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江波
(国家图书馆 古籍馆, 北京 100081)
一直以来,人们习惯性地称辛弃疾为豪放派词人。的确,他的许多词句诸如“醉里挑灯看剑”、“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之类,充满豪情壮志,极具英雄气概。但作为一个感觉敏锐、才华出众的词人,辛弃疾的词作风格实际上是多样化的,不拘一格的。除了人们熟知的豪放词,辛弃疾也写过不少清新婉约的词作。如邓廷祯《双砚斋词话》中所说:“世称词之豪迈者,动曰苏辛。不知稼轩词自有两派,当分别观之。如《金缕曲》之‘听我三章约’……诚不免一意迅驰,专用骄兵。若《祝英台近》之‘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皆独茧抽丝,柔毛欲腐。平欺秦、柳,下轹张、王。”[1]英雄语,妩媚言,相得益彰,使辛弃疾的词作具有更多元化的色彩,给人更丰富的感受。本文试就辛弃疾的咏春词来谈谈辛弃疾词“侠骨”之内的“柔情”,并借以体察辛弃疾在人生不同阶段的心境变化。
伤春悲秋是中国传统文学中常见的主题。辛弃疾的咏春词也有浓郁的“伤春”情结。比如他在南归的第一个十年中写的《汉宫春·立春日》《满江红·暮春》①两首词。
汉宫春·立春日
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无端风雨,未肯收尽余寒。年时燕子,料今宵、梦到西园。浑未办、黄柑荐酒,更传青韭堆盘? 却笑东风从此,便熏梅染柳,更没些闲。闲时又来镜里,转变朱颜。清愁不断,问何人、会解连环?生怕见、花开花落,朝来塞雁先还。(卷六)
《汉宫春·立春日》描写立春时节的景象。“春已归来”,然乍暖还寒,虽已有了一些春天的讯息,但“无端风雨,未肯收尽余寒”,去年的燕子,也只在梦中回到西园。“黄柑荐酒”、“青韭堆盘”是古人迎春的风俗,然而这些迎春的工作尚无心抑或无力来做。最忙的要数东风,“熏梅染柳”不算,还要到镜里“转变朱颜”。这首词是南归后第二年写的,当时辛弃疾只有二十四岁,词作里有典型的伤春情怀,比如“闲时又来镜里,转变朱颜”、“生怕见,花开花落,朝来塞雁先还”。这个性情敏感的年轻人,在春天到来之时深感韶华易逝,容颜易老,一切都那么仓促,令人产生年华逝去而功名未就的深沉焦虑。同时,国事堪忧,谁能力挽狂澜,恢复家园,思之亦忧。但总的来说,立春昭示着温暖而充满生机的春天的到来。人生的春天亦是如此,功名事业虽未成就,但仍是有机会的,前路充满挑战和希望。细细揣摩,这首词中的情绪并不特别消沉,更多的是一种“清愁”,是对人生的一种较为普泛的伤感。二十四岁,事业、人生都刚刚起步,家国大事也正有多种可能性,尚处于可为之时。因此,这首词里表达的更多的是一种时不我待的焦虑,是国势衰微,需趁年轻建功立业的渴望。而此期的另一首咏春词《满江红·暮春》则表达了另一种愁绪。
满江红·暮春
家住江南,又过了、清明寒食。花径里、一番风雨,一番狼籍。红粉暗随流水去,园林渐觉清阴密。算年年,落尽刺桐花,寒无力。 庭院静,空相忆。无说处,闲愁极。怕流莺乳燕,得知消息。尺素如今何处也?彩云依旧无踪迹。谩教人、羞去上层楼,平芜碧。(卷四)
《满江红·暮春》一词的情感色彩比《汉宫春·立春日》更为强烈。一番风雨之后,绿肥红瘦,虽是“红粉”随流水去了,“刺桐花”也落尽了,但毕竟园中绿荫渐密,寒气也已远去。与其说,这是感伤春至尾声,落英缤纷,不如说,这是在描绘暮春时节花事已了的枯寂、宁静。因此,下阕才有了“庭院静、空相忆”的“闲愁”。伤春的感怀诱发了孤独、寂寞,苦无知音的心绪。“无说处,闲愁极”,有所盼望却又总是失望,渴望诉说却又无处诉说。或者,词作者是在暮春的寂静中想起自己难了的心愿,难展的抱负,或者念及某个心仪已久却始终未能如愿的佳人,因此怅然若失,心绪难宁。“尺素如今何处也?彩云依旧无踪迹”,这种有所期待,有所寻觅,却又茫然不知所措的惆怅、惘然,确乎符合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的心态。
无论是时不我待的焦虑还是茫然若失的惆怅,总的来说,辛弃疾南归第一个十年的咏春词,表达的主要是“清愁”。正如陆游的诗句:“犹有少年风味在,吴笺著句写清愁。”②这是属于年轻人的愁绪,怅惘但并不消沉,忧伤但并不绝望。
南归后的第二个十年,辛弃疾成了朝廷大员,被朝廷频繁调动,最后遭人弹劾,解甲归田。人的经历复杂了,心境与词境自然也都随之复杂起来。此期的咏春词如《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祝英台近·晚春》与前面两首相比,境界大不相同。
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到、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卷五)
《摸鱼儿》作于宋淳熙六年(1179),辛弃疾时年四十岁。南归已十七年,而辛弃疾屡遭排挤,正赶赴湖南去担任主管钱粮的小官。这一去,不但离抗金前线越来越远,而且离收复失地的理想也越来越远。这时的“伤春”已不只是普泛的感伤,而有了更具体、更现实的内容:“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遭人嫉恨,被人陷害而不得伸展抱负的痛苦辛弃疾此时已是亲身领略。“惜春常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休去倚危栏”,那斜阳,烟柳,令人断肠。人生的风雨坎坷让词人多了几分哀婉,也多了几分冷静:“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此后一年,辛弃疾即着手修建他的带湖居第,并以稼轩居士自称。因此,此句实际体现了辛弃疾对于十多年来官场斗争的厌倦,是警告对手,也是警醒自己,“君莫舞”,殚精竭虑,煞费苦心,何必呢?“玉环飞燕皆尘土”,看透世事,方有这样的一份清醒和超脱。看透了却不忍离去,或者不能离去,这种欲去难离的徘徊和痛苦,不正与留春难住,送春不舍的心境相吻合吗?这是关系到人生进退的问题,这才是最苦的“闲愁”。
祝英台近·晚春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 鬓边觑。应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卷七)
沈谦《填词杂说》曾评价说:“稼轩词以激扬奋厉为工,至‘宝钗分,桃叶渡’一曲,昵狎温柔,魂消意尽,词人伎俩真不可测。”③此词以离情写愁绪,“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首句即描绘了一幅情人分别的场景,为后文的离情别绪张本。“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离别后,阴晴不定,风雨交加,天气的阴冷加重了心绪的低沉凄凉。“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落花已不只是春天离去的一个景物标志,它牵惹着人的愁绪,而鸟儿的啼鸣更加重了烦闷的心绪。春天的到来或离去也不再只是一个遥远的背景,“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此句脱胎于雍陶《送春》一诗:“今日已从愁里去,明年更莫共愁来”,④以拟人化的手法怨春、嗔春,表达愁绪之深重,无处排遣,无可消除。
历经世事后的满怀愁绪,晦暗而沉重,因此,此期的咏春词已然不同于之前的所谓“清愁”。惜春、留春、怨春,不但表达得更强烈,更深沉,而且极尽婉曲之能事,词人心境的复杂、深曲也由此显露。人生坎坷,壮志难酬;进退两难,欲哭无泪。前路茫茫,知音难觅。人到中年的辛弃疾通过咏春词表达了他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悲凉哀伤,缠绵细腻,令人动容。
不但写暮春、晚春是这样的哀婉愁怨,辛弃疾在四十九岁时所作的描写立春之日的《蝶恋花·元日立春》意境也迥异于早期的《汉宫春·立春日》。
蝶恋花·元日立春
谁向椒盘簪彩胜。整整韶华,争上春风鬓。往日不堪重记省。为花长把新春恨。 春未来时先借问。晚恨开迟,早又飘零近。今岁花期消息定。只愁风雨无凭准。(卷八)
“谁向椒盘簪彩胜”,迎春似乎已与己无关,完全是别人的事,春天来到并未给词人带来多少喜悦之情,相反,“往日不堪重记省。为花长把新春恨”,非喜而恨,只为花期难定,“晚恨开迟,早又飘零近”,早也不是,晚也不是,迟开不可,早凋亦不可,犹豫不定,心绪不宁,真是愁肠百结。不仅如此,就算“花期消息定”,还愁“风雨无凭准”,担惊受怕,忧虑无边,一愁不了,又添一愁。这样纠缠、沉郁、令人“不堪”的繁复心境,岂是未经世事的年轻人能够体会的?同为立春之作,此篇字数虽不多,却将辛弃疾此时的愁苦郁闷表达得一唱三叹,层叠纠结。应该说,辛弃疾晚年的创作,艺术上更加成熟,表达的思想情感也更加复杂。
《行香子·三山作》是其五十岁时的作品。
行香子·三山作
好雨当春。要趁归耕。况而今、已是清明。小窗坐地,侧听檐声。恨夜来风,夜来月,夜来云。花絮飘零。莺燕丁宁。怕妨侬、湖上闲行。天心肯后,费甚心情。放霎时阴,霎时雨,霎时晴。(卷七)
此时,作者已经历了宦海的几度沉浮。表面看,这首咏春词中词人的形象淡化了,直接抒情的成分减少了,但细细品味便会发现,词人的心境与景物描写,词的意境浑然一体,巧妙融合,涵义深远,耐人寻味。“好雨当春。要趁归耕。况而今、已是清明”,既是写春雨当耕,又是写势当归隐。“恨夜来风,夜来月,夜来云”,“放霎时阴,霎时雨,霎时晴”,风、月、云、雨,既写了春天气候的阴晴难定,又隐寓着政治气象的变幻莫测。这已经不是以景衬情,而是完美的“景语皆情语”了。言此即是彼,言彼即是此,二者水乳交融,不露痕迹。这样含蓄深沉的表达,有着更深广的言外之意,更丰富的弦外之音,无论是人生感悟还是艺术表现,显然都更为成熟。
作者六十一岁以后还写过一首《粉蝶儿·和赵普臣敷文赋落梅》。
粉蝶儿·和赵普臣敷文赋落梅
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教花瘦。甚无情、便下得、雨孱风愁。向园林、铺作地衣红绉。 而今春似轻薄荡子难久。记前时、送春归后。把春波、都酿作、一江醇酹。约清愁、杨柳岸边相候。(卷七)
人生进入晚景,曾经的风雨,都已成为久远的回忆,曾经的壮怀激烈,也已被岁月打磨得圆融平和。对春的到来,春的归去,作者少了惊喜,也少了愁怨,他甚至微笑着跟春天开起了玩笑:“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教花瘦”,“而今春似轻薄荡子难久”。调侃中透出的是一份练达,一份从容。“把春波、都酿作、一江醇酹。约清愁、杨柳岸边相候”,人生似乎绕了一圈,又回到了“清愁”,然而此时的“清愁”,已是繁华落尽的平淡,是看似清淡,实则回味无穷的“一江醇酹”了。
辛弃疾的咏春词,为我们提供了另外一个了解他的窗口。与他那些金戈铁马、意气扬扬的豪放词不同,在这些咏春词里,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辛弃疾那些并不“雄姿英发”的细腻、温柔、感伤、失落,是辛弃疾作为一个强者背后那平常人的脆弱和无奈,是辛弃疾从英气勃发踌躇满志的青年到“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的老者的心路历程。辛弃疾在他的咏春词里放下了强者的铠甲,倾诉并释放了他的悲哀和痛苦。无情未必真豪杰。辛弃疾的咏春词是其词作风格多样化的绝好体现,也证实了他作为一个词作大家的无可置疑的实力。
注释:
①本文所引用辛弃疾词均出自大德三年刊本《稼轩长短句》。
②陆游.枕上作.陆游.剑南诗稿卷四十四.清文渊阁四库全书补配清文津阁四库全书本。
③沈谦.填词杂说.谢朝征.白香词谱笺卷三.清光緖刻半厂丛书本。
④雍陶.送春.曹寅.全唐诗卷五百十八.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邓廷祯.双砚斋词话[C]//唐圭璋.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2528.