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湧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
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
吟诵孟浩然的这首《夏日南亭怀辛大》,便又想起夏日我们那个“小沧浪”院落来。那夏日里的傍晚,晚霞还未西沉,浅浅的弯月已悄悄地映在了沧浪池的水中。小院里,刚洗完澡的女孩子,散着头发,在轩廊前的天井里纳凉。大一点的男孩子都喜欢到沧浪池里去淴野浴。特别是我家那个邻居长风,水性好似蛟龙,仲夏夕阳落下时,他常到北窗下的沧浪池里野浴。游着游着,他便又想到池里那些虾螺,快划几下,忽地一下游到我家窗台下,然后对着窗台上的我喊道:“老弟。帮我扔一个小木桶下来!”接到小木桶的长风很快游到沧浪池河对岸,沿着河边的黄石假山摸着石缝里的虾子和螺丝一路漫游着。
那便是沧浪池边的仲夏夜之梦,闲情万种。
夏日里住在沧浪亭周边的男孩子们几乎都喜欢在沧浪池里淴野浴,摸虾摸螺狮,捞蝌蚪。可是,在沧浪池里淴完野浴之后也有一大烦恼,这就是每次都必须要“闯关”。所谓“闯关”就是要闯过看医院大浴室大门的“李麻子”这一关。这个大浴室的看门人李麻子不是军人,但是,他喜欢穿一身旧军服,常让人误以为他是一个“老革命”。李麻子平日里负责看浴室、烧浴室水、收洗澡票等杂事。可是,他“办事不公”,对于领导的孩子特别宽松,而对于多数非领导孩子特别无情,有时把“混进”大浴室的“老实头”光着身子就拽出澡堂,搞得人家很狼狈。正因为李麻子特别可恶,所以,淴完野浴的猴孩子们都要结着伴采用躲、骗、吓、凶等各种手段“混进”大浴室里冲凉。还有一些聪敏的孩子对付李麻子有他一套自己的办法,这就是揭李麻子的老底,骂他是个“狗汉奸”。说李麻子是“汉奸”也不为过,因为他是日本军占领苏州时期“日本华中铁道医院”遗留在医院里的几个老职工之一。不过说实在的,这个李麻子还算不上“汉奸”,因为他在日伪时期是为“铁道医院”院长川村正夫拉黄包车的车夫,可能是因这李麻子年轻力壮,又对日本领导“死忠”,所以住在盘门内新桥巷(民国时期的“隔离医院”)附近的川村正夫就把这个李麻子的黄包车给包了下来,每天早晚接送他上下班。
提起川村正夫必须多说一些,因为日伪时期的“铁道医院”院史少有人了解,所以必须把那段难忘岁月里的旧事告知大家。
“日本华中铁道医院”是苏州沦陷后不久日军接管下“吴县县立医院”后成立的,它是日伪时期苏州城内唯一的“公立医院”。这家医院说是“公立医院”,主要是为日本籍家属、侨民和驻苏日军服务的。院长川村正夫是日本帝国医科大学医学博士(主看内科),其他几名如:笹原(外科),铃木(皮肤科),古村(眼科)、增田(妇科),内山(内科)等日本医师也都是医学博士。另外医院大约用了俞清(眼科),缪绍荣(皮肤科)等四名中国医师,据说他们多数都在当初日本厚生省在中国设立的“厚生医学院”培训班里培训过。这几名中国医师中还有一名台湾(时为日占区)医师蔡飞龙(内科),他虽然是个台湾人,但是他比日本人还神气活现,一点都看不起中国医护人员。医院护士长柴田等近十名日本九州福冈籍护士把握着各科室的护士大权。1939年这家医院成立后不久,就开始筹办医院的“护士训练班”,并且对社会公开招募中国护士。当年这家“公立医院”招募中国护士的待遇要高于许多私立医院,新进来的中国护士每月有二石米和良好的福利收入,所以吸引到许多愿意做护士这行的女孩子们的眼球。中国护士进了“铁道医院”后不论你之前有无护士基础都必须参加医院“护训班”的严格培训,这个“护训班”就是解放后“苏南军区医院附设护校”的前身。这日本人办的“华中铁道医院护训班”第一届学员中出了两个名护士,一个叫姚权,她后来投奔到延安参加了革命,我在《苏州杂志》2018年第3期中刊登的《宿栖小沧浪》里已经讲述过她的故事。另一个叫尤佩芬,她在医院里的护士技术一流,苏州城内都称她为“尤一针”,她不管是静脉针,还是骨髓穿刺,只要一针就可以成就。由于尤佩芬的技术好,被“铁道医院”川村院长吸纳为他的随医护士,不管川村院长到哪出诊都要带着她。
这个尤佩芬护士可真是苏州城内的名人之后,她祖上是被大清顺治皇帝誉为“真才子”,被康熙皇帝誉为“老名士”的著名诗人、戏曲家尤侗。但是,到了尤佩芬父亲尤伯英这代,“文才已尽”,他只在光绪十六年中得一个秀才。后来尤伯英“弃文从商”,开设丝行,勉强坚守着他滚绣坊里的“恩荣第”老宅。不过,尤家这个大“门当”还在,它“户对”上了大儒巷仁孝里(今迎晓里)“太史第”顾家的“四小姐”顾炯(过门后改为尤孟华)。这顾炯被范烟桥称为“苏州女才人”,这个“女才人”也许是得到祖上顾震涛(著《吴门表隐》)的真传,才华横溢,无人敢娶,直到25岁才嫁入略有破落的尤家当继室(此前尤伯英有过两房妻子均已过世)。可是,在顾炯43岁,五女尤佩芬只有8岁时夫君尤伯英就撒手人寰了,家境一落千丈,小女尤佩芬不得不在她十七八岁时(约为1938年)就出门当护士谋生了。也许是因为尤侗写过《沧浪六咏》,所以他的后代尤佩芬也与沧浪亭畔的“铁道医院”结下了渊源。大约在尤佩芬学做护士后的一年,她被“铁道医院”招募到正在筹备的“护训班”里学习。
尤佩芬被招募到“铁道医院”当护士之后,最值得一提的事情就是:她与川村正夫院长一起见证了大汉奸李士群的死亡。那是1943年的9月9日,川村院长突然接到家住饮马桥“天香小筑”里的李士群秘书杨秘书的急求,要求他尽快到李士群家出诊。据杨秘书说,这天李士群刚从上海回来,就让他到“铁道医院”请川村博士来宅里看病。当川村院长和尤护士他们见到李士群时,他还能在床上坐起,与川村和“尤小姐”打了招呼。可是,到了第三天杨秘书又来叫川村院长他们出诊时,李士群已经不行了。这天下午,李士群死在“天香小筑”二楼最顶头的一间。当川村与尤护士下楼准备回医院开“死亡诊断书”时,看到李妻(姓佘)倒在地上,拍手拍脚,打滚地哭喊着。其实,尤佩芬他们看到的这个佘姓女人并不是李士群的妻子,而是纠缠进“李士群中毒案”中的另外一个风流女人佘爱珍。提起佘爱珍当年可是上海滩黑社会的女魔头,她后来通过黑社会大佬季云卿的媒介嫁给了另一个黑社会大佬吴四宝。上海沦陷后,这两个杀人魔王双双被大汉奸汪精卫的“76号”吸纳为成员,吴四宝任“76号”警卫大队大队长,大美女佘爱珍则担任“经理主任”,成了“76号”青睐的女杀手。不过,这个厉害女人后因“吴四宝被捕事件”与汉奸文人胡兰成勾搭成奸,最后在1954年50岁时与胡兰成结婚,成了胡兰成的夫人。再说川村与尤佩芬,他们从李士群的“天香小筑”出来之后,就有日本“领事馆”的日本“领事官员”跟着他们一起回到沧浪亭边的“铁道医院”。回到医院后,日本领事官员因李士群的“死亡诊断书”上的死因开具与川村正夫院长用日语发生了严重的争吵,川村院长坚持他医学博士的诊断原则,实事求是,只同意按李士群死亡的真实原因开具死因是“食物中毒”的“死亡诊断书”。而日本领事官员则强烈要求川村院长更改李士群的“死亡诊断书”。可是,川村院长坚决不同意更改李士群的“死亡诊断书”上的内容,最后日本领事官员只能无奈接受了写着“食物中毒”的“死亡诊断书”。川村院长他们争吵中的大多数内容,都被在隔壁懂日语的中国护士尤佩芬听见。在尤佩芬眼中日本北海道人川村正夫算是一个正派的男人,他跟尤佩芬出诊时,后排两人座位中间总是放着一个诊断皮箱,比年轻的尤佩芬护士约大十岁的川村院长从来没有越过这皮箱一步,显示出北海道人冷静、坚韧、纪律性强的男人特质。
大概是被沧浪池边的仲夏夜暖风吹的,从淴野浴冲凉遇见可憎又可怜的李麻子说起,一下子提起了他的旧客户川村正夫博士,后又因川村博士说起了一段“铁道医院”的旧事。一〇〇医院这所民国初年就成立的老医院说起往事来可真是太多了,苏州城里不知有多少名人雅士都在这所医院里看过病,整理出来又是厚厚一大本的“闲趣雅事”。怪不得,夏夜星光下那个纳凉会上,我们这个“小沧浪”院落里的每一个大人都有它说不完的故事。
月光下,刚在沧浪池里淴完野浴的孩子们也有他们听不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