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哲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050000)
“吃瓜”是伴随网络时代的发展应运而生的新词,用来表示人们一种事不关己、不发表意见仅围观的状态。刘震云的新作《吃瓜时代的儿女们》便是一部旨在剖析“吃瓜”本质,让每一位读者身处其中、陷入沉思的作品。
文学不会审判一个人,只会触及人性和灵魂。在《吃瓜时代的儿女们》中,作者不带任何褒贬色彩地讲述了贪污腐败官员的故事,却在牛小丽身上表现出了人文关怀与思考。
牛小丽父亲早亡,母亲跟人跑了,所以她在这个家里成了“母亲”。她从外边给哥哥找了一个女人——宋彩霞,其实是为了给他找一个“母亲”,但这人跑了。“母亲”值十万块钱,牛小丽就开始算账,要把这个宋彩霞找回来。最后她终于找到了,谁呢?就是她自己。当李安邦问她叫什么名字时,在那样一个场合,她无法把真名告诉他,突然想起了逃跑的宋彩霞,就报了那个名字。接着未婚夫给她打电话,问宋彩霞找着没有,“找着了,今天终于找着了。 她没骗他,因为自己就是”[1]91。
牛小丽被人骗走10万元,钱还是高利贷借来的,所以不得不面对几种选择:在制衣厂当女工月薪1800元,镇上浴室的性从业者每次200元,服务贪官的性从业者每次10000元……她一次次被侮辱和损害,串起三个各有过错的官员,自己却成了“吃瓜群众”讥讽的对象。
牛小丽由一个纯朴的农村姑娘变为性工作者,我们能说她是坏人吗?但从社会和法律的层面看却可能是。生活的这种复杂性可能被我们忽略,但小说作者利用文学把它捡起来,进行艺术处理,让牛小丽跟读者说出她想说的肺腑之言。
牛小丽的心理完全符合一个普通农村妇女的身份。书里有两段性场面描写,写得还很长,如果放在其他人物身上,是不宜的,但那是牛小丽的工作,作者需要描写她工作的细节,并将她的恐惧、焦虑心理通过动作刻画出来。她说只做10回,最后做了12回,回去想开一个饭店——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很卑微却又是那么难以实现。
在小说描写的几个人物中,牛小丽可以说是最卑微的,她一直处于社会的底层,却受到了最严厉的惩罚。她很快上了头条,原因是与她睡觉的12名官员同时落马,谩骂嘲讽铺天盖地而来。牛小丽在被警察审问时仍然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她向警察问道:“姓傅的手下还有女的,她们也跟人睡觉,她们也犯敲诈勒索罪了吗?”“为啥单拍我?”她越发出这些看似很傻的疑问,她的命运就越显得悲凉。
牛小丽作为普普通通的底层人,生活艰辛、无奈。作者这样描写,是对底层人的关怀,对社会问题的思考。
《吃瓜时代的儿女们》的目录类似 《我不是潘金莲》,颠倒传统的前言短、正文长的规律。
第一部分共五章,第一章讲牛小丽的故事。同《我不是潘金莲》中李雪莲的“执着”一样,牛小丽不仅仅是为了找宋彩霞追回钱,更是为了自己的面子。第二章讲述李安邦的故事,他在升职的关键时刻遇到老部下被双规,儿子嫖妓出车祸死人,老友朱玉臣出麻烦事。第三章仅有一句话:“你认识所有人。”[1]269内容却只有五个字:“一年过去了。 ”[1]270第四章是杨开拓的故事,“微笑哥”“表哥”引爆社会舆论。小说到这里,事情开始直接联系,节奏加快,越读越酣畅。第五章又回到牛小丽身上,在结构上形成对称,使故事情节完整,有头有尾。第二部分仍是前言,也是几个字:“你认识所有人。”这样的设计会引发读者联想,意识到小说中的人物可能都有真实新闻原型。第三部分,正文部分,相对整部书来说很短,却是最接近真实的部分。马忠诚作为“吃瓜群众”的典型代表,莫名其妙地和“新闻”发生了关系。
作者在分别讲述四个人故事的同时,两次用“你认识所有人”结束一章。空白需要读者自己去填补,自己去寻找各部分、几个人之间的联系。空白里的东西其实是大家日常便可以意识到的,但是没有人仔细去体悟。作者在结构上留出的空白越大,需要读者去思考的内容就越多,想象空间就越大。各个章节相互独立,在结构设置上留有余地,给读者充分的想象空间,让“吃瓜群众”自己去体味隐藏在事件背后的道理,使小说显得更为荒诞、幽默、发人深省。
除了结构上的巧妙设计,语言的锤炼也是这部小说的新颖之处。刘震云曾说:“写作不准用形容词,把作品写出来,就好比一个女孩,不准化妆,素面出来,这才能看出真本事。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等作家写作的真功夫要大于那些后现代和魔幻现实主义的作家。”[2]整本书都在用最朴素的语言讲述故事,没有华丽的辞藻,却能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如开篇对宋彩霞的肖像描写:“丹凤眼;左眼比右眼大一圈,但不仔细端详,觉不出来。小骨头架……”“说起话来,喉咙有些沙哑,乍一听像个男的;也许正因为这样,她不爱说话。”[1]2简单几句话,不仅将宋彩霞的外貌主要特征刻画出来,而且让读者读出此人的性格特征:丹凤眼可以看出这个女人不好对付,小骨头架惹人喜爱,喉咙沙哑不爱说话更显神秘。
语言简洁并不难做到,难以做到的是通过简洁的语言传达出丰富而复杂的内容,正所谓话里有话、弦外有音。如杨开拓在面对网络上的狂轰滥炸时,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有一句:“我×你妈!”本就被弄得六神无主的他,面对网友们的误解,只有无奈与张狂。可似乎没有什么话可以表达此时此刻他极其糟糕愤怒的心情,一句骂人的话蕴含了他多种情绪——紧张、无奈、不安与愤怒,给人充分的想象空间。
在作品的最后,逃脱钓鱼执法的马忠诚再次面对洗脚屋招揽生意的伙计时这样说:“我说一句话,你就不劝了。”“在老家,我也是开洗脚屋的。”在社会的大染缸中要想独善其身很难,道理让人沉思,想起来有些绝望,可这样的语言让人不禁笑出声来。再如,小说是这样描写牛小丽在被骗时的心理活动的:“跟她头一回见面,我把她当成老实人,她从哪看出,我是个傻×?”“我把她当成个老实人,她冒充个老实人就能骗我,我不是傻×是什么? ”[1]24被骗明明是一件极其伤心的事情,用这样的语言说出来却让人哭笑不得。可以说,作者为我们书写的是幽默荒诞剧。
刘震云不是一个油嘴滑舌的人,他的一字一句可以用朴实无华来形容。为什么其作品会让读者发笑?大概是因为小说中设置的情节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却打着了,其中的联系,人们可能平常体会到了、意识到了,但是没有把它提出来、表达出来。
《吃瓜时代的儿女们》被称作《我不是潘金莲》的姊妹篇,两部作品在情节、人物设置上确有诸多相似之处,但出新之处也十分明显,看似无关的人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牛小丽借高利贷为哥哥娶媳妇,谁知娶来的宋彩霞竟是骗子,牛小丽在“追捕”骗子的过程中进退失据,成了真正的宋彩霞。为官多年的省长李安邦,在面临上级考察的关键时刻腹背受敌,加之不争气的儿子嫖娼撞车死了人,请教高人得一极其荒诞之法,让人匪夷所思。被嘲讽为“微笑哥”“表哥”的公路局局长杨开拓因为在负责修建的彩虹桥事故现场被抓拍,引起“吃瓜群众”的广泛关注,随之而来的一系列调查暴露出他与各级贪污腐败官员的权、钱、色交易,甚至在他的手机中搜出了某省长与小姐的不雅视频。讲到这里,其实作者已将他们之间的巧妙联系点明,却没有停笔,而是在小说最后用一个小小篇幅讲述了意外升官的马忠诚,在匆忙归家途中成为当地联防大队“钓鱼执法”的冤大头,进一步增强了故事的荒诞性:原来为马忠诚“服务”的那个女人竟是昔日落马的省长夫人!这样,四人不在同一个县,不在同一个市,也不在同一个省,更不是同一个阶层的人,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却这样穿越大半个中国,突然联系起来了,人物关系之间、荒诞故事背后蕴藏着极大的空白。
《吃瓜时代的儿女们》是一本越读越厚的书。刘震云说,小说写的是显见的人,但是主角并不是这些人,真正的主角不但是吃瓜群众,更可能是读了这本书的读者。有些人读完最先表现出的是马上参与到这本书里,填补上人物关系的空白,说出自己的一番道理。
在刘震云之前的作品《我不是潘金莲》中有一头唯一相信李雪莲说话的牛,作者将小人物的心声以及他们想对全世界说的话通过这头牛传递出来。而在《吃瓜时代的儿女们》中,作者没有直接表达思想。“吃瓜群众”并不在场,却又无处不在,他们既参与了故事的发展,也将参与阅读,也就是这本书的读者。你无事时他们沉默,你出事时,他们可以在瞬间掀起狂欢的波澜,也许还会决定你的命运,这便是作者为我们剖析的吃瓜时代的本质。
在小说中,“吃瓜群众”对反腐起了关键性的作用。各自独立的故事最终因公路局局长杨开拓事件牵扯出意想不到的联系。杨开拓负责搭建的彩虹三桥因一辆载有烟花爆竹的卡车通过时爆炸造成全面轰塌,杨开拓本以为如果不再有更多的人员伤亡,彩虹桥质量过关,自己便可以免责,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众矢之的。原来他在面对市长的追问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傻笑了一下,被有心网友拍了照,改变了性质:只见照片上汹涌的江水里,侧翻着六辆摔扁变形的汽车,其中一辆大轿车还在冒烟;而杨开拓站在废墟前,竟满脸笑容。网上评论炸开了锅,谩骂声、声讨声不断,骂杨开拓没有人性,甚至有人借此攻击社会和政府,并嘲讽他为“微笑哥”。网友们也是尽心尽责惩治“奸恶”,有人细心地发现他手腕上的手表价值不菲,又联系他出席其他活动所戴手表,都不是他一个小小局长的工资可以承受得起的,于是他又有了“表哥”的称号。终于,他被双规了。由此,一系列的贪官污吏不法行为都被揭露出来,也就把这几个看似毫无瓜葛的几个人联系起来,把毫无关联的故事串联在一起。“吃瓜群众”可以说帮助了反腐,可是却是基于一些不正确的认识甚至是误解。
互联网、微博、微信,包括朋友圈的出现,最大的进步是使普通群众有了自己的发言权,不单是围观,围观后边还有网友留言,好多纯粹出于情感,是一时感慨,当然也有理性的分析。每一个人发言,是互联网送给世界的最好礼物,但人们对互联网的利用却不尽如人意。如围观明星的“狗仔队”的爆料,常对当事人和家庭造成伤害。例如李小璐与贾乃亮风波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因为一张照片引发的李小璐疑似出轨事件甚至波及娱乐圈的诸多明星,“吃瓜群众”各执一词,无论是支持还是反对,都在疯狂地收集李小璐及其家人的各种隐私,连小甜馨也不曾放过,简直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消息越是火爆越可以吸引眼球,使得当事人没有招架辩解之力。
小说中“表哥”杨开拓的故事、李安邦之子驾车事故以及钓鱼执法事件,都有现实原型。作者将网络上碎片化的素材搜集起来做出自己认知的文学表达,显示出强烈的现实主义。在阅读这部作品时,人们会不自觉地参与到作者所留的空白之中,对故事中人物的遭遇表达一己之见。
人们读了刘震云的 《吃瓜时代的儿女们》这部作品,可以发现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事不相干,其中微妙的、不可言说的东西可能就在这个时代突然呈现出来了。小说启发人们应该学会找到事物之间的联系,而不是仅仅在看热闹时幸灾乐祸。
[1] 刘震云.吃瓜时代的儿女们[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7.
[2] 陈梦溪.刘震云为什么写吃瓜群众[N].北京晚报,2017-11-0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