽再一次为朱菊花的欺骗愤怒起来。待到嵩岱乡茗超村朱菊花家里堵住朱菊花,牛小丽问她的第一句话是,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看出牛小丽是个傻×?就像牛小丽寻到宋彩霞,问宋彩霞的第一句话一样……
显而易见,无论是对话还是心理描写,用词都是得体的,符合农村姑娘牛小丽的身份。“从哪里(什么时候)看出,我是个傻×?”的两次出现,也体现了牛小丽执拗的性格特征,同时生动阐释了她复杂的心理:作为一个还算善良的人认识到人心叵测的酸涩,一个艰苦环境里的生存强者对接连被骗的不甘和气闷。在哲学层面上,《一句顶一万句》的“刘氏哲学”再一次出现:那一句话,只一句,比十万块钱还重要,得不到那一句话总是心绪难平、活不舒坦。
再看全书结尾:
这时一个胖子过来,看着马忠诚:
“大哥,去洗个脚吧,解解乏。”
马忠诚摇头。
胖子:
“洗脚店就在前边,不远。”
马忠诚摇头。
胖子:
“我们店的妹子都很靓。”
马忠诚摇头。
胖子:
“大哥,大过节的,你咋就不听劝呢?”
马忠诚:
“我说一句话,你就不劝了。”
胖子:
“啥话?”
马忠诚:
“在老家,我也是开洗脚屋的。”
胖子:
“原来是同行。”
又说:
“大哥,啥也不说了,祝你一路平安。”
自该书出版以来,数月之间这几行文字备受读者好评:对话干净利索,句句写在刀刃上,几笔勾勒出世俗精髓,难怪会引起读者的共鸣。
简单来说,《吃瓜时代的儿女们》文学上的“新”显而易见,结构的创造性突破与朴素精练的语言一起丰富了作品的内蕴;在生活层面,刘震云也敏锐地抓住了信息时代人们生存的悖论,指出在生活节奏加快、娱乐至死的时代仍需要人们静下心来思考问题。刘震云可贵的悲悯之心并未随潮流更迭而遗落,他进入了文学创作的又一重境界。
[1] 文萱.刘震云:能把简洁写得比复杂还要丰富是作家的本事[N].中国出版传媒商报,2017-11-03(12).
[2] 舒晋瑜.刘震云:“复制对作家来说是通往死亡的道路”[N].中华读书报,2017-11-15(5).
[3] 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238.
[4] 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