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鸽
(襄阳职业技术学院 师范学院, 湖北 襄阳 441050)
民间儿歌是民间歌谣中的一类,亦可称之为童谣。金波认为:“童谣这一名称,古代即有之。大家都公认的解释是:‘童,童子。徒歌曰谣,’又说:‘有章曲曰歌,无章曲曰谣。’这说明童谣是专供孩子们诵唱的,由于没有章曲,所以很随意,可以自得其乐。”[1]周作人在其《儿歌之研究》一文也说到:“儿歌者,儿童歌讴之词,古言童谣。”[2]金波所说的童谣、周作人所指的儿歌就是民间儿歌。民间儿歌的创作者大部分是成人,而领受者则是儿童,这是民间儿歌不同于其他民间歌谣的特殊性所在。民间儿歌属于口头文学,其形式简短,音乐性强,游戏色彩浓厚,十分便于传诵。从某种角度上说,那些传诵最广的民间儿歌一定是比较出色的儿歌。比较各地的民间儿歌,我们会发现,有许多民间儿歌十分相近或类似,但又绝非完全相同。比如,那首“张打铁,李大铁,打把剪刀送姐姐”儿歌,各地版本甚多,虽然前面的起句是一样的,但后面的句子却各个不同,由此,便形成了同一民间儿歌的差异性。这种差异性往往表现为民间儿歌的地域文化特征。这种地域文化特征的形成与不同地域的民众所使用的语言——方言或土语不同有关,与不同地域的民众所具有的生活习俗有异有关,与不同地域所拥有的特定地名有关,与不同地域所特有的事物有关。
地理和文化因素使然,襄阳曾是个民间儿歌富集的地方。目前,专门收集整理的襄阳民间儿歌书籍还不曾见,随着岁月的流转,大量的襄阳民间儿歌已渐渐消失在人们记忆之外,这是件十分可惜的事。本文所研究的儿歌文本取自任金亭、汪光房所编的《襄阳民间歌谣》一书“第七辑——儿歌”,计有儿歌124首,另外,该书第八辑杂歌部分的十多首“颠倒歌”也应划为儿歌。
虽然不能详察襄阳民间儿歌的总体面貌,但通过这百十首儿歌,我们还是可以大致看出襄阳民间儿歌的特点。主要有两个方面:其一,襄阳民间儿歌的类型多样,几乎囊括了民间儿歌的主要类型,如游戏歌、数数歌、摇篮曲、连锁调、绕口令、问答歌、谜语歌、颠倒歌等。其二,襄阳民间儿歌的地域文化特色十分鲜明。
众所周知,民间文化具有四个基本特征——口头性、集体性、传承性、变异性。这其中,变异性十分重要,它是民间文化的地方性或地域性标识。缺少变异或差异性,民间文化的地方性特色便难于彰显。民间儿歌亦具有比较明显的空间变异性,这是儿歌的地域性使然。儿歌具有浓郁的地域性,“这与儿歌的创造者、接受者和传承者有关。他们都是生活在特定地域的人。只有发生在儿童身边的、具有可感的事与物,儿童才有兴趣去为它们创作或吟唱儿歌。”[3]汪习麟曾指出:“儿歌要能朗朗上口,口口相传,没有一点地方色彩,恐怕首先无法为孩子所接受,孩子不接受,当然也就流传不开,……作为儿歌,自然必须富有当地的山河色彩、语言特点,从而形成一地风格。”[4]由此,才形成既有联系又有变异的地方民间儿歌。这些地方民间儿歌往往表现出鲜明的地域文化特色,它们“是区域风物特质与文化品格的乡土文本载体,具有鲜明的特异性和识别性”。[5]
那么,襄阳民间儿歌的地域文化特色表现在哪些方面呢?主要有以下四个方面。
不同地域的人所使用的语言是不尽相同的,由此,便形成了十分丰富的方言,诚如《颜氏家训》所言:“九州之人,言语不同,生民已来,因常然矣。”[6]方言是传统文化、地域文化的基本载体和最直接的表现形式,是一个特定族群情感认同的精神纽带。人们从小就使用当地的方言作为交际工具,自然在创作和演唱儿歌时受到方言的影响。一个人最早接受的教育一定是方言性的。作为面向儿童的民间儿歌,自然而然地会更注意方言的使用。儿歌的方言性,是儿歌地域文化色彩的突出表现。研究民间儿歌,是绕不开方言研究的。“歌谣是一种方言的文学,歌谣里所用词语,多少是带地域性的,倘使研究歌谣而忽略了方言,歌谣中的意思、情趣、音调,至少有一部分的损失,所以研究方言可以说是研究歌谣的第一步基础。”[7]
襄阳民间儿歌的方言性特征最明显的体现为在对襄阳土语的大量使用上。“襄阳土语是襄阳人在日常生活中产生的一种语言形式,是襄阳文化的沉淀和积累……襄阳土语在特定的语境中出现,其微妙的涵义甚至带有不可翻译性……襄阳土语是指其所属各县市土语的总和,受陕西、河南的影响,带有陕、豫、鄂混杂的色彩,‘清轻略带秦’。”[8]
具体又可分为三种情况。
其一,对动物、植物的特殊称谓。不同的动物、植物在不同的地域往往会有不同的称谓,这在襄阳民间儿歌中体现得十分明显。如《推磨谣》把“喜鹊”称为“鸦雀”——“伯伯起来赶鸦雀,鸦雀屁股上几铲子”;《掏麻雀》把“辣椒”称为“晒不椒”——“晒不椒,辣一下”;《鸭子哏嘎》把“奶水”称为“妈儿”——“樱桃没开花儿,要吃妈的妈儿”;《柳叶青》把“陀螺”称为“得螺”——“柳叶落,打得螺”;《三岁娃会放牛》把“青蛙”称为“客蚂”——“什么蚂?客蚂”;《十对歌》把“牵牛”称为“狗儿秧”——“你出八来我对八,狗儿秧开花像喇叭”;《虫虫飞虫虫走》把“狐狸”称为“毛狗”——“哪个敢咬娃的手,赶到山里喂毛狗”;《板凳娃儿歪歪》把“板凳”称为“板凳娃儿”——“板凳娃儿,歪歪,我是奶奶的乖乖。”
其二,对行为、情状的特殊描述。如《虫虫飞飞》把“张开”称为“奓”——“虫虫飞飞,翅膀奓奓,老公公犁地,媳妇耙耙”;《扯锯拉锯》把“散戏”称为“煞台”——“干妈来了,戏煞台了”;《板凳娃儿歪歪》把“一直、持续”称为“紧”——“奶奶不给我水喝,扎到井里紧喝”;《推磨歌》把“到处”称为“满道”——“怄得爷爷满道摸,摸个尿罐子去砸锅”;《小宝宝你莫嚎》把“哭”称为“嚎”——“什么茅?葫芦瓢,小宝宝,你莫嚎”;《大月亮小月亮》把“哭”称作“汪”——“婆婆在房里拍酒缸,拍得爹爹起来汪”;《摇篮歌》把“叫唤”也称作“汪”——“知了知了你莫叫,狗子狗子你莫汪”;《黑老鸹》把“乱钻乱窜”称为“出溜”——“走到河里有泥鳅,大的逮不到,小的乱出溜”;《推磨谣》把“没有”说成“没得”——“鸡蛋没得黄,扔碗滚稻场。”
其三,词的特殊发音。在襄阳民间儿歌中,有许多词,按襄阳土语发音,才能形成上下句的押韵,从而别具情趣。如《娃娃乖》把“街”读作“该gai”——“娃娃乖,抱上街”;《鸭子哏嘎》把“鞋”读作“孩hai”——“要啥菜,要菠菜,扑嗒扑嗒两坡鞋”;《娘娘脚》《轿子谣》把“蟹”读作“海hai”——“什么海?螃蟹”、“姑娘矮,嫁螃蟹”;《背背驮》把“喝”读成“豁huo”——“娃背背驮,背背驮,背到街上换酒喝”;《点脚谣》把“脚”读作“jio”——“有钱的哥打酒喝,无钱的哥缩只脚”;《月亮走我也走(三)》把“壳”发音为“kou”——“一拉拉到磨前头,刷子疙瘩打脑壳”;《过年歌》把“六”读作“楼lou”——“腊月二十六,家家有肥肉”;《金金脚,银银脚》的开头几句是——“金金脚,银银脚,开花箩,摆笸箩;笸箩南,笸箩北,笸箩山上种荞麦。”这里面的“脚”“北”“麦”在襄阳方言里的读音分别是——“jio”、“be”、“me”,如果不这样读,句子就不会押韵,不押韵,儿歌就走味了。
丹纳说过:“作品的产生取决于时代精神和周围的习俗。”[9]
儿歌作为民间文学的一种体裁,最能反映一个地域的特定习俗。在襄阳民间儿歌中就有反映本地节庆民俗的,如《过年歌》——“腊月二十五,家家打豆腐,腊月二十六,家家有肥肉……”这其中的“打豆腐”就算得上襄阳广大的乡村“办年货的一宗大事。过去,豆腐是仅次于肉的好菜,能吃上豆腐和能吃上猪肉一样艰难。和杀年猪一样,过年家家都要大豆腐”。[8]也有反映人情交往习俗的,如《扯锯拉锯》——“拉锯,扯锯,接干妈,来看戏。干妈来了,戏煞台了,干妈走了,唱起来了”就关涉了襄阳人给孩子“拜干爹干妈”的习俗。《推磨磨》——“推磨磨,打转转,舅舅来了吃啥饭?烙油馍,打鸡蛋,不吃不吃两大碗”就关涉了襄阳人喜欢拿外甥开舅舅玩笑的习俗。这里面对“干妈”、“舅舅”的“开涮”,并非恶意,反而表明孩子和长辈之间的亲近关系。
儿歌反映地方的世俗生活,必然会涉及到当地的特定地名。襄阳民间儿歌也是如此。比如,多首月亮儿歌都提到“老河口”——“月亮走,我也走,一气走到老河口”、“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赶牲口,一气走到老河口。”这“老河口”就是今天的老河口市。还有说到“襄阳”的儿歌——“襄阳有个钟鼓楼,半截还在天里头。”
襄阳儿歌在反映本地生活的时候,也会涉及到本地特有的事物。比如《苋菜红,根也红》里的“扣碗席”——“堂屋里摆的扣碗席,灶屋里烧的枣子汤”;《三岁娃儿会推磨》里的“簸箩”——“狗子没有得,急得啃簸箩”;《推磨谣》里的“柳簸”——“爷爷吃了十五个,奶奶吃了一柳簸”;《小宝宝你莫嚎》里的“打豇豆”——“什么饭?绿豆饭,什么绿?打豇绿。”这些器物在襄阳的乡间是最常见的。
在口头文学日渐势微的当下,抢救性收集整理襄阳民间儿歌十分必要。民间儿歌是流传于口头的,当我们把它从口头样式转录为书面语的时候,就必然涉及到如何为方言定字的问题。出书刊行就更应该考定文字,不然就会以讹传讹。襄阳儿歌里就有许多字需要斟酌。比如“紧”与“尽”——“扎到井里紧喝”、“青布蓝布十八匹,粽子糯米尽你吸”,两字应该统一取为“紧”。比如,“莓豆”应该是“眉豆”(就是扁豆)——“你拍那个六来,我给你对上六,莓豆开花爬墙头”;“辣菜”应为“腊菜”——“什么菜?辣菜。”
民间儿歌在流传的过程中会发生变异,这是合理的,但有的变异也可能是不合理的,可能是由于传唱的人记错了,而转录的人又没能仔细校准而造成的。比如《数蛤蟆》原是一首巴蜀儿歌,其第一节是“一只蛤蟆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扑通一声跳下水”,而在襄阳儿歌中变为“一只蛤蟆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扑通扑通跳下水”。这两声“扑通”就显得不合情理。
还有儿歌挑选问题。儿歌既然是面向儿童的,就要挑选上乘的,要去掉那些粗鄙的内容。如《三岁的娃儿会打铁》这首儿歌,明显是从击掌歌转化变异而来,其结尾变成“烟袋没得水,吸你妈的腿”,比原来粗鄙。还有“教诲儿歌”部分儿歌品质明显不高,充满说教味道,完全是大人的自娱自乐,而且从语句上看,更像是大人的顺口溜。如“家有黄金过斗量,养子需要送学堂,黄金有价书无价,书比黄金百倍强。”(《养子须要送学堂》)没有丝毫的游戏性,只有枯燥的说教,实在算不上儿歌。
收集整理民间儿歌,必然要考虑儿歌分类问题。儿歌从功能上分,可分为两种——游戏歌、催眠曲;从唱游的主体来划分,也可分作两种——母戏、儿戏;如果从形式划分,则可分为——数数歌、摇篮曲、连锁调、绕口令、问答歌、谜语歌、颠倒歌等。著名诗人金波主编的《中国传统童谣书系》精选了近2 000首全国各地适合儿童诵读、贴近儿童生活的中国传统童谣,分童趣歌、自然歌、逗趣歌、顶真歌等10种。这套书结合了儿歌的内容与形式进行分类,比较合理,可以作为襄阳民间儿歌分类的参考。襄阳民间儿歌的分类是游戏儿歌、哄娃儿歌、教诲儿歌、知识儿歌、练语儿歌、寄托儿歌、问答儿歌、谜语儿歌、月亮儿歌,这是结合了儿歌的功能、内容、形式来进行分类的,比较混乱,“教诲儿歌”的说法不能成立。
注释:
①本文所选用的儿歌全部取自任金亭、汪光房编《襄阳民间歌谣》一书,该书2016年11月由武汉出版社出版。
参考文献:
[1]金波.小老鼠上灯台——童趣歌[M].南宁:接力出版社,2012:1-8.
[2]周作人.儿歌之研究[C]//儿童文学小论.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30.
[3]周书云,郑丁足.论民间传统儿歌的地域特色[J].萍乡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2(1):65-67,73.
[4]汪习麟.儿童诗散论[M].西安:陕西少年儿童出版社,1984:109.
[5]余锐.地方童谣的文化联结功能[J].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社版),2012(4):35-38.
[6]颜之推.颜氏家训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39.
[7]申小龙,张汝伦.文化的语言视界[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1:94.
[8]陈文道,黄耕.襄阳民间风俗[M].武汉:武汉出版社,2016:97,378.
[9](法)丹纳.艺术哲学[M].张伟,沈耀峰,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